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古斯走回城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也許他應該稍微懲罰一下米拉貝爾那個小壞蛋,不可以讓她養成壞習慣,往后總是趁著他睡著的時候跑開。
他看到黑黑的城堡上有一個房間亮著燈,那是她的房間。從前是他的房間的。不過從現在開始,它應該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了。
米拉貝爾也在窗口。她的臂肘支在窗臺上,手托著臉,好像在望著很遠很遠的什么地方出神。她沒有看到他。
但是他看到了她,他不禁停住了腳步。夜晚的空氣像水晶一樣透明,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幾根柔嫩的青藤纏繞著她的窗欞,綠葉掩映著一些淡紫色的花苞。
晚風吹過,花苞輕輕地綻開了,花蕊里吐露出星星點點的柔光,一朵朵花好像一盞盞紫色的小燈籠。
米拉貝爾棕色的卷發和幾朵小花、幾片綠葉挨在一起。安古斯忽然想起他聞過那卷發上淡淡的香氣。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她是他的。他提醒自己,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過他還是擔心被她發現他在看她。
但是她一直望著遠方。
米拉貝爾一直望著遠方,心里卻在不停地回想身邊剛發生過的那些事情。
她準是在那個發霉的書房里缺氧,腦子都不夠用了,當時那些陰險的魔法書討論什么第七個幽靈夫人的時候,她就應該想起來,它們的說法和幽靈夫人西茵給她講過的故事很矛盾。然后她就應該推理出:書和幽靈肯定有一方在說謊。即便不能立刻確定是哪一方在說謊,她也應該在心里存疑,而不是天真地還以為她解救了那些受困的幽靈。
不過那些幽靈們也沒有什么好得意的。嚴格地來說,她確實不是被它們騙進書房的。她實在是偶然走進去的。只有開門這一個環節,她無論如何解釋不了。
好了,不要再糾纏這些想不清楚的東西了。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腦子確實是不夠用了,怎么居然還沒有逃走,還在這里想東想西呢?安古斯應該是還沒有回來的。她完全可以早就騎上快馬離開這座黑曜石城堡的呀。也許外面天很黑、路途很難辨、潛伏著很多危險,可是留在這座城堡里難道就有什么好處嗎?里外都是黑色的前途,困在里面還不如逃向外面。
說走就走。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起身離開了窗邊,疾步向房門走去。
那里卻響起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她站住了。
敲門聲也停住了。好像外面的人也在猶豫、等待。門里門外都沉默了一會兒,才有一個聲音在外面說:“米拉貝爾,你睡了嗎?”
是安古斯的聲音。
她咬住了嘴唇。然后心里堆積的所有壞情緒一下都跟著一句話沖了出來:“我睡不睡跟你有關系嗎?對你來說有區別嗎?你不是想進這扇門隨時就可以進來的嗎?”她還想刺一刺他濫用沉睡魔咒的事,但是又下意識地覺得最好還是先別提這個話頭。
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鑰匙變紅的事,是不是他現在過來,就是準備興師問罪的?
她不想因為這個而怕他。聽他的聲音,倒還不像很激怒的樣子,也許他還沒有發現什么。
好啊,不如她索性幫他把事情挑明。
她“嘩”地一下拉開門。他詫異地看著她,大概是沒想到自己會受到這樣的對待。
“我以為你休息了,”他努力用輕松的語氣說,“我剛看到波吉,它說你晚上又沒有吃東西──”
“我可能很快就永遠不用吃東西了,”米拉貝爾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看了她一眼。她為什么還是像吃了火藥一樣?“我們可以進去說話嗎?我想換換衣服,坐下來歇一會兒,好嗎?”他一邊說,一邊把外套脫下來,邁過門檻徑直往里走。
米拉貝爾往旁邊讓了一步,免得他經過的時候和他碰到。“我覺得,你很快就不會有心情坐下來歇著了。”她的聲音干巴巴地在他后面說。
“理由呢?”他微微側過臉問。他的心情已經有點變差了。她是不是打算以后就一直用這種干巴巴的腔調跟他說話?那她可就想錯了。這么多天了,他是在什么樣的心情里煎熬過來的?她想過嗎?他一直都覺得沒有辦法在白天正視她,只因為那一次他對她不公正的、野蠻的報復。可是他又沒有辦法就這么一直躲在一邊,好像她仍然不屬于他、仍然生活在別處。所以他用了魔咒,每到夜闌人靜之時,他都讓咒語來確保她沉入夢鄉,感覺不到他在她身邊、也看不到他看她的眼神、更聽不到他呼喚她的聲音。
可是這樣還是很不好。他開始痛恨魔咒的作用。為什么他總是只能擁有這些虛假的東西?這些用魔法捏造出來的東西?
他想要真正的她。他希望她真實地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就在剛剛,他還相信這個心愿是實現了的。白天,在那片花開的原野上,如果她表現出一點不愿意,他都會立刻退到一邊。可是她沒有提出異議,不是嗎?所以他很認真地想,她一定是已經原諒他了。
可是現在她又變成了這個樣子,這算怎么一回事呢?
有句話叫作“女人善變”,也許真是這樣。
只是他不喜歡這樣。而且他會讓她知道他不喜歡。
他拉過一把椅子,準備在溫暖的爐火前坐下來。
他還準備讓她去把他的干凈衣服找出來、親手給他捧到面前,以備他換穿。她應該學著做些伺候他的事了。畢竟,這是她以后的主要任務。當然了,她還會有一些別的任務,比如伺候一群和他長得很像的小家伙什么的。
“你先別坐了,”米拉貝爾遠遠的說話聲打斷了他的遐想,“你剛才問我的問題,我還沒回答呢。我這就來告訴你理由何在──就在你的腰帶上。”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自己別在腰上的那串鑰匙。那里多了一種顯眼的紅色,是一把紅色的鑰匙。他把它拽下來,握在手里細細地看著。
等到他再抬起頭來看著米拉貝爾的時候,她看到他的臉色變成了蒼白的。好像那里的血色都被吸到那把紅鑰匙里去了。
“你為什么要打開那扇門?”他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成了一種她從來沒有聽過的樣子。“我沒有說過不讓你進那扇門的嗎?你沒有答應過我嗎?”他停了一下,好像繼續說下去有太大的困難,“我第一次阻止你進去的時候,你是不是已經用鑰匙把那扇門上的鎖打開了,只是你沒有告訴我,對嗎?然后你起了游春賞花的雅興,漫步到很遠的地方,把我也引去,請問這是不是你周密計劃的第二步呢?接下來你看到太陽把我照得像花兒一樣,就覺得可以采擷一下我的美好,順便讓我把體力耗光、沉沉睡去,然后你就可以甩開我,快快地回來,查看一下那間書房里的秘密,是這樣嗎?好出色的運籌帷幄,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才干。”
米拉貝爾記得幽靈夫人曾經很得意,當它玩弄過陰謀詭計、然后又為她把真相揭開的時候,它覺得她一定驚呆了。其實她當時真是沒有特別驚呆。現在她才是真的驚呆了。她覺得,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擁有最強大的歪曲事實的能力,那么這個人一定就是安古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歪曲事實了。她還記得他給她捏造出的第一樁罪名──說她扼殺幼小生命什么的。對了,秘密書房里那些魔法書好像也滿口“孩子、孩子”的說了好多無稽之談,她現在已經氣得沒心思去細想了。如今他居然又這樣即興發揮,轉眼間就構想出這么一段她打死也想不出來的“周密計劃”。
她看著像是對他的秘密那么感興趣的人嗎?那樣罪惡的書房,就是請她去、她也不會去的,好嗎?
“我沒有用你的鑰匙開你的門,”她一字一頓地說,“那扇門本來就是沒有上鎖的,我一推它就開了。”
這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實話。
但是他冷冷地看著她,“它從來都不會是沒有上鎖的。你還愛說謊是嗎?你覺得謊言現在還能幫你挽救什么嗎?”
米拉貝爾突然想起了那條附著在書房鑰匙之上的魔咒。她覺得安古斯現在的狀態只能說是中了魔咒。
他的腰上,和鑰匙相對的那側,還別著她送他的那把匕首。他正好可以用它來結果她的性命。
他的手已經按到了刀鞘上。她覺得那只手好像在微微顫抖。他向她一步一步走來,“你現在進去過了,你看夠了嗎?那里面好看嗎?你的好奇心滿足了嗎?還要不要我給你解釋一下,就當是你看過展覽之后遲到的解說?過道里面那六具夫人遺骨,是從我族親的先輩時候就留下的,它們已經是這座城堡魔法格局的一部分,所以我一直沒有動它們,”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但是我想保護你,不想讓它們把你嚇到。你為什么非要違背我、跑進去看呢?”
“我并不怕它們。”她又說了一句實話。
“你不怕它們,”他嘴角一挑,微微笑了。她覺得那是苦澀和嘲諷的笑。但她不知道他嘲諷的是誰,是她還是他自己?
“那么過道盡頭的那間書房呢?它里面有什么東西讓你害怕了嗎?”他繼續問,仿佛在掙扎著要克服什么困難,“如果我告訴你,從你還在玩布娃娃、跳皮筋的時候,我就是那間書房里的好學生了,在那里度過了數不清的日日夜夜,和各種可怕的東西為伴,你也會覺得我讓你害怕嗎?”
“那間書房倒不是讓我害怕,”米拉貝爾低聲說,她想起了那些魔法書厚顏無恥的議論,心頭立刻像被火燒著一樣,“它是讓我覺得惡心……我覺得那是一個腐朽沒落、十惡不赦的地方。”
他非常不贊成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后才說:“多么義正詞嚴的評價啊。我想請問一下,你是不是也是這么看待我的呢?你是不是一直都是這么看待我的呢?”
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倒像是和她心里的溫度一樣滾燙:“可是今天我們在小溪邊的時候……那個時候,你敢說你也覺得我是腐朽沒落的嗎?你敢說你沒有一點點真心地、動心地對待過我嗎?”
米拉貝爾氣得眼前都發黑了,“你何必那么在乎我對你的評價呢?你是什么樣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嗎?好啊,可能你真的不清楚。每個人其實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不也是今天才認清自己的嗎?你內心的隱秘藏在暗室里,我內心的隱秘多虧了你鼎力相助、才彰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有什么好擔心的?今天在小溪邊腐朽沒落的不是你、而是我,行了嗎?我不知道你這么看重溪邊那一段經歷,可是拜托你別再提它了好嗎?對我來說,那純粹是我犯的錯誤,是我從來沒犯過的、最可怕的錯誤!”
“你的錯誤?”他重復著這四個字,好像在吞咽毒藥。
是的,整個都是錯誤。米拉貝爾想。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覺就成了一場錯誤。她在她不該在的地方、面對她不該面對的人。從什么時候起就成了這樣?為什么會成了這樣?她現在還能有什么希望?對于生活她還能期待什么?她覺得自己應該期待一些什么,可是卻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再去做些什么了。
也許她的生命軌跡演變得越來越奇怪,然后就會在這樣的怪誕中走向終點。眼下就是她臨終的時刻。當她也變成了幽靈女仆,每天打掃衛生,倒也還算是有事可做。雖然不是她最喜歡的烘烤小點心那種工作。不知道幽靈的世界里有沒有嘴饞的小孩子,也許當了幽靈以后,她還可以找到幽靈烤爐、幽靈面粉,烤出別具風味的幽靈點心。
而且,也許變成幽靈以后,她就會比較適合成為一個吸血鬼寶寶的媽媽了,可能這樣就算應驗了那則預言。她忽然這么想。瞧,自己果然和從前不一樣了,連思路都變得這么曲徑通幽。
她認為該說的都說完了,能想的也都想完了,所以她很奇怪房間里為什么還如此安靜、安古斯為什么還沒有像魔咒要求的那樣陷入狂怒、對她亮出匕首。
她看了他一眼。
她很驚奇地眨了一下眼睛,她有沒有看錯?他眼里閃動的難道是一點淚光?
他把匕首從鞘里抽了出來。
“米拉貝爾,”他很輕地說著她的名字,然后他的聲音變平靜了:
“沒有人能永遠活著,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一生也許只有一次。年華終逝,人將老去。我卻以為自己不需要遺憾,因為我曾在最好的日子里,把最好的自己給了你。你知道了我的秘密,黑色的秘密,那又怎么樣?你也見過我春和景明的時候。那些都是我,不論在陽光下還是在陰影里,都是我在這里。在那條你不愿意記起的小溪邊,許多想法曾經翩然來到我心里,讓我永遠不想忘記:我想的是將來有一天,我會帶著所有的秘密和回憶長眠在地下,像一切逝去的人那樣逝去。那時所有的花兒都凋零,你卻還會來到我的墓前。雖然你的腳步那么輕盈,卻仍然能被我聽到。然后我幽冷的墓穴,也會變得溫暖和甜蜜。因為你會隔著一層厚土,低下頭、對我說你愛我。然后我就可以一直安眠,直到有一天你也走過生和死的邊緣、重又回到我身邊……”
燃燒的果木在壁爐里噼啪作響。
“可是你卻說,那些過去的事都是你犯的錯誤,”他的眼光閃爍了,話音里好像藏著一場即將爆發的雪崩。他舉起了匕首,看著它利刃上的寒光,仿佛可以從中汲取到力量。
他在鏡面一樣的刀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他也看到了對面的米拉貝爾,她在沉思地看著他。
她看到他的鋒刃劃過她眼前,感到它帶起的一陣風,聽到它在她耳畔掠過的輕響。她一縷棕色的發絲應聲而落,被他接在了另一只手里,蓋住了他托在掌心里的那把紅鑰匙。
然后他的聲音更像是喃喃自語了:“你可以說一切都是錯誤,但我還是要相信我相信過的東西。”
更加晦澀難懂的一連串字音被他吐露出來。咒語。
他讓匕首劃破了自己攥緊的左手,紅色的血滲進指縫,染紅了他握在手心里的那一縷棕色頭發。
泉涌一樣的咒語聲中,耀眼的白光從他手心里迸發出來。
當他再張開手的時候,鑰匙和發絲都已經沒有了,只有點點光芒,無聲地飄散到空中。
與此同時,在那條黑暗的過道里,六具遺骸都碎裂了,坍塌在地板上。六團灰色的影子抖動著,消融在空氣里。
“這下幽靈夫人沒有了。”
“我們的過道沒有裝飾品了。”
在無人的書房里,又響起了這樣的竊竊私語。
“魔咒,我的魔咒,”一本灰色的大書痛苦地低吟起來。
“《阿卡納詛咒》,你不要緊吧?”它旁邊的魔法書關心地問著。
被稱作《阿卡納詛咒》的那個聲音不再詭譎了,它喘著氣回答說:“我好像被撕裂了一樣。安古斯把我最得意的魔咒作品就這么毀掉了。我有一種好受傷的感覺。”
“這么說來,是《卡巴拉心靈密契》贏了?”別的一些魔法書紛紛對一本墨綠色的、薄薄的書祝賀,“我們賭你會贏、果然賭對了!”“來來來,賭輸的諸位,快付出賭注來,每本書要交出一張書簽!”
“不要拿走我的書簽!”傳來了抗議聲,“這一張可是深淵巨龍的鱗片做的!還給我!”
灰色的《阿卡納詛咒》還在顫抖,“我不喜歡那個女孩,”它陰沉地說。
“現在她是唯一的女主人了。”
“哼,不能擺在書房里當裝飾品的女主人,不是好的女主人。”
“拜托,她先前沒有放火把我們都燒掉,就算夠好的了。”
“她能把我們都燒掉嗎?”
“我看她可以。真是的,一開始一點都看不出來的,那么一個小小的女孩子……”
“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她可以。”
“嗯,還好。這也許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
在樓上的房間里,仍然沒有任何對話把沉默打破。
米拉貝爾現在換了一種眼光看安古斯。他剛才說的那一大段獨白,很像一首詩。她不知道他還是會寫詩的。曾經有那個幽靈(現在她想它們應該都已經超脫,不再是幽靈了)對她說過:安古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大概那也包括寫詩。
嗯,他在念動咒語、毀掉那把鑰匙之前,最后還說了一句她能聽懂的話,好像是說他要一直相信他曾經相信過的東西。他是指那首詩嗎?他是說他要一直把它記在心間嗎?確實是夠固執的了。
可是無論怎樣也不應該忘記,他還做過寫詩之外的許多事呢。那些在陰影中所做的事。書房的鑰匙確實沒了,可書房還在,他不是不用鑰匙也能把門打開的嗎?所以他肯定還會再走到那扇門后面的那片陰影里去的。當他在陰影里的時候,他怎么還能相信會有人愛他呢?她覺得她理解的愛不是這個樣子的。她覺得,如果你愛一個人,你肯定不希望他還時不時地走到什么陰影里去。當然了,這么說決不是承認她會愛他。她為什么要愛他?他為什么想要她愛他?他沒有給出理由。為什么沒有呢?
不過不管怎么說,現在她感覺稍微有了一點希望。如果安古斯能打破那條盤踞于此這么多年的魔咒,甚至不惜改變整座城堡的魔法格局,也許他還是有一些改革精神的。也許他也可以改正他自己的一些過失,重新定位他的人生。也許她可以和他談一談,可以勸他把她送回塔拉。讓他們兩個人都各自開始嶄新的生活。
當然了,現在就跟他談這些可能還有點不太合適。他的手還在流血。
“你不能用魔法把你的血止一下嗎?”她問。
“你不能找塊紗布把我的手包一下嗎?”他答。
還是這個樣子。她無奈地想。這么盛氣凌人。
她沒有看到哪里有紗布,只好到自己衣袋里掏了一下,掏出一塊手絹來,給他把受傷的手指纏住,最后還準備把手絹的兩端系到一起、系成個蝴蝶結。
想起他剛才削掉了她的一縷頭發。“為什么要用我的頭發呢?”她忽然抬起頭問。
他一定是趁她低頭忙碌的時候一直在看她,現在撞上了她的目光,只好趕忙把臉轉開。“因為是你違禁用了鑰匙、闖進書房,惹出麻煩來,還要我出血替你償還,只用你一點頭發來代替你,夠對得起你的了,你還有什么舍不得的嗎?”
“我跟你說了我沒用鑰匙的。”米拉貝爾把手絹狠狠地一系。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十指連心,沒聽說過嗎?”
“這么了得的德魯伊特,還會在乎這點疼嗎?”她回敬了他一句。本來她還想提起從魔法書那里聽到的蝙蝠、怪獸什么的,諷刺他一句“你不是連那些都不怕嗎?”可是她突然覺得,她能聽到魔法書說話這件事,最好也別對他說。他肯定不會相信的,又要說她說謊。
好了,包扎也包扎完了。她可以等著他走掉了。
但是他絲毫沒有要走掉的意思。
她決定提示他一下。“我要休息了,你是不是也可以──”她的手向門一指,“請回了呢?”
“這里是我的房間,”他說,“我想回來就回來。有什么不可以的嗎?”
“哦,是嗎?”聽到他傲慢的語氣,她又有點冒火了,“那么我的家在塔拉,我想回自己家,為什么就不可以呢?”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最恨她提起“回塔拉”這三個字。
“我累了,”他說,“你要記住,有些比較重要的魔咒,使用起來是很費腦力的。每到這種場合過后,你更要保持安靜。要學會讓你的男人休息。”
他看著她臉上暈染開兩朵粉紅色,感覺很開心。“晚安,”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他微微一低頭說了一句,“我在……那邊等你。”
米拉貝爾沒有回頭去看他走到他所說的“那邊”。她聽到他抖開她整整齊齊疊好的銀星星被子,聽到他拍打她前一天剛填好薰衣草的枕頭,她的兩個手又攥得緊緊的。這一晚上她無論如何不可能晚安了,只有一直失眠到天亮。她不愿意再去辨聽背后的聲音,管他呢,讓他睡他的覺、恢復他的腦力去吧。她又走到窗邊那把椅子上坐下,繼續把手臂支在窗臺上,望著外面的夜色。
夜一定已經很深了,天空從傍晚的幽碧轉為了濃濃的墨藍。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也是經常在這樣的夜空下,跑到村里的面包店去給布蘭買點心。那時候布蘭只有兩三歲,像馬兒一樣特別能吃夜草──每到睡前都要吃小餅干。媽媽就派她去跑腿。她到了面包店的時候,人家都快打烊了,店主一家溫馨地圍坐在店里,聊天說笑,她帶著夜的涼意跑進去,買一盒餅干,感覺自己是突然闖進了別人家一樣。
現在坐在這個窗口,知道安古斯已經在那邊床上躺下,靜靜地沒有聲音,可能已經睡著了,她就又有那種感覺,好像自己又闖到了別人家里。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辦法拿上一盒餅干,然后快快跑回自己家去了。也沒有貪吃的小弟弟在等著她了。
難道好多天以前,當布蘭離開塔拉去班弗洛的巨石陣、微笑著跟她告別那一次,真的是她和他最后一次見面?
她嘆了一口氣,對著夜幕下的原野,念了一聲“布蘭”。
夜幕下的世界雖然熟睡了,可是如果你仔細傾聽,就還能聽到一種持續的、隱隱的聲響。她覺得那是大地的脈動之聲。現在,在窗口聽著這種聲音,她的心里漸漸安寧了。
安古斯卻無心留意大地的脈動。他耳邊只回響著剛剛聽到的她那一聲輕嘆:“布蘭。”
為什么是“布蘭”。為什么她念的不是他的名字?
她明明可以不要待在那個窗口的,為什么她不過來?
難道他的身邊不夠溫暖?難道她寧可坐在那里吹涼風?他抬手看一看自己手上纏的、她的手絹。難道只有她的手絹可以陪他進入夢鄉?他把臉偏過去,閉上了眼睛。
但是他心里知道,他又要失眠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