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相

　　我摘下帽子，目光所及之處是我離開多年寺院，山腰之間，透過繁密的松林，可以看見寺院的大門，寺門前的林子似乎比我離開時要茂盛了許多。我上山去，山道上落滿了松針和發黃的樹葉，看來已經很久沒有人清理了，等到靠近寺門前，才發現它已經蒼老了很多，墻壁已經斑駁，墻皮脫落下來，堆在地上成了白灰一堆。

　　寺門也是緊閉的，銅環上已經銹跡斑斑，看來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人住在這里了，我記得我離開的時候慧能師叔還在，慧能師叔是不會離開的，難道說慧能師叔也……？

　　不過慧能師叔確實已經年紀不小了，只是我之前一直沒有注意罷了。

　　我拉起銅環，手上沾了一層銹，敲了三下門，“咚、咚、咚”在山里間回蕩著，驚起一群晚歸巢的鳥雀。

　　我放下銅環，四下一片寂靜，只聽見林間的鳥聲盤旋著，確實是沒有人在了，我這樣想。

　　可是大門卻動了，有人在里面拉開了門，老舊的木門發出一陣刺耳的吱吱聲。

　　是慧能師叔嗎？我退后了兩步。

　　門開了一半，一只手伸出來扶住了門，這只手的皮皺了很多，看起來應該是慧能師叔這樣年級的人，但手明顯較小，而且細長，更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手。

　　寺里怎么會有女人？

　　門后出現一個身著緇衣的尼姑，她看起來已經有些年紀，她看了我一眼，緩緩地行了一個禮。

　　我立即回禮，本想問她話，她卻先說話了：“這位師父，可是想拜佛，今天天色不早了，還請師父明天再來吧？”

　　“不是，不是，”我急忙擺手：“我只是回來看看?！?/p>

　　我說完這話，那尼姑才抬起頭來看我，她雖年紀已大，眉宇間卻善存幾分清秀，想必年輕時也是個傾城女子，如此看來，她也倒不像是從小皈依佛門的尼姑，在塵世走過一遭才會有這種感覺。

　　“這么說，這位師父以前是這寺里的僧人？”尼姑問我。

　　“對，只是離開已經多時了，我走的時候我慧能師叔還在寺里，不知你見過他嗎？”我拋出了自己的疑問。

　　尼姑眼中閃過一絲驚奇，又看了看我，我看著她的眼睛，忽然感覺似曾相識，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剝開，但這樣的記憶像大海撈針，這些年來，我見過太多人，忘卻的要比記住的多。

　　“是這樣啊?！蹦峁盟坪踉卩哉Z，但下一刻她便把門全部打開，對我道：“師父你進來吧?！?/p>

　　“這么說你見過我慧能師叔嗎？”我一邊進去一邊問道，有點急不可耐。

　　“看了這個你自然就知道了?！蹦峁靡贿咁I著我走，一邊說，又恢復到那種平靜的狀態。

　　尼姑把我領到寺里的后院，打開一間房，我站在門外，雖然離開多時，寺里的結構我仍是了然于胸，她帶我來的這個地方，是用來盛飯已經圓寂的僧人的骨灰，看來，慧能師叔確實已經不在了。

　　尼姑站在一個架子前，我走過去，上面擺著幾個盒子，不像寺外的破敗與老舊，這里幾乎沒有落下灰塵，應該是這個尼姑在打掃。最中間的那個盒子寫著慧能師叔的法號，而在他上面，是方丈的盒子。

　　“我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沒有人了，這寺以前香火很旺，我不想讓它這樣破敗下去，就住了下去，每天打掃。你慧能師叔我也是沒見過，相比應該是別的寺的師父幫他做的法事把?！蹦峁谜f完，對著架子上的盒子合十行禮。

　　我撫摸著盒子，說不出話，師父跟我說我回來能找到答案，我知道他說的是慧能師叔，慧能師叔總是能在我不解時給我指引，而現在，我又去哪里找答案呢，慧能師叔就在這里，但他什么也不會告訴我了。

　　我忍住自己的眼淚，對著師叔行了個禮，轉身對著尼姑道：“您又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呢，我離開的時候，山下的鎮子里也早已沒有人。”

　　尼姑道：“貧尼倒也不是自幼出家，以前曾因身體欠安來這寺里靜心調養過一段時間，出家后，又想起了這里，只想找個清凈地方，每天吃齋念經，就留了下來?！?/p>

　　我心里一驚，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女兒？”

　　尼姑聽了這話，臉上的神情也止不住驚訝：“看來這位師父確實在這寺里呆過很久，我和我女兒來到這里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p>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難怪我見這尼姑第一眼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曾幾何時她美艷的不可方物，多年前的一眼讓我那幾天都心神不寧，最重要的，是之后她女兒和我師兄發生的事，那件事，徹底改變了我們的軌跡。

　　我看著這尼姑的眼睛，雖然上了年紀，她的眼睛卻仍清晰明亮，只是沒有了多年前的那種動人心魄的媚。

　　“我想起來了，”我輕輕的說：“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師兄和師父都還在寺里，一天下午，寺里來了兩個女人，他們走的時候，卻有三個人。”

　　尼姑閉上了眼睛：“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有人記得此事。”

　　“方丈當年因為師兄的事大發雷霆，師兄走后，一別二十年，沒想到再也沒見過他，這些年來，方丈圓寂了，師父也走了，我卻一直沒有師兄的消息。今天回到這里，陰差陽錯，居然遇到了您?！?/p>

　　“是佛祖的安排吧，”尼姑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不少疑問，二十年了，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p>

　　“我師兄現在過得可好？”我脫口而出。

　　“我不知道?！蹦峁玫拖铝祟^，聲音里流露出歲月的滄桑。

　　“怎么？我還以為你們一直在一起，我師兄還活著嗎？當年師兄曾寫信回來，不過之后就再也沒有消息，我曾去過你們的府邸，但已經人去樓空，到底發生了什么？”我開始急不可耐。

　　尼姑轉身背對著我，望著窗戶外的夜色，今天沒有月光，她什么也看不見，我雖然很想知道一切，但看得出來她在掙扎，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我，我們就這樣沉默著，似乎過了很久，她終于轉過身來，眼眸在燭光下顯得異常明亮，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她時候的模樣。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你真的要聽嗎？”她問我，語氣出其意料的平靜。

　　我不假思索，重重點了點頭。

　　“這一切的起源都是因為我，”尼姑盤腿坐下；“要不是我，這一切或許都不會發生，你師兄現在也可能和你一樣還是個佛門弟子，我也不會出家，所有人也不會留下那么多遺憾，包括你，不會二十年都見不到你的師兄?！?/p>

　　“到底發生了什么？你當年只是沒有反對我師兄和你女兒在一起，這里面有什么關聯嗎？”

　　“這個故事的開頭，是四十年前，那時你還沒有出生，我也只是個年華正好的姑娘，和你師兄走的那年一樣大，那個時候，你慧能師叔也是那么大……”

　　“什么！慧能師叔？這是怎么回事，四十年前你就認識慧能師叔？”我忍不住打斷她。

　　尼姑倒顯得很平靜，我終于知道她在開口前為什么猶豫那么久，看來這真的是一個很長而且很驚人的故事。

　　“不只是認識而已，”尼姑繼續說：“四十年前，我還不到二十歲，我的家族是長安最大的家族之一，我的父親是當朝丞相。和我年紀一樣的女孩子，大多都已出嫁，家里不斷有人來提親，大抵都是些王公貴族的兒子，我知道，他們不過是覬覦我的容顏。那時都說張丞相家有一個女兒，長得傾城傾國，連宮中妃子見了也要羞愧三份，這些傳聞愈演愈烈，提親的人越來越多，我卻對這些貴公子們沒一個好感，我知道對于他們來說，我和青樓的那些煙花女子沒什么兩樣，只不過是誘人的容顏和肉體罷了，他們衣著華麗，卻行茍且之事，揮霍無度，沒有教養，憑著他們父輩所積累下來的權勢作威作福。我討厭這些人，他們來提親的時候我一個也不見，我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拗不過我，也沒有逼我，我就這樣長到了二十歲?！?/p>

　　“那這些和慧能師叔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問。

　　“你師父和方丈沒跟你說過你師叔以前的故事嗎？”尼姑問我。

　　“提到過一些，不過他們似乎都不愿意多說，只是說慧能師叔以前也是身份很顯赫的人，這點到和你說的故事背景相似，我也沒問過慧能師叔，我知道他一定不愿意告訴我。”我答道。

　　“他一向這樣，”尼姑臉上居然泛起了一絲笑意，似乎回憶起了塵封多年的往事：“那時我二十歲，對長安城里的男人都失去了信心，直到他的出現。”她喃喃之語，目光落在慧能師叔的骨灰盒上。

　　在宅子里呆久了，難免就會悶，再加上我父親也一天一天催著我嫁人，我說不過他，只有趁他不在時偷偷溜出去。當時我的丫鬟叫小柔，她可機靈了，而且她知道長安城里最好玩的地方，我跟她溜出去，她骨架大，穿上男人的衣服沒有人能認出來，我穿上普通女子的衣服，蒙上面紗，也沒有人注意我。離開了家，就可以隨便玩，我倒是想去賭場看看，小柔打死也不同意，我們只好去“聚賢茶樓”，那茶樓是長安風雅人士的聚集地，據說大詩人李白就曾在此醉酒即興作詩。

　　我們去的那天，茶樓里的人們正即興作詩，作完詩后對對子，我耐不住，偷偷告訴小柔我想好的詩和對子，讓她把那些男人們比下去，一時間整個茶樓居然都沒有人能夠匹敵，我正沾沾自喜時，一個年輕的公子從樓上下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刻。

　　“就是我慧能師叔嗎？”我問。

　　“對，”尼姑又笑了笑，今晚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我見過長安里很多俊俏的公子，但從沒見過這么端莊儒雅的男人，他走下樓來，吵鬧的茶館一下就安靜了下來，有人問他是否想出了對子，聽語氣他是這里的常客，他沒回答，只是飲完桌上的一杯酒，然后對出了我的對子。我無法把我的視線從他身上離開，但出于好勝心，我又出了一個對子，讓小柔出題?！?/p>

　　毫無懸念的，他又完美的對了上來，而且是一邊喝酒一邊漫不經心的對著，那種散漫孤傲的氣質折服了在場的所有人。

　　我不甘心，繼續出題，他繼續對，一來一回，茶樓里的人都不說話，靜靜的看著這番景象，只有店老板樂呵呵的夸小柔這位新來的公子才高八斗。

　　最后一個對子出完，我感覺自己已經江郎才盡，他又飲完一杯酒，我知道他一定想出了答案，但令我驚奇的是，沉默片刻后，他居然說自己對不上來，茶樓里一片嘆息，但都為他和小柔，實際上是他和我的精彩對子喝彩。

　　他只是微微一笑，向眾人報以謝意，然后走了過來，到小柔面前，道：“這位兄臺才高八斗鄙人實在佩服，不知兄臺可有雅興稍后我們去后院一道飲酒，也好交個朋友。

　　小柔已經完全傻在那里，我忍不住捏她的腰，她才反應過來，立刻滿口答應。

　　他先去了后院，我問小柔什么感覺，小柔說小姐你說呢，我說其實比他俊的人其實也不是沒有，但能有這樣的氣質和才華，我也只見過這一人。

　　小柔悠悠道：“小姐你迷上他了吧！”

　　“要你管?！?/p>

　　小柔勸我直接去見他，但我還是想試探試探，讓小柔去和他喝酒，自己躲在一邊觀察。

　　他請小柔坐下，剛喝完一杯酒，他就開口了：“這位公子，在下無意冒犯，但有一事想問。”

　　小柔有些忐忑，她本來就沒什么底氣：“但說無妨?！彼?，話雖這么說，但我藏在后面都能感覺到她的緊張。

　　“你與我對的那些對子，不是你想出來的吧?！彼p聲道，語氣中有些戲謔。

　　“這……”小柔顯然已經傻眼了。

　　“對文字沒有感情，只有誦讀，這不像是一個作者對自己文字的感覺，不過我很好奇，到底是哪位高人有如此才華，大隱隱于市，不知能否為我引薦？”

　　“這……”小柔已經完全沒了章法。

　　“不用引薦了，我就在這里。”我走了出去，出現在他們面前，帶著自己的驚喜與好奇，看著她的眼睛，摘下了自己的面紗。

　　“女……女人……”他看著我，無比震驚，有些說不話來。

　　“這些都是我們小姐想出來的對子，”小柔趕緊站了起來：“你們聊吧，我不想裝下去了。”

　　“這么說，你也是女的？”他疑惑不解，用扇子指著小柔問道。

　　“對啊，”小柔有些生氣：“我就真的像小姐說的那樣長得那么像男人嗎？”

　　“哈哈哈……”他很爽朗的笑了起來：“沒想到今天被兩個女人打敗了，還是漂亮的女人?！闭f完他又笑著看了我一眼。

　　我感覺自己臉上發燙，但還是故作鎮定地說：“你是故意的，最后一個對子你明明已經想出了答案。”

　　“果然厲害，這位姑娘，陳某今天算是長見識了。”他畢恭畢敬的向我做了個揖。

　　“原來你姓陳，是陳將軍的兒子嗎？”我問道。

　　“這么說，姑娘一定是張丞相的千金了。”他立刻回應。

　　“你又沒見過我，你怎么知道？”

　　“長安城里有姑娘這樣的容貌又有姑娘這樣的才華的女子，除了傳聞中張丞相的千金，我想也沒有第二個了。”

　　“長安姓陳的有你這樣的家室，除了陳將軍家，我也是想不出誰了?！?/p>

　　“幸會?！?/p>

　　“幸會?！?/p>

　　“這就是我和你慧能師叔第一次見面。”尼姑緩緩道。

　　雖然想不到這和之后的事有什么關聯，但我還是聽得入迷，我沒說話，讓尼姑繼續講下去。

　　自從那次見面后，我們對對方心里都有了好感，之后我也經常溜出去和他見面，都是年華正好的兩個人，我們都明白對方的心意，并且對于各自來說，我們不只是彼此的心上人，也是知己，就這樣過去了一年多，他開始計劃去我家提親，我們都認為事情就會這樣順利下去，論門戶，劉將軍的公子和張丞相的千金喜結連理是天作之合，論感情，我們早已是對方的一部分。

　　可我們終究還是太年輕，就在那年，邊塞戰事又起，匈奴來犯，他的父親帶兵出征，劉將軍縱橫沙場幾十載，戰功赫赫，敵方節節敗退，我們很高興，他說只等父親歸來就向他說明提親的事，我則一直瞞著父親沒有和他說，父親平時和劉將軍私交也不錯，經常在我面前夸劉將軍是如何正直和神勇。

　　可是事情很快就出了問題，有消息傳來劉將軍里通匈奴，已經割據了邊塞大片區域，下一步就是帶兵回朝逼皇上退位，到時再與匈奴分贓，劉將軍作漢人的皇帝，匈奴要去西北大份領土。消息傳的滿城風雨，我感到事情不妙，急急忙忙去見他，沒想到他已經奔赴邊疆，說是要查明此事，還他父親一個清白，只留了一封簡短的信給我，讓我莫要牽掛，他一定會盡快回來完成我們的約定。

　　我只好去問父親，這時候他也是焦頭爛額，這風言風語似乎有成真的跡象，皇宮內的幾位將軍相繼被受去兵權，一些和劉將軍有關的大臣也受到牽連，朝中人人自危。父親多次上奏，直言這是有人誣陷劉將軍，劉將軍精忠報國，一生耿直，絕不可能做出里通外國這樣的事。

　　可是很快的，父親才發現這件事遠不是他想的那樣簡單，半個月后，皇帝的叔叔，朝中的齊王爺，上朝時當場列出父親莫須有的十條罪名，包括與劉將軍勾結企圖謀反，皇帝竟也輕信，將父親關入大牢候審，而朝中的大臣，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

　　我去探望父親，他只讓我趕緊離開長安，我忿忿不平：“父親您好歹也是當朝丞相，齊王爺再厲害，也不能一手遮天，我去聯系您的親信，給皇上施加壓力，他必然不敢對你怎樣。”

　　父親痛心疾首：“傻孩子，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幕后想要害我和劉將軍的人，不是齊王爺，就是皇帝自己啊！”

　　“怎么會？我們家世世代代為皇上效忠，劉家歷代不知為國家戰死沙場多少人，皇上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劉將軍功高震主，天下人都會記住是劉將軍打了勝仗，而不是皇帝打了勝仗，我們家族世代居高位之上，不止別人不喜歡，皇帝也不喜歡，這次是真的到盡頭了，所以說你趕緊走吧，我們斗不過的?！?/p>

　　我無語凝噎，一個人回到了家里，他一去就沒有了消息，我不知所措，這時候齊王爺卻帶著他的公子到了我家里，他很直白，告訴了我其實他對父親沒有惡意，只是皇帝睡不踏實，他只是作了皇帝的傀儡，以皇帝這次的決心，我父親和劉將軍都難逃一死，但他的兒子對我很有好感，他只有這一個兒子，如果我能答應和他兒子成親，他就可以向皇帝求情，免去我父親一死。

　　“所以你答應了？”我問。

　　“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呢，我從小虧欠父親太多，我只問他，能否讓皇上放過劉將軍。”

　　他看了我一眼，道：“這老夫就實在無能為力了，皇上這次是鐵了心，前幾天劉將軍已經在邊疆被處死，連審問都沒有。”

　　我說不出話，答應了他的請求，寫了一封信去邊疆，望他節哀，我要盡一個女兒的責任，是我負他，但我沒有選擇，這封信也不知他能否收到。

　　很快的，父親出了獄，但被削去一切官職，半個月后，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并不怪我，但對塵世已經沒有了念想，選擇出家，從此不問世事。

　　我嫁給了齊王爺的兒子，令我稍感欣慰的是，齊王爺的兒子也是個有修養的好人，身上也沒有他父親的那份偽善，我們相敬如賓，就這樣過了幾年，我生下了女兒，隨后我父親去世，直到他去世時，他仍遺憾對不起我。

　　再后來，我身體越來越差，我女兒受我影響，身體也一直不好，大夫說我們需要靜養，我知道了當年他出家的那個寺廟，也就是我們現在的這個寺，我想來這里，我不是不死心，這么多年了，我只是想見見他。可是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他還是沒有放下，整天躲在藏經閣里不肯出來見我，直到我離開，我們之間也再沒有交集，直到再過二十年，再見到他，已經是陰陽相隔。

　　尼姑聲音很輕，每一個詞都仿佛能聽見一聲嘆息。我細細的品味著這個跨越四十年的故事，沒想到他們之間竟有這樣的曲折，又會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師叔。

　　“不，師叔還是記著你的，你們來的那天，師叔向我問起過。”我對尼姑說。

　　“真的嗎？”尼姑望著我，聲音有些顫抖。

　　“自然，師叔從不過問寺里的事，而那天他居然向我問起你們，這件事我印象很深?！?/p>

　　“唉，”尼姑又是一聲嘆息，她伸手撫摸著架子上師叔的骨灰盒：“可惜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之后我知道了我女兒喜歡上了你師兄，你方丈嚴厲反對，我本應該站在他的一邊，但我心軟了，我想起了自己的故事，我不想讓自己的悲劇又在自己女兒身上重演，所以我沒有阻止他們，所以就有了后來的結果?！?/p>

　　“什么結果？”

　　“和四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齊王爺死后，囑咐他的兒子、我的丈夫，伴君如伴虎，讓他萬分小心。但我丈夫沒有他父親那樣的心計，朝中齊王爺樹敵很多，齊王爺死后，他們都爭相向皇帝進讒言誣陷我丈夫，皇帝順水推舟，我們家被革去世職，那時你師兄的第一個兒子已經出生，但兩個月后卻夭折了，他的妻子身體一向不好，經歷喪子之痛，半年后也撒手人寰，隨后邊疆戰事又起，你師兄被征去從軍，留了我一個人下來，我已經一大把年紀，白發人送黑發人，伶仃孤苦，沒有了念想，想起了你慧能師叔，便回到了這寺里，發現他也先走一步，我斬斷青絲，遁入空門，一直到今天。”

　　尼姑說完，用袖子揩去眼淚，故事也到了終點。

　　我站起來，望著燭光：“沒想到這么些年竟然經歷了這么大的變故，而我卻什么都不知道?！?/p>

　　尼姑道：“塵世間的恩怨也就因此而來，至于你師兄，從軍后也曾修書回來讓我莫要掛念，后來邊疆戰事吃緊，也就再沒有他的消息?！?/p>

　　我們不再說話，這個尼姑，這個命運坎坷的女人，今晚又重復了她過去四十年的故事，我的師兄，卻依然沒有下落，我們今生似乎注定不會再重逢。

　　窗外的夜色不再那么濃重，隱約間可以看見天際的微光，沒想到，講這樣一個故事，過了一整夜。

　　“師父說，我回來就能找到答案，我還以為他是想讓慧能師叔告訴我，沒想到聽了你的故事，不過我的心倒也安定了很多。”我對尼姑說。

　　“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尼姑問我。

　　我笑笑：“我和你一樣，都沒了什么念想，對這座寺，也總是感覺陌生，或許是少了以前的那些人，師父讓我回來找到答案，我想自己已經找到了，這里也沒什么值得留戀的了，天亮以后我就走吧?！?/p>

　　“去哪？”

　　“去該去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