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年

　　流年

　　一：桐花

　　潮濕模糊的童年記憶里，隱隱約約的有花的影子飄落。

　　小木屋的東南角生長著一叢碧色的芭蕉，還有棵桐樹。那棵桐樹又高又瘦，看著像個遺世獨(dú)立的清冷文人。不管底下的俗世如何，它就是無動于衷。一年四季就立在那里自顧自的花開花落。

　　看上去稍稍有些孤獨(dú)，又如此惹人憐愛。

　　又見桐花發(fā)舊枝，一樓煙雨暮凄凄。憑闌惆悵人誰會，不覺潸然淚眼底。

　　這是五代十國中南唐后主李煜寫的詩。讀起來真是婉婉哀愁，卻又是那么美。我是世上有幸人也，從小就見識了桐花。這種早春開的繁盛又不艷俗的花朵。

　　它們的花開得很緊湊，一點(diǎn)都不雜亂。總是一朵就是一朵的，像是剛好整齊束起來，不像櫻花桃花那樣擠壓，開得太過分了有些雜亂無章。

　　桐花落才是最美的。紅白色的花整朵落下，像風(fēng)箏一樣飄搖著墜落到地面。鋪在地上滿滿的，像一張繡滿花色的小毯子。有時也會被風(fēng)吹動，散向旁邊那叢芭蕉上。碧色的大葉接住了花朵。總感覺那花是從天上來的，而那芭蕉葉就像是人間愛花的人。

　　最終花是落光了。在濕濕的雨水里，消失了痕跡。桐花總是在雨季里消散不見，桐樹倒是仍舊孤立在那里。

　　我們這些小孩什么也不懂，曾經(jīng)也只是歡快地站在它的腳下玩耍而已。也許偶爾也會仰頭，但也只是被花色吸引，何曾看過這棵桐樹本身。

　　后來也有回憶，不過那棵桐樹已經(jīng)不見了。一起不見的還有那叢芭蕉。

　　二：蓬萊

　　秦皇帝大說，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谷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史記?淮南衡山列傳》

　　初入少年時我讀到這么一段話。也曾發(fā)出驚嘆，腦海有壯闊之景，胸中的心臟也不禁跳動加快。

　　試想上百條大船掛云帆濟(jì)滄海，載著幾千男女乘風(fēng)破浪駛向東方海域的浩蕩場景。那帆必定是被吹得獵獵作響，那切割出來的浪花必是猶如大浪翻開。

　　他們是一群人類，不過卻是來自秦帝國的人類。他們架大船出海求仙，抗大魚斗蛟龍。在踏平中原大地之后，又朝著大海而去。

　　蓬萊，方丈，瀛洲。齊地燕地海上傳聞的三座神山。現(xiàn)在的解釋基本都是海邊出現(xiàn)的海市蜃樓而已，但是作為一去不復(fù)返的徐福來說，那或許真的存在也不一定。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方士，他究竟去了哪里。

　　我年少時曾固執(zhí)以為徐福就是個方士。他出海就是為了尋找蓬萊。那里會有黑色的大鵬鳥飛過，青色的蛟龍?jiān)谂钊R四方海域騰躍。濃密的霧氣將蓬萊仙山托起，甚至可以漂浮到天上去。

　　后來了解到還有人說他是有識之士，而蓬萊是他逃離始皇暴政所尋找的一處世外桃源。

　　三：南朝

　　想起南朝，就想起水，想起雨霧。南朝就是一種水暈開了，雨霧迷蒙起來的圖畫。它太細(xì)膩太女性了，總是帶著濃重的艷麗卻又不讓人看清。若隱若現(xiàn)，精美又頹廢，讓你覺得沉溺。一往而深的情怨總是揮之不去。

　　李商隱，李煜，柳永，曹雪芹……這些人都應(yīng)該生活在南朝的。他們跟南朝一樣，或許也可以說南朝跟他們一樣。

　　煙雨迷迷，芳草萋萋。眼睛里含著霧水，總有說不完的愁緒。

　　《二泉映月》大抵很多人都聽過，也知道是個叫做阿炳的江南賣藝?yán)鰜淼摹Ｄ莻€年代無錫城里應(yīng)該有很多人聽過他的二胡聲吧。或許就時常在煙雨滴答落入巷子時響起，彌漫出濕濕的味道。

　　可惜很多人都不是很喜歡二胡這種樂器，他們說二胡太凄婉了。總是如泣如訴。

　　這其實(shí)有點(diǎn)像南朝，二胡聲傳散的音色里總有一種積郁難解東西。不太適應(yīng)的話，有時甚至讓你呼吸都會變得沉重困難。像自己被封在琥珀里，看著外面美麗的世界又無法觸摸。可是，如果你認(rèn)真聽的話，你又是會發(fā)現(xiàn)它是那么美。

　　曾經(jīng)杜牧把這樣像南朝這樣的情緒寫成了一種隱藏的意境。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杜牧。

　　杜牧的詩文也像南朝，葉奕苞曾評價他說：牧之書蒲灑流逸，深得六朝人風(fēng)韻，宗伯（董其昌）云：顏、柳以后，若溫飛卿，杜牧之，亦名家也。

　　我也時常夢南朝，可惜終非南朝人。

　　四：長發(fā)

　　娶妻當(dāng)是南朝女，為我常賦相思令。

　　接觸到南朝之時我曾發(fā)此感慨，可惜此后又成了一則笑話。她甚至有些刁蠻，帶著足足的野氣，是否應(yīng)該用江湖女賊或是河?xùn)|之獅來形容？

　　我喜歡南朝這樣的女子，而造化總是復(fù)雜而又出乎意料。

　　她身上唯一南朝的就是那頭長發(fā)了。直直的垂下腰際，走起來的時候飄逸朦朧，像極了江南女子。當(dāng)初也是因?yàn)檫@長發(fā)才覺得有那么一瞬的驚鴻照影。不過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喂，說你呢你看著我干嘛？”

　　不應(yīng)該說對牛彈琴的，應(yīng)該說我的那個唯美意境在那句話后一下子玻璃似的碎掉了。讓你哭笑不得。

　　命運(yùn)就是如此捉弄人，可命運(yùn)也許會給你適合的。

　　她性子蠻橫且烈，很強(qiáng)勢，像漢朝時的進(jìn)攻漠北的將軍，揮起長戈就敢深入草原幾千里。有時在街上遇到覺得不公平的事就當(dāng)場罵起來。聲音很大，獅吼來形容一點(diǎn)也不為過。

　　呵呵，她原本就是個大小姐啊。

　　后來就發(fā)現(xiàn)蠻好的了。我是個男子，可是性格太婉約了。她強(qiáng)勢，正好可以彌補(bǔ)我的不足。何況我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大男子主義。

　　也不盡然，因?yàn)樗軓?qiáng)勢，所以性格偏向冷傲。可她總是把屬于她的溫柔給你。就如同她愿意把長發(fā)給你聞給你嗅給你撫摸。那是她自己的最愛惜的東西了。

　　她其實(shí)也不怎么懂你的詩情畫意。可是她愿意陪你去找詩情畫意。你旅游走過江南小巷的時候，她就會裝作毫不在意地?fù)纹饌恪?/p>

　　你不是在找戴望舒吟唱的那條雨巷嗎？那么她也想她自己可以是你心中的丁香姑娘啊。

　　而其實(shí)生活過到了后面，就是家里的燈忽然壞了。你躺在床上發(fā)熱的身體不能動彈，而她在買回退燒藥之后，又馬上重新跑到街口找物業(yè)修理工。

　　有她在，你一直都不必太操心的。

　　為君解下金縷衣，不辭常作風(fēng)塵客。

　　五：風(fēng)寒

　　冰心女士曾寫道，“淺世烈風(fēng)寒，殘雪歸不盡。欲意懷舊情，唯惋昔日傷。”這首短小的五絕詩，比起她《繁星》《春水》清新溫暖的文字來說可真是悲戚的多。

　　可是一直在這個世上奔波行走，最后總是能夠辨別出它的滋味。

　　就像冰雪化開，露出下面紅黑泥土。

　　幾天前剛下的火車。那車上還是同樣的一群人，臉上明明掛著疲憊。車上很臟亂，空氣也不好。有人又在大口講著不知是天南還是海北的方言，快速開合的嘴上還不忘叼起煙頭。煙火點(diǎn)燃又熄滅。

　　已經(jīng)有人趴下了，或直接蹲在走道上把臉埋進(jìn)膝蓋。伸出青紫的手努力裹緊衣服。賣礦泉水的小車過來，又不得不站起。冬天的暗夜，疾馳在大地上的火車大都是這個樣子。大抵只有走道上被小車叫起的人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感受。

　　下火車的時候會感覺好點(diǎn)，但突然撞入眼睛的都市卻過于冰冷，它會很快撲滅你心里升起的那么一點(diǎn)小激動。到處都是黑壓壓的陌生行人，表情漠然地滑進(jìn)眼睛，又滑出眼睛。

　　又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了，冷了來不及思考，又要重新走動起來。

　　說安逸可以消磨人的意志。可其實(shí)奔波最容易消磨人的念想，或者說簡單一點(diǎn)，是消磨人的夢想。因?yàn)槟憧偸前l(fā)現(xiàn)你在車上，你從來沒有停下來，根本沒時間去思考，去做那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些事情也許是你從小就想，一直想到現(xiàn)在還未消散的東西。不過也許即將就消散了。讀過李師江《中文系》的人，應(yīng)該都會記得這首《悲觀》的詩。

　　悲觀李師江

　　我和我的母親，一個年近50的婦人，趕往

　　山中。我們要在正午之前，花朵尚未開放的時分

　　趕到山中。我和我的母親，默默無語。母親的

　　臉上，流下緩慢的汗水

　　我和我的母親，在秋天來臨之前，趕往

　　山中。在花期未過時節(jié)，我們必須趕往山中

　　我和我的母親，在南方的山村，一年一度

　　被太陽照耀，被蒸發(fā)

　　我和我的母親，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婦人，在生活中

　　緘默。我們必須采集一種花朵（它喪失了美學(xué)），花茶的

　　原料。我看不到花的美了，母親，它多么殘酷

　　它讓我又黑又瘦

　　我和我的母親，是山中的幽靈，被幸福者鄙棄

　　我的母親，一生的辛勞達(dá)到極限--收購站里傳來

　　消息，花價象雨水跌落。我的母親，一生的疲憊達(dá)到

　　極限。她站在那兒了

　　我的母親，她站在那兒了。我氣急敗壞地喊，母親

　　讓我們?nèi)湎拢登鍥龅娘L(fēng)。母親說，孩子，我們

　　還要生活

　　六：南方

　　古時的書上一直都說南方氣候潮濕悶熱，且多惡蟲。一些官員遭到貶職都是貶到南方來。后來，后來就有很多官員死在南方了。大抵是因?yàn)樗敛环木壒省?/p>

　　其實(shí)南方的氣候確實(shí)不怎么好，盡管很多南方人總說南方氣候好。

　　春夏天的時候雨很多，到處都濕濕的，空氣里有發(fā)霉的味道。

　　青苔從破碎墻壁的縫隙爬進(jìn)屋來，窗臺上的綠蘿葉子又綠又大，像是一株野生植物。衣柜不管收拾得多么好，衣服都會常常灰白色的霉點(diǎn)，甚至蔓延起來爬滿了整件衣服。

　　所以放晴時又要拿出來重新洗，刷掉那些霉斑。不過有些太嚴(yán)重了，無法穿就只能送人了。

　　因此晾衣桿常常都是滿的，風(fēng)一吹衣服們會在光線中搖曳。唯一慶幸的大概就是不怕洗衣了，南方人都喜歡水，洗衣服沒覺得多么麻煩，何況又是熱天。

　　蟲子也不會少。蜈蚣蟑螂就常常從腳底掠過。殺蟲劑也沒用，不然怎么稱得上惡蟲呢。到了深秋還有蚊子在黑暗里盤旋呢，嗡嗡嗡的，像極了戰(zhàn)爭時代來轟炸城市的日本飛機(jī)。

　　當(dāng)然，南方是有諸多不是。但我是不會離開南方的，也沒向往過北方。

　　之前跟一個北方朋友說起在南方生活的破事情時，他說北方現(xiàn)在也不怎么好，西北的風(fēng)沙總是常常光顧他們。帶著口罩出行感覺像是帶著刑具，天空都是黃色的。

　　我是南方人，這些年基本也一直在南方。

　　七：填詞

　　填詞之人，大多是有怨有恨之人。

　　這一點(diǎn)上面我是未見詞分過流派的。無論是婉約還是豪放，都是滿懷的愁恨。柳永李清照是相思之恨，閑愁之恨。蘇軾辛棄疾則是被困之恨，志向不達(dá)之恨。

　　滿懷的愁，滿懷的恨。只是表達(dá)的不一樣罷了。一個小紙紅箋，滴淚成字。另一個則是登高吟唱，狂嘯西風(fēng)。

　　我也是個有愁恨的人，我也填詞。

　　近體的詩詞講究格律和押韻，詞更甚之。比起詩只壓平韻，詞則是有平韻，仄韻，葉韻，轉(zhuǎn)韻這些更復(fù)雜一點(diǎn)的規(guī)則。有時一首小詞也會用到幾個不同的韻。選韻也是有講究的，大凡情感婉約的都會選姑蘇韻，灰堆韻。而開朗豪邁的便是江陽韻，中東韻了。

　　畢竟每個韻的感情基調(diào)都是不一樣的。抒發(fā)什么樣的情，就要選什么樣的韻。故而有填詞者讀到一些用韻極佳的詞時不是說：“好詞好詞。”

　　而是說：“好韻好韻。”

　　填詞的人都會隨身帶一本詞譜。《白香詞譜》或是《龍榆生詞譜》。《欽定詞譜》就太大了，又重且是繁體字，只適合放在書房里觀摩。

　　詞不像詩，有固定的格律，接觸多了就記住了。詞每一個詞牌就有一種格式，而且復(fù)雜多變，即使是經(jīng)常填詞的人也很難記下。我就隨身帶著一本白香，很多個等車或是無聊的時候都可以看看。

　　人世滄桑，書店的書換的也很快。而詞譜卻是一直可以讀的，因?yàn)槟闶翘钤~之人。

　　現(xiàn)在還依照詞牌填詞的，大多是自我消遣的自娛自樂而已。要知道已經(jīng)不會有青樓藝伎來唱你的詞了。網(wǎng)絡(luò)上那些傳唱的那些是古風(fēng)，不是詞。

　　填詞的話，很容易就會發(fā)現(xiàn)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這句話的真摯。這來自辛棄疾的《丑奴兒》，現(xiàn)在也常常從很多人的口中聽得。

　　我也填詞，不過已經(jīng)很少填愁恨的詞了。

　　八：灰燼

　　灰燼，這個詞漢語詞典里面的解釋是物品燃燒后的灰和燒剩下的東西。又帶了一個造句：寧可化成灰燼，也不彎下脊梁。

　　我想這個解釋更多是從物理方面來解釋的。其實(shí)還是可以從情理方面解釋的。灰燼，其實(shí)更像是一種事物離開后留下來的東西。別人看到這里存在灰燼，別人就知道這里是存在過東西的，只不過已經(jīng)燃燒掉了。

　　人何嘗不是一樣。死了之后有人被遺忘，有人被記住，最后還是遺忘。

　　那些你做的事情，其實(shí)就是你死后的灰燼。你自己早就去往遠(yuǎn)方了。你留下的灰燼很多就會有人知道你存在過，你留下的灰燼少，除了你的親人兒女之外，就很少有人記住你了。

　　我明白我也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不過我對于有沒有人記住我倒是不在乎。所以要是我來用灰燼造句的話，我是會這樣寫的。

　　“灰燼們啊，最終都消散在風(fēng)里了。”

　　是的，灰燼也是會消失的。

　　九：夕陽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黃昏時刻，你驅(qū)車登上古原，昏黃的光線從原野的那邊照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