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葉知秋分娩的日子,已經是初春時分。
北方的冬天,還沒有完全的走遠。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窗子盡管嚴嚴關著,她被子里的腳仍是冰的。
突然的流血令她眼前一黑,身下緩緩覺到溫暖。
失去意識前,她撥通一早安在床頭的電話。叫了一聲“姐”便氣力不支,倒在床上。話筒順著長線幽幽的蕩下去。
所幸知歡就在不遠,她慌忙跑回來上樓開門,背起臉色如紙的妹妹。鮮血滴答在匆匆的步子后面,奔了醫院急診,醫生從她背上把葉知秋放下來,一陣煙似推進手術室。
“憫年。。。我要憫年回來。。。”她聽見妹妹在手術門關閉之前,不斷的喃語。
葉知歡坐在手術室外,面如塵土。
誰能叫他再回來。
莫子蔚卻從走廊盡頭匆匆趕來,有同事告訴他知歡的妹妹要生產了。他穿著白大褂健步如飛,一眼覓著呆坐的她。
坐在她旁邊,試圖安慰:“小妹不會有事的。”
“還好我沒走遠,接到她電話。否則一個趕不及。。。想想真是后怕。”
“她還是不要你陪么?”
“她只要憫年在。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她,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手術室里一名醫生走出,攤著雙手,手套上殷紅一片。莫子蔚忙迎上去:
“李大夫,產婦現在怎么樣?”
“是莫大夫你的。。。”
“親屬。”
葉知歡忐忑的走過來:“醫生,她是我妹妹,她是否有事?”
“很難說,產婦羊水破的早,孩子卻還沒出來。莫大夫,你們做家屬的要有心理準備。”
葉知歡恍然一退,子蔚攬住她。她問:“有生命危險么?”
李大夫從醫多年,這樣的問題遇著司空見慣,也沒必要隱瞞。對著同事莫子蔚略點點頭。
深知生死瞬息。李大夫又閃進門里去了,徒留下莫子蔚夫婦,彼此支撐著。
若是憫年還在就好了。靠在莫子蔚身上,知歡不覺眼底有淚打轉,妹妹需要他,自己此時此刻何嘗不要?那個拼命掙扎求生的嬰孩又如何不巴望有親生父親見證出世?
世間盡是煎熬,無論將生,將死,還是茍活。
“我在呢。什么事都不會有。”
“我求求你,”她像沒聽見他的話,“那些都是你的同事,你進去跟他們說,要他們一定保住知秋性命!”
“人命關天,他們會盡力的。”莫子蔚勸其冷靜。
“盡力。。。憫年死時,醫生不也說會竭力救治?這樣的話我已不信。。。”
他無奈何低聲解釋:“不是我不去,是我去了也沒用啊。就像憫年那次,你總是冤我,好似我能救他偏放了手一樣。”
葉知秋咬著嘴唇,漸漸將唇色咬白。她不信醫生的話,的確是從莫子蔚開始。那是她心里永遠的懷疑。
“準備動側切手術,你們簽個字吧!”李大夫再次走出,更為慌忙,手掌上血污重重亦更濃重。
“大夫,我妹妹現在如何了?”
大夫不耐,揮手叫她先去下樓簽字。葉知歡還想闖進門里看一看情況,劉大夫早已又進去將門關閉。莫子蔚拉她:“聽大夫的吧,我在這兒守著,你先去簽字。拖延一刻,危險增加一分。你不是要救你妹妹么?”
她唯有再信他們。轉身飛快的跑下去。
手術開始進行,接著又是漫長的等待。
再接著,深夜產房之內,終于傳來一聲壓抑已久的嬰孩啼哭。
知歡聽到莞爾。
葉知秋精疲力竭,第二日中午才蘇醒過來。生的是個女兒,她并沒有想見孩子的愿望,醒來之后只是若有所思發怔。腹內那塊攜帶十個月的骨肉已經落地,身上又輕又空,心頭沉重卻仍不得救贖。她癡望四周,沒見到想見的人。
姐姐知歡抱著嬰兒走進來,見她醒了很高興:“是在找她吧?我把女兒抱給你看。”
“憫年還是沒回來?”
葉知歡抱著嬰兒與她近在咫尺,可她甚至沒探探頭的意思。
這個孩子沒能換回男人的回歸。一番辛苦誕下的“她”是葉知秋失敗的努力。葉知秋橫過臉孔,閉目忍淚。
“然”。是安憫年辭世之前就給女兒想好的名字。安穩悠然,可保此生。女孩便叫安然。葉知秋將孩子抱在懷中哺乳的時候,連連叫著這個名字。那是他剩給她最后的言語了。
甚至有關他的夢,都沒做過一個。出院以后,葉知秋抱著安然住進了姐姐姐夫家里。當夜,葉知歡告訴她憫年死亡的事實。細節種種她來不及考慮,只一心癡魔似的想著。
“他連夢中也不曾來呀。是魂魄都在躲著我葉知秋?”
他在與她吵架之后的深夜,離家未歸,一別三月。她還只當是丈夫負氣去了遠處,千錯萬錯,他總會原諒自己。何況腹中有孕,溫潤如他,忍得拋妻棄子?
他本不忍。奈何無福消受。世上許多,他安憫年都無福消受。
最是葉家姊妹的愛情。
訴說安憫年死亡經過的葉知秋,幾次哽咽中斷,不敢與親妹目光相接。莫子蔚在旁補充,以旁觀者和醫生的雙重身份闡述事情發生的客觀無疑。葉知歡無力的將頭垂在丈夫肩上,一切由他代勞。
莫子蔚看戲看得久了,也曉得人間自是有情癡,這姊妹二人都是,卻是妹妹決絕,姐姐優柔。前者無計可施,后者卻有見縫插針的可能。他娶的是后者。
果然,葉知秋面上不但無淚,一絲悲戚也找不到。她的傷在眼底,冷冽成深冬寒川,便終生化不開。
莫子蔚打量她:“二妹,你先好好住下,照顧安然。憫年的后事我同你姐早料理過了,你不必太擔憂——”
葉知秋站起身來,似乎什么都不預備再講。姐姐的家中寬敞明亮,一應俱全,好過她居所數倍。葉知秋一向暗自鄙棄,以為世間難得是有情郎君。她知道姐姐嫁了不愛的人。
憫年雖然清貧,卻令葉知秋深愛如命。她自信沒嫁錯。
曾經那樣洋洋得意可供炫耀的愛情,如今隨人一道形銷骨毀。是自己害死他的么?細細想來,如果那一夜她未曾與他吵,如她不曾賭氣說孩子是別人的,如她不是一味糾纏著不放手。。。
放了他,他或許能活。可她偏死也不放。
才令安憫年冒雨逃至公路上去,夜雨迷蒙,他一介文弱,神思恍惚,艱難成行——不留神被碾于輪下。
他要去哪兒?葉知歡一記冷笑,為著逃開她,他哪兒都會去吧。
只是沒想要逃去另個女人懷中。
那女人此時肝腸寸斷,在寬容的丈夫懷中一樣發著抖。
葉知秋回房間去了,沒有任何異樣,相比之下莫子蔚夫婦的情緒要更為激烈。莫子蔚安慰妻子說知秋應是也早料到了,才這般冷靜。他說他們夫妻并沒什么虧欠她的。
知歡聽了無言,莫子蔚并不完全知道。他不虧欠,可她卻欠了太多。這一生,葉知歡只能盡力來償還。
同莫子蔚商議,不如就把知秋和安然接到家里,四口人一齊生活,彼此總是照應。
“子蔚,求你體諒我的心情。”
“我倒是不反對。只是家中雖寬裕,以后我們再有孩子總是不方便的。若是小住還好,更何況知秋的意思,我想她不愿。。。”
不是沒有道理。
葉知歡見丈夫答應小住,心里也已寬慰不少。二人相攜回房,葉知秋路過妹妹房間,見燈還亮著。她站了一會,不知該不該進去。
莫子蔚回身望她:“知歡,她也是做母親的人了,凡事有輕重的。你還是別太擔心她。”
葉知歡才緩緩離去。
第二天清早,夫婦二人被安然哭聲啼醒。葉知歡慌然起床,奔至妹妹房內。
只看見床上有小安然一個。葉知秋已不在房里。她是趁他們入睡時離家的,留下一張字條在安然身旁。葉知歡好后悔昨夜沒有進來看望,也許這紙條就是昨夜燈下寫就——
“姐姐,不必擔心我,也不必找我。憫年已死,這城市回憶兇猛,留下太是折磨,我挨不過。我會另尋他處,重新開始。安然唯有托給你們,權當這孩子無父無母,你和姐夫便是她的父母吧!妹妹謝謝你了。”
走了一個妹妹,來了一個女兒。一個妹妹和他的女兒。
葉知歡抱著安然,第無數次希望一切重新來過。命運不要陰差陽錯,不要賜予他們這諸多考驗,哪怕不遇見呢?
可她的確就是遇見他了。并且是他們最先遇見彼此。安憫年最初以為,他是一定會娶姐姐的。
是誰錯搭了他們的姻緣?是月老?是葉知秋?是莫子蔚?
亦或天下有情人終要自誤?
葉知歡望著小侄女襁褓中的眉眼,呆呆的,靜靜的。安然亦回望著自己,停止哭鬧。葉知歡想到她除了自己是再沒一個親人了。
何況她的身世,是如此曲折的牽動著自己的命運。望著她,好似就看見那雙純澈的眼睛里一個孤獨的靈魂正流連的徘徊于斯,不肯投生,不肯輪回,他借由女兒的眼睛隔世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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