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4

　　阿茹娜看著時鐘的秒針一步一停的轉著圈，等了很久但是它只挪動幾個小格。四點半還不到，她心里不停念叨，快點啊，快點。可能是看時鐘看的太認真了，她竟然沒注意到塔拉已經在旁邊的窗子外面敲了半天。

　　真是個神經病啊。塔拉看著坐在小時鐘前面一臉期待的阿茹娜，皺著眉頭想。他又用力敲了一下窗戶，差點沒把玻璃震碎，好在阿茹娜終于注意到他了，被嚇一跳似的突然轉過臉來，看到站在窗外的塔拉，驚喜萬分。

　　塔拉看著阿茹娜忘乎所以的樣子，剛剛心里面充斥的被戲弄的感覺竟然煙消云散了。他對阿茹娜擺擺手，示意她快點出來。阿茹娜使勁點頭，然后轉身走出自己的臥室。幸好阿茹娜家里沒養狗，不然根本沒辦法偷偷闖進人家的院子，每次來找阿茹娜的時候，塔拉都帶著這樣慶幸的想法。

　　“我們一會兒爬到山頂上好不好？”他們走在村子外面的河邊，阿茹娜晃動著塔拉的手問道。

　　塔拉看著遠處山頭蔓延過來的黑色雨云，心里忍不住憂慮起來，中午時候天色還很好，只是有幾朵棉花團一樣的云而已。

　　“看那邊。”塔拉伸手指著雨云的方向，對阿茹娜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阿茹娜的鼻子皺起來，看著遠處，說：“不會下大雨吧，挺遠的。”

　　塔拉斜眼看著阿茹娜，說：“你在城里呆太久了吧？”阿茹娜沒說話，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他，塔拉接著說：“很快的，我估計用不了二十分鐘我們頭頂就陰云密布了。”

　　阿茹娜臉上緊張的神情僅持續了一秒鐘，然后突然壞笑起來，說：“那沒辦法，我們趕緊回去吧，去你家。”

　　一聽到“去你家”，塔拉腦海里浮現出伊勒德佝僂的身影，他知道阿茹娜的話有開玩笑的成分，但是怎么也笑不起來，只是沉默地搖搖頭，說：“算了。”

　　阿茹娜感受到兩個人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冷漠，她的熱情之火被澆熄了一大半，整個人看起來矮小了很多，她悻悻的從嘴巴里擠出一聲“哦”。兩個人之間的沉默持續了一陣，阿茹娜試探的問：“要不然就去我家吧。”

　　塔拉睜大眼睛盯著阿茹娜的失落的臉，心里突然覺得阿茹娜好委屈，她那么心急的回來想和自己在一起，這么冷漠的樣子也太不像話了，所以爽朗地笑起來，說：“好啊，你爸媽要是看到你和我在一起，非把我撕成碎片不可。”

　　阿茹娜并沒有像塔拉預想的那樣笑起來，反而是有些驚恐的盯著他，小聲嘀咕：“啊，怎么會……”

　　塔拉半張著嘴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話在阿茹娜的腦袋里面形成了怎樣血腥恐怖的場面，這個姑娘實在太敏感太愛幻想了。

　　塔拉急忙伸手揉亂她的頭發，說：“哎呀，別想了。”阿茹娜抗拒的晃晃腦袋，塔拉用手幫她梳理頭發。

　　“對了，”正在擺弄阿茹娜的頭發時，塔拉突然想起什么來，“你在城里有沒有見到扎那啊？”

　　阿茹娜低著頭，回答道：“扎那？扎那大哥？好久沒看到了。”

　　塔拉梳理完最后一縷凌亂的頭發，把手放下來，阿茹娜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她的回答讓塔拉頗感意外，本來以為他們會經常見到呢。他又問：“那最近見他是什么時候？”

　　塔拉的口吻讓阿茹娜想起了電視里演的警匪片，警察經常這樣審問犯人，不禁笑起來。她說：“最近啊，三年前了，我記得挺清楚的，就是扎那大哥的爸爸……”話說到一半，阿茹娜突然笑不出來了，她真不想提起這件不幸的事。

　　塔拉能聽明白阿茹娜想表達的意思，其實他也是突然想起這件事才想要打聽一下扎那的消息。零三年村子里的那場葬禮記憶猶新，他記得最清楚，扎那和他的媽媽站在棺材旁邊。除了伊勒德，村子里所有的干部和居民都在場，哭聲震天。塔拉站在人群注意不到的角落里，看著對面沉默的女人，她和扎那站在一起，沒有哭，只有滿臉悲傷。

　　塔拉緊緊握住拳頭，他憎恨這群哭天搶地的人，那一刻他甚至覺得扎那也是多余的，他只想沖出去緊緊抱住那個女人，他想把她心里的悲傷全部吸收掉，他想讓她做一個美麗的女人，就像那天看到她在廚房里幸福的忙碌，開心的大笑，他想融入她溫暖的懷抱里，得到她最深最珍貴的愛……他太弱小了，他憎恨自己的弱小。

　　“那時候啊，’非典’真的很嚇人，我們學校都停課了，每天都要量體溫，身體稍微熱一點就會被當成病人，送到醫院的隔離區檢查，我聽說有一個女孩子……”塔拉隱約聽到阿茹娜在身邊說著有關那年大瘟疫的事情，但是他的思緒依然停留在扎那父親的葬禮上。

　　扎那后來對塔拉說，那棺材里裝的是個木頭人，我爸的尸體在城里就地火化了，十多個合伙人一起去城里做生意，只有他死了。

　　父親死后扎那就消失了，有人看到他上了去城里的客車。也是從那之后，那棟白色的大房子里只剩下一個孤獨的女人。

　　“塔拉？”塔拉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只手晃動著，終于回過神。他看見阿茹娜正憂心忡忡的注視自己，他看著她愣了一陣，然后若無其事的說：“怎么了？”

　　阿茹娜眼里的憂慮慢慢消失了，轉變成另一種令人不安的目光，塔拉覺得，那是一種看陌生人的目光。他握住阿茹娜柔軟的肩膀，緩緩的重復道：“怎么了？”

　　阿茹娜的表情依然沒有變化，她說：“我剛才一直在和你說話。”這句話很小聲，但是塔拉聽得出里面有某種失望的意味，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阿茹娜接著說：“我說，很快就要下雨了。”

　　塔拉抬起頭，這才注意到頭頂的天空烏云翻滾，看來是要下一場大暴雨啊。這里是村子邊緣，離阿茹娜的家還有一段路程，塔拉心里著急起來。他朝四周張望，除了山就是樹，沒有避雨的地方，這些郁郁蔥蔥的樹反而很危險。

　　“我們快回去吧，我送你回家。”塔拉牽起阿茹娜的手往回跑。他感覺到阿茹娜在后面跟著他跑，但是看不到她的表情，手上的力度讓他覺得他是在拖著阿茹娜，而不是阿茹娜心甘情愿的跟在身邊。

　　塔拉停下越來越沉重的腳步，轉身看著阿茹娜，心臟像被一只強而有力的手使勁握了一下，渾身的氣力都被抽掉了，因為阿茹娜早已滿臉淚水，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是下雨了。

　　“你是不是從來都不喜歡我？”阿茹娜的淚水不停的往下流，眼睛下面有些黑色的痕跡，塔拉知道那原本是她畫的黑色眼線，他一向知道阿茹娜是個有很多眼淚的女孩子，若是平時，他一定會用取笑的口吻哄她，但是今天卻沒有辦法，他不知道今天哪里特別，可能是黑壓壓的烏云讓人變得愚蠢，他做不出任何反應。

　　阿茹娜伸手在臉上抹一下，說：“我可以自己回去，你不喜歡我，我可以自己回去。”說著自己就往家的方向走。

　　這時，天空不遠的地方出現一個巨大的閃電，把空氣都照亮了，幾乎同時塔拉的頭頂上響起一聲尖銳刺耳的雷鳴。塔拉被震得整個人清醒起來，他看到阿茹娜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肩膀和脖子緊緊縮在一起，她一定被剛才的雷聲嚇到了，但是沒有懷抱可以躲藏。塔拉一邊在心里狠狠的罵自己，一邊跑到阿茹娜前面，什么都沒說，蹲下身挽起了她的小腿，阿茹娜并沒有拒絕，塔拉背起她拼盡全力往來時的方向跑去。

　　塔拉剛剛離開兩個人站立的地方，瓢潑大雨就在一聲響雷的敦促中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