第六章    06

　　二零零七年。四月。

　　最近有很多旅行社把村子當成目的地，從初春到夏末，村子都沒有幾天冷清的日子，城里的旅人們喜歡這里的山水，也非常愿意在當地民居里住上一晚，他們大多數出手都很大方，村子里的人也愿意騰出一間或者兩間房子給他們住。自然而然，村子比起前兩年大了一圈，多了好幾戶人家，有外地來這里賺錢的，也有村子里新結婚的，也有為了賺城里游客的錢而拼了命蓋房子的。

　　過不了多久，村子里一定會有人想到開旅館吧。拉克申沿著國道慢慢走，心里想著這件事，應該讓塔拉知道這個想法，一定是個不錯的商機。他低著頭，看著圓鼓鼓的的啤酒肚，臉上泛起笑意，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先見之明。

　　拉克申站在國道旁邊，向另一邊望去，那棟貼著白瓷磚的房子是塔拉現在生活的地方。他和莎琳娜生活在一起，應該很幸福。拉克申經營超市的時候，偶爾會聽到一些關于塔拉和莎琳娜的閑話，拉克申想，美麗的女人免不了承受一些令人難受的流言，他們在一起總要比各自孤獨的生活好很多，和這種幸福感比起來，流言不算什么。

　　他們都是善良的人，如果能夠彼此相愛，還用得著在乎愛的性質么？拉克申踢走腳邊的石子，伸著脖子眺望那棟白色房子，心里有點焦急，不會不來了吧？他抬起手腕看時間，九點二十分。

　　“老板！”聽到塔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拉克申喜出望外的抬起頭，難受的瞇著500度的近視眼循著聲音望去，穿著水綠色襯衫和修身牛仔褲的年輕小伙子一路跑來。聽聲音已經是個男人了啊，他欣慰的笑了。

　　塔拉跨過綠色鐵柵欄，走過國道，來到拉克申面前，說：“老板，怎么現在才告訴我啊，”他指的是9點時候拉克申給他發的短消息，“你的店怎么辦？”

　　拉克申稍微抬著頭才能與塔拉目光相接，現在不用瞇著眼睛了，他說：“我就是要和你說這件事，”說著抓起塔拉的手，把鑰匙放在上面，“給你了。”

　　拉克申的短信里寫著“有事情要交代”這句話，塔拉心里閃過“老板要把店面交給自己打理”的念頭，但是聽到“給你了”的時候，心臟還是收縮一陣，一時間不太相信老板表達的意思。

　　“給我？”塔拉注視著老板小聲重復一遍。

　　拉克申確信的點頭，說：“你在我這工作那么久，對店里的事很熟悉，給你不是很合適么？”

　　“我一個人可經營不了啊……”他突然緊張起來，發覺放著鑰匙的手有些顫抖。

　　拉克申很早就有去城里經商的想法，因為生性懶散一直沒有付諸實踐，如果他兩年前把店交給塔拉，心里可能會有塔拉現在的顧慮，畢竟那時候塔拉才剛剛進入成年人的行列。但是現在，拉克申很有意味的笑了。

　　“你可不是一個人了。”他說。

　　塔拉看著老板風趣的表情，抿著嘴會意的點點頭。既然老板決定離開村子，塔拉也不愿意把超市交給別人管理。他握著鑰匙，顫抖的手已經安分下來。

　　九點五十分，客車停在他們面前。拉克申拍拍塔拉的后背，說：“我走啦。”

　　塔拉看著客車里的人們，有人起身給要下車的人讓路，有人靠在車窗上，閉著眼調整一下姿勢，也有人與他的目光相接，然后望向別處。引擎聲一刻不停，下車的人跺跺腳，伸伸懶腰，往自己的方向走去。拉克申上車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向下看著塔拉揮揮手，示意他“回去吧”。

　　塔拉點點頭，轉身慢慢往回走，聽到背后車門關閉的聲音，他又回過頭，拉克申還在看著他，車子啟動后，塔拉望著拉克申越行越遠。

　　往回走的路上一直心不在焉，思緒飛到另一個空間里，一片空白。塔拉突然覺得手心被堅硬的東西硌著，才意識到手里一直握著拉克申的鑰匙。沉思一陣，他決定回身往超市走，邊走邊拿出手機摁了幾下。

　　“莎琳娜，我要去拉克申的店里。嗯，很快就回去。”

　　路邊的白樺樹飛快的從眼前擦過，五百度的眼睛只能看到殘影，拉克申挪開盯著窗外的目光，注意到旁邊坐著一個和塔拉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耳朵里插著耳機，嘴角的上揚讓拉克申覺得她心情很好，自己也被傳染一樣微笑起來。司機頭頂的小電視上正在播放古裝電影，但是聽不到聲音。拉克申在心里計算著時間，塔拉應該回到超市，看到留在桌子上的信封了吧，就算今天看不到，明天也一定看到了。拉克申注視車窗上面自己略顯滄桑的臉，苦笑著搖搖頭，但是這個動作并不明顯，只有他自己感覺得到。

　　昨晚，拉克申盯著桌子上平整的信紙，回憶起很多事，壓抑在心里的感情像感受到引力的海水一樣掀起一陣陣波浪。昏黃的燈光在他痛苦的眉頭下面投下陰影。

　　塔拉：

　　在你讀到下面的話之前，我想說不要為我擔心，我在城里有些老朋友，他們都經營著自己的生意，我去那里不會有什么困難。之所以離開這里，是因為你終于長大了，這里沒有什么可以讓我繼續留下。有時候我會對著自己苦笑，我無數次想著離開，卻在不知不覺間把大半生的生命和記憶留在這里。

　　我本想在走之前親口對你說出這些話，但是我想我最終不會有這樣的勇氣。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幸福的生活下去，因為這是你父母的愿望，也是我最希望的事。

　　相信我，這也是伊勒德的愿望，他只是到最終都不能承受你母親的離去所帶來的痛苦。他的確不夠堅強，你的存在只能讓他的思念像扎在心頭的毒箭一樣越刺越深。即使是我看著你的時候，心里都會有那么一瞬間以為自己看到了莎琳娜。

　　伊勒德，你的父親，曾經是我最憎恨的人。他身材挺拔，是個有才華的英俊男人，村子里很多姑娘都愿意和他在一起，我不在乎這些，我在乎的是他竟然和你的母親生死相許。莎琳娜是我深愛的女人啊。

　　有一次，我為了把你的母親搶回來，和伊勒德打到頭破血流，我可真蠢，竟然會做這樣的事，最后是莎琳娜哭著擋在伊勒德前面，我徹底輸給伊勒德了。本來還可以和你母親做朋友，但是那之后她一定對我失望透了，再也沒理我，結婚的時候也沒有邀請我。我當然傷心，這就是我的命啊。

　　你出生還不到十分鐘，醫生告訴我們莎琳娜出現大出血，她走得太突然，我和伊勒德跪在醫院里，除了哭什么都不知道，她就躺在那里，全世界都毀滅了。

　　一代人的痛苦不應該延續在下一代身上，我一直這樣勸說你的父親，但是那時候他的樣子并不比你記憶中的好多少。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因為失去了莎琳娜而一蹶不振。

　　我們的一生都與幸福有緣無分，一直活在失去愛人的痛苦煎熬里，但是相信我，伊勒德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幸福的，因為終于掙脫了漫長而痛苦的生命，他應該是幸福的。

　　塔拉，你一定要堅強的活在愛的世界里，你的母親是堅強的人，也是一個懂得愛的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你母親的全部，甚至更多。你已經是一個男人，現實的世界有殘忍的一面，你一定要勇于面對，并且能夠承受。我相信你能夠做到這些，畢竟從你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承受了太多的痛苦，而你現在依然平靜，幸福地活著。一想到這些我就打心底里高興，一定是莎琳娜在天上護佑著你，謝天謝地。

　　最后要對你說一件事情，是關于你父親的死，我埋在心里一年，一直不敢對你說，我覺得自己無法接受你的怨恨，你有著和你母親一樣的眼睛，我沒有勇氣再次面對那雙我深愛的眼睛投過來的怨恨目光。我想你可能也有過這樣的想法，我是伊勒德生前最后一個和他說過話的人。我的確說了過分的話，我撕開了他拼命想要遮掩隱藏的傷，那傷從來沒愈合過。

　　塔拉，你一定要活在愛的幸福里，不要去恨，恨是一種耗費著命卻得不到幸福與快樂的可怕情感。你這么年輕，還有很多精彩的日子要去度過。

　　 和你一樣深愛著你母親的拉克申

　　 2007年4月13日凌晨

　　莎琳娜坐在塔拉旁邊，塔拉合起手里那封信時，沉默在空氣里延續很久，然后塔拉的胸脯起伏一下，嘴角輕輕向上動了動，雖然不明顯，但是莎琳娜知道塔拉心里是釋然的。

　　塔拉側身溫柔的看著莎琳娜，說：“明天我們去店里打掃一下，怎么樣？”

　　莎琳娜點點頭，“好啊，村子里只有這一家超市，還是經營下去吧。”

　　塔拉微笑著點頭，在莎琳娜額頭上輕輕吻一下。莎琳娜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得到了超越她靈魂重量的禮物，但是她從心底里愿意接受這個年輕男人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