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 皇宮 太極殿
慕容垂望著殿前的左鼓右鐘,一步步邁在臺階上,這種感覺很熟悉,熟悉得仿佛回到了二十幾年前,他與四哥慕容恪屢次凱旋而歸的場景。那時,先帝親迎,百官列側,每一個大禮都在宣示,他們是國家的棟梁,他們是大燕的英雄!
想到那時,慕容垂略顯滄桑的臉上不禁揚起一絲淡淡的笑容,好懷念那時的日子啊!那時,每次跨上戰馬,提起大刀,在戰場上浴血殺敵之時,他心中都慷慨激昂,哪怕在生死刀劍中穿梭,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支持著他,他在為家國出力,他在守護鮮卑的大燕。
再望如今,太極殿威嚴未改,只是添了太多冷清。只聽長長一聲嘆息,他在意的從來都不是百官的祝賀,不是封賞的多少,而是君王的信任。可能現在,這些都只是奢望吧。
慕容令靜靜走在他的身后,很多次抬頭邁步的瞬間,他突然發現這個他心中最敬仰的父親,最驍勇的戰神,最偉大的英雄好像在歲月無情地拍打中漸漸蒼老了身形。那原本挺直的腰桿,那個他小時候一度以為可以為大燕撐起一片天的脊柱,好像真的不比當年了。
是啊,父親畢竟已是不惑之年,他本該和其他逍遙王爺一般安享晚年,可是他現在對外要披甲上陣殺敵,對內要殫精竭慮度日。他怎么能不老呢?
父親啊,也許你對這個國家,真的付出太多了!
燕皇慕容暐和太后可足渾氏已經早早等在太極殿里了,他們心里的擔憂要到真正見到慕容垂的那一刻才能放下。
吳王大勝,軍心所往,民心所向,若是他據兵不朝,就憑他們手上的兵馬,恐怕真的不能與之匹敵。
然而,事實證明,他們的擔憂是多么得多余和可笑。
什么叫小人之心度之,這便是最讓人心寒的例子。
“參見陛下。”
“參見陛下。”
慕容垂父子雙雙斂甲叩首。
“吳王請起。”慕容暐的聲音很平淡,或者說是冷漠中帶著一絲威嚴,完全沒有了吳王進宮請戰枋頭時的親切。也許,作為一個帝王,他始終不能對親情過多信任和依賴。
他可能心里希望慕容垂勝利,但是同時,也要擔心他凱旋而歸后的威望。
他雖年輕,但是依然懂得功高震主的威脅。
從慕容暐不驚不喜的語調中,慕容令就知道,就算他們父子為大燕立下汗馬功勞,他們母子眼中在意的只有對權力的擔憂,而非家國的守護。
這哪里是一個帝王對功臣的態度?也許危難之際的挺身而出,他們早就忘了,抑或根本就未曾放在眼里。他只是心中暗自嗟嘆,多少大燕有為之士會心寒。
可憐他的老父親,仍然守著這樣的愚忠,至死方休。
“得陛下天威庇佑,我等將士不辱使命,收復失地,大敗桓溫,斬晉軍三萬余眾,東晉豫州刺史袁真也亦向我大燕投了降表。”慕容垂將戰事稟報道。
也許他不說,慕容暐根本就不會知道詳細的戰報。之前從前線傳來的軍情雖多,但是怕是沒有幾封能到得了這個燕國君主的案前,多數都被太后和慕容評扣下了。
慕容暐聽著這樣大大的捷報,不禁望向太后一眼,他只知燕軍勝了,卻不知勝得如此漂亮!就算他再不愿承認,但是慕容垂確實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將帥之才。
“勝得好!”慕容暐略顯激動地稱贊道,但是與其同時,他不禁也反過來想,他這個皇帝與慕容垂相比,差得不是一點半點,心中的擔憂不禁再一次濃厚了起來。
這樣千古名戰,這樣豐厚戰果,這樣忠勇之將,也許慕容暐和可足渾氏不當回事,但是足以流傳后世,被千千萬萬人所記住。
“吳王勞苦功高,揚我國威,孤甚欣慰。”帝王的客套看起來比常人更加虛偽。
“陛下,臣不敢居功,也不要任何封賞,功勞是屬于五萬鮮卑將士的!征南將軍慕容德、征虜將軍慕容宙、鎮軍將軍慕容騰、尚書郎悉羅騰、中郎將染干津、征司徒左長吏申胤、黃門侍郎封孚皆立下大功,望陛下能論功行賞,以示天恩。”
名利權勢,他從未看重過,但是那些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將士們,著實不易,他們理應得到他們該得的封賞。然而,他知道,他如果不親口向慕容暐提及,那他永遠也不會想到這一層面,慕容評和太后也不會讓他看到這些奏章。可是就算他當面請旨了,這個年輕的帝王也未必會準允。只是可憐那些陣亡的將士,他們也有妻兒父母,誰來照顧他們今后的生活?
慕容令沒有對這個傀儡皇帝抱過任何一絲希望,罰必重,賞不明,才是這對母子一向對忠臣的態度。他唯獨慶幸,他有一個愛兵如子的父親,每年他大部分的俸祿都拿去接濟傷殘退軍的士兵和陣亡將士的遺孀家人了。
慕容暐聽完慕容垂的請求,當即如慕容令所料一般,非但不行封賞,還不禁皺起眉頭,望向珠玉簾后的太后。
可能是受可足渾氏從小的“熏陶”,他嚴重的疑心和猜忌又犯了,慕容垂借著戰事,已經任用了他過去的私黨,現在還為他們大求封賞,這不是明擺著要擴展自己在朝中的權勢嗎?
那可足渾氏的臉色能好到哪里去,一聽這請求,趕緊暗中朝著皇帝兒子做了做手勢。
慕容暐當即會意,打著馬虎眼說道,“想必吳王久戰歸來已相當疲憊,不如與世子先回府歇息。封賞之事,孤自會定奪。”
“陛下……”
慕容垂自是知道這是慕容暐的搪塞之意,還欲再進言,卻被太后冷冷打斷了。
“陛下日理萬機,還有奏章要批,吳王與世子先行退下吧。”
“臣……”慕容垂心中的悲涼,是深秋里的刺骨寒風,刮過那些埋骨他鄉的陣亡將士墓旁。最后,他悲痛著咽下了所有的忠言,只顫抖著吐出三個字,“臣……告退。”
慕容垂與長子走出太極殿,望著那烏云漸密的陰沉低空,一腔報國之心猶如跌入萬丈深淵。他不禁問向蒼天,這樣的皇帝,這樣的朝廷,我萬千鮮卑男兒的鮮血到底為何而流?
慕容令長長嘆了口氣,心中悲涼,不比父深,但與父同。他慢慢伸出手,扶住父親無力的身軀,一步一步走下那長長的石階,好像從大燕的昌盛走到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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