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米拉貝爾不明白,她是怎么能進來的呢?這個房間的門不應該是用那把黑鑰匙才能打開的嗎?
可是她沒有鑰匙呀。鑰匙已經被安古斯拿走了。難道他后來又來過這里,然后走的時候忘了鎖門嗎?
也許是這樣吧。
如果這樣說來的話,那他就是先在這個噩夢一般的地方待過,然后又去了原野上、擺出那一副五百年才開一次花的美好模樣向她接近的……想到這里,她就覺得一陣不寒而栗。
也許她不會魔法,但這不等于她對魔法沒有感覺。現在她有一點是比較明確的了:在這一間書房里到處涌動和奔流的,應該是一種非常強的魔法能量──不是善良的、有益的魔法,絕對不是,因為如果是的話,她是不會感到這么強烈的不安的。她又小心地瞟了一眼那些架子上的書。它們多數都很大、很厚,書皮的顏色很深,像一塊塊黑乎乎的大磚頭。少數是薄薄的,顏色像鮮紅的血,她覺得它們更危險。
如果讓潘杜埃蘭爺爺來評判這里的魔法氛圍,他百分百會把它定性為“黑魔法”。她想。塔拉的藏書室里也算是有很多離奇古怪的書了,有一些的內容相當冷僻、晦澀,但是沒有一本是像這些書這樣的。
怪不得從前默林家族的那些首領不愿意讓他們的妻子得知他們的秘密。能夠躲在這樣的地方研究這樣的黑魔法,他們的內心一定是包藏著特別黑暗的角落。這樣的心靈隱秘,怎么會愿意讓別人發現呢?
所以一旦好奇的妻子不合時宜地窺到了這里的秘密,她們的丈夫就會氣急敗壞、甚至發狂吧,悲劇也就不可避免了。
可是有一點她不明白:新氏族那么崇拜光明、那么愛標榜自己崇高,他們的人怎么會在心里有這么黑暗的角落呢?答案也許只有那些人自己知道了。甚至,可能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舊氏族相信一種說法叫“均衡”──世界是均衡的,有黑夜,也有白天;有幸福,也有痛苦。也許一個人的內心也是如此,你如果有光明向上的一面,也就會有陰暗沉淪的一面。而且有時候一個人越是在外面表現出光明向上,在心里埋藏的陰暗沉淪可能就越多。她是這么想的,不知道對不對。
等等,先不要想了。是不是從哪里傳來了說話聲?
嚶嚶嗡嗡,像是斷斷續續的只言片語。她仔細聽了一下,覺得聲音是從書架那邊傳來的。
那里沒有人呀。
會是什么她看不見的鬼魅嗎?還是那些書在說話?
那些書都靜靜地擺著,但她覺得聲音就是從它們那里發出來的。
始終不是很清晰的聲音,好像竊竊私語,在她耳邊若即若離,她只是勉強能夠辨出它們的含義。
“日子太寂寞了……”
“再沒有人會想起我們了嗎?”
“我身上都落滿灰塵了……”
“該死的蜘蛛,總想在我身上結網……”
是許多許多個聲音,嘁嘁喳喳地聊著。書的閑聊?是不是沒有人的時候,所有的書都會彼此閑聊?還是只有這些書會說話?它們聊了有多久了?剛開始嗎?還是它們一直在說,只是她剛剛捕捉到它們的話音而已?
她不清楚這些問題的答案。她只知道她聽見的那些聲音都讓人不怎么舒坦。
“啊──喲──”一個打哈欠的聲音。她的目光順著聲音追過去,看到一本大黑書,它好像還繃緊了一下,微微有點伸懶腰的意思,是她看錯了嗎?
“我對安古斯真是太失望了。”它忽然說出他的名字,嚇了她一跳。
“我也很失望……”
“我也很失望……”
很多個聲音都開始述說它們對他的失望。
“他怎么可以這么沉迷呢?”一個陰郁的聲音說,“為了區區女色,就把我們這么多如此崇高、如此玄妙的智慧之書全都拋到腦后?”
“我們才是他應該畢生奉獻精力的對象啊,”一個刻毒的聲音回應,“我真是懷念他叔祖父的祖父奧威爾那個時代。那時候我是奧威爾身邊多么得力的助手,每一個滿月之夜,他都會遵照我記載的咒語和儀式,召喚出地獄深處的亡靈。我好像還能嘗到,那時候獻祭之用的犧牲品是多么甘之如飴……”
米拉貝爾打了個哆嗦。她不知道它所說的犧牲品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唉,我還是喜歡從前的安古斯。尤其是他第一次來見我們時候那個樣子。那時候他才十四歲,一路走過漆黑的長廊,我們給他設置了多少幻象、多少障礙──”
“最經典的是我變出來的雞頭蛇怪和鷹頭獅格里芬──”
“別忘了還有我請來的僵尸騎士團和吸血蝙蝠──”
“我怎么記得那是我請來的──”
“不要爭了,什么都沒有那六個幽靈夫人的遺骸夸張,我給它們化妝費了不少力氣呢,我讓它們比平時腫了最少十倍,而且還布滿了綠霉──”
“腫成那樣就要把過道都堵住了,不要吹牛好嗎?”
“我說你們不要插嘴,讓我把話說完好嗎?”最開始那個聲音說,“我們那時候設置了那么多障礙,可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那么稚氣未脫,又凜然無畏地一路走來了,”這個聲音說著,好像陶醉在最美好的回憶里,“他走到我們書房門口的時候,鑰匙都不用,手一伸,輕念一道咒語,門就開了。那一刻我是何等慶幸,感謝上蒼讓我們的黑魔法后繼有人。”
“可是現在,我們被他搞得多么痛心,”一個剛才沒聽過的聲音沉痛地說,“前天傍晚我察覺到舊氏族那個德魯伊特,叫潘杜埃蘭的那個,正在釋放神思、窺伺我們的城堡,觸角伸得夠長的,多管閑事的老家伙,一看就是來日無多了。”
“他打探到什么了嗎?”
“我當然用迷霧把很多東西都遮掩住了。可是安古斯太不加小心了,他好像現在什么都不管,心里就像一口敞開的、沸騰的湯鍋,什么樣的情緒都在里面肆意翻卷:苦澀、極深的痛苦,還有思念,內心的不平,不可言說的惆悵……我想替他遮掩都遮掩不住,結果這些全都被潘杜埃蘭感覺到了。”
“被別人抓住一點思緒倒還不算什么。關鍵是上一次他用變形咒語,把自己變成黑鹿去帶那個女孩回來,花了那么長時間,實在是太危險了。如果時間再長一點,他很可能就變不回人形了。”
“那件事情我也非常反對的,只能說他已經是不可理喻了。就算她真的不要他、也不要他的孩子,他也不應該把自己搞得這么痛苦絕望、這么不顧一切吧。”
“早知道他會這樣,當初我一定不會教他那個沉睡魔咒,”一個懊悔的聲音說,“最近他每天晚上都用這個魔咒,讓那個女孩子睡得人事不省──”
“然后呢?”一個嚴厲的聲音問。
“然后……然后還用我說嗎?你說他大晚上的跑到她那里還能干什么?我不想說。”
“可是她不是最近的狀況一直都不太好嗎?波吉說她已經有……”
“不管她已經怎么樣,我對這種舊氏族的女孩子都不看好。就算她和安古斯的孩子將來長大了,也不會有什么資質,我們這一支魔法算是要后繼無人了。”
“呃……我剛才就想說,那個女孩正在門口站著呢,你們說她是怎么進來的?我們要不要小聲一點?”
“不要緊,她不懂德魯伊特的法術,我們的話她不可能聽見的……”
可是米拉貝爾聽見了,而且她還完全地、透徹地領會了它們的意思。
她的臉紅了。她想起來這些天她以為是自己夢中所見的那些景象,那些總有安古斯出現的夢。現在看來,那都不是夢。它們竟然不是夢。可是既然沉睡魔咒讓她睡得人事不知,她怎么還會對安古斯的到來留下印象、并且把它們當成自己的夢呢?這一點,從那些書的對話里倒是得不出什么解釋──當然了,因為那些書肯定也不知道這種現象的存在。它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開那扇門的,聽它們的意思,好像那扇門原本一直是鎖著的。那樣的話,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門打開的了。
這個問題可以稍后再想,現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琢磨:那就是怎么離開這個地方,馬上離開。她聽到的東西已經讓她一刻也無法再在這里待下去了。想想吧,夜夜帶著沉睡魔咒到來的安古斯、耀眼陽光下向她凝望的安古斯……她覺得自己的頭燙得都要炸開了。
“不過,既然她已經來過了這間書房,我們也就不用過多地擔心什么了,”一個格外詭譎的聲音說,“根據那道魔咒的規定,她擅闖禁地,安古斯也會被激怒,然后無論如何都會置她于死地。這樣一來,她和她的孩子就都不會對我們構成什么威脅了。很快,她就會成為第七個幽靈夫人……”
一個懷疑的聲音回答說:“你確認嗎?關于書房的那條魔咒已經塵封很久了……”
“再久也還是魔咒。當年是我協助默林家族的第一代首領把它創制出來的,”說話的還是那個詭譎的聲音,“現在我會再出一把力,確保它繼續生效……”
懷疑的聲音還是有點懷疑,“可是你不要忘了,畢竟安古斯是我們和所有魔咒的主人。事情怎么樣進展,最后的決定權還是在他手里。而且他這個人非常固執,他這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想的都是怎么留住那個女孩子,我看他不一定能突然轉變態度、決意把她解決掉。”
“別老是和我作對好嗎?你只不過是一本小破書,懂得一些窺視人心的小計倆,居然也指導起我來了,至于嗎?”那個詭譎的聲音變得犀利了。
“你不愿意聽就算了,只管盲目自大去吧,”被稱作小破書的那個聲音也變尖銳了,“我只再告訴你一件事,你聽完以后,不妨再好好想想你的工作難度有多大──我說安古斯固執不是沒有依據的。你應該清楚,他第一次把那個女孩弄到狄韋德是在將近兩個月前。可是直到現在,我還不停地聽到他心里回想那天發生的事──他總是想著命運多么離奇難測,讓他和她長大以后初次見面竟然就成了新婚之夜,還有那天晚上她又是怎么天真,他又是怎么在七次之后才饒過她……”
夠啦!米拉貝爾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覺得她想放火燒了這間書房。讓這些胡說八道的書都永遠閉嘴。
壁爐里的火一下躥起來很高。所有的說話聲都戛然而止。
這些十足邪惡的話語。居然能在這個地方被大言不慚地說出來。可見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我為什么就會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我為什么沒有待在一個正派人、普通人待的地方?平凡的、可愛的地方?她想起了從前在家的時候,那些節日的夜晚,大家歡聚一堂,爸爸肯定會高歌幾曲,別人也會跟著表演助興,有時候她也是其中之一,用提琴拉一支曲子什么的,爸爸和布蘭就會在一旁安然地坐著,和大家一起滿意地聆聽。那是多么恬靜的幸福。人和人之間相互尊重、相互溫暖,沒有誰會來攪亂她的心緒,讓她難堪、恐懼、或充滿負罪感。她想著這些,剛才那一陣放火的沖動漸漸過去了,爐火也低落了下來。
她根本沒有注意到這爐火一起一落的變化。她轉身向門口跑去。她只想離開這里。
有東西在過道里擋住了她的去路。
是那些遺骸。它們不知什么時候從墻邊移動了位置,圍在了她身后有一定距離的地方。
哦,對了,幽靈夫人!米拉貝爾想,我來這里總算還有一個益處,那就是實現了那則預言:第七個走進絕密書房的城堡女主人,可以消除前面六位夫人所受的束縛,讓它們的幽魂得到解脫。
她想它們一定是已經得到解脫了,要不然這些遺骸怎么能自由活動起來呢。
離她最近的一具遺骸張開了了干癟的嘴唇,她能看到它暴露著的頜骨一動一動的。
“米拉貝爾,還記得我么?我的幽靈就是給你打掃過房間、還和你聊過天的那個。”它說。
但是米拉貝爾不太清楚現在說話的是幽靈還是遺骸了,因為她聽到的不是早先幽靈那種飄忽的聲音,那種風吹過蘆葦似的蕭蕭聲,而是換成了一種枯澀的、蒼老的音色,好像老井繩摩擦過生銹的轆轤。也許這是幽靈回到遺骸以后說話的風格吧。
它要對她說什么呢?感謝她解救了它們嗎?不用謝了,她想對它們承認說:她來到這里純屬意外。
幽靈夫人說的卻是別的話:“米拉貝爾,你終于來了。來加入我們了。歡迎歡迎!”
六只白骨嶙峋的手臂伸過來,要和她握手。或者是要把她的手撓得也露出骨頭?看樣子更像這后一種意思。
“你的鑰匙呢?讓我們看看你的鑰匙,”幽靈們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熱度,“讓我們看看那串曾經斷送過我們的鑰匙。我們要看到它把你也斷送……”
“這是我們最安慰的時刻。”
“每當一個新的犧牲品到來的時候。”
我沒有什么鑰匙,米拉貝爾想。她也不明白這些幽靈夫人在說什么。
“不想讓我們看你的寶貝鑰匙?那就算了,真讓我們看到了也怪傷心的,”一開始那個和她說過話的幽靈夫人又開了口,“咱們幾個講話太快,把小姑娘都驚呆了,我得跟人家解釋解釋。”它對自己的同伴們環視了一下,又轉向米拉貝爾,說:“你是相信了我給你講的那個關于救星的故事吧?我講得好聽嗎?但是那個故事是騙人的,傻孩子。沒有誰是救星。我們每個人都是犧牲品。當年第一位夫人被害以后,她的幽魂發明了這個故事,把它講給了第二位夫人聽。當然了,那時候這個故事要講成‘第二個走進絕密書房的城堡女主人可以解救她含冤而死的婆婆。’不過呢,她走進書房以后,當然誰也沒能解救,她只是變成了第二個幽魂,從此和她的婆婆做伴。以此類推,我是六代女主人中的最后一個。很長時間里,我都覺得自己很失敗,因為我沒能騙來第七個受害者。我的兒子受不了城堡里這個傳統,帶著他的家眷和族人們搬走了,把城堡送給了安古斯的祖父。對不起,在這里我又騙了你,安古斯的祖母和母親沒有上我的鉤,不是因為她們膽子小、不敢進到這里來。而是因為她們根本就看不到我們這些幽靈,也聽不到我們的聲音。從那時候我們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我們、聽到我們的。這是不是很有意思?這里面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可以留著你以后慢慢琢磨。你有的是時間。只可惜你就是太年輕了,還沒有自己的兒子。以后就沒有親兒媳可騙了。”
“不要緊,西茵,”一個看上去最衰朽的遺骸說,“這下有人像你了,你應該高興才是。告訴她鑰匙會變色的事,讓她心里有個準備。”
“那就是第一代夫人,”幽靈西茵嘟囔了一句,“最受不了這個老太婆。都是她,要不是當年她太好奇,哪會有我們這么多倒霉鬼……”然后它提高了音調,對米拉貝爾說:“收好你的鑰匙,如果你想多活一陣子,就先不要讓安古斯看到它們。因為你進入了這間書房,那把黑色的鑰匙就已經變成紅色的了。當他看到它顏色的轉變,就會知道你瞞著他、做了他禁止你做的事。然后呢,你就可以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了,好玩吧?我想想啊,這條過道有點短,擺了我們六個,就有點擺不下你了。嗯,有了!你可以另起一行、靠左邊的墻站。這樣你就可以率領一支新的隊伍了,很棒吧?”
六個幽靈夫人一起爆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
“這個小姑娘好淡定啊,”一個身材最修長的幽靈夫人說,“我們講了這么多,她連一聲抱怨都沒有。我記得當年我知道被騙以后,還哭著質問過你們幾個呢。我說‘大家都是女人,何苦要害女人?’你們是怎么回答的?”
“因為我們是被男人傷害過的女人,所以我們就想傷害別的人,”一個容貌保持得最好的幽靈夫人回答,“尤其是想傷害那些還在幸福著的女人。”
“你現在就是這種最拉仇恨的狀態,”另一個幽靈夫人對米拉貝爾咧嘴一笑,說,“今天白天在原野上,你跟安古斯很幸福吧?”
這句話真的太過分了。米拉貝爾一直奇跡般地沒有覺得它們六個太壞,或是太可怕,或是太歹毒,她甚至有點能理解它們行為的動機──她知道:有些時候,吃苦受罪反而會讓一個人生出好心、靈魂得到升華;但也有很多時候,吃苦受罪的人更容易心生怨念和惡意。幽靈夫人們的所作所為也算在情理之中的。可是它們用那樣的腔調說她跟安古斯幸福,這實在是太邪惡、太過分了。
她自己知道,她決沒有什么幸福。尤其是在書房里這一系列所見所聞之后,再回想起白天的經歷,她感覺那已經像一場遙遠而虛假的夢。一個讓她羞于再想的錯誤。
“你的臉色很不好,米拉貝爾,”幽靈西茵說,“你還是抓緊回去休息一下吧,在你能夠長眠之前,你和安古斯之間還有催人淚下的一幕要上演呢。你最好保存一點實力。打不開門是嗎?我來告訴你,這扇門從里外都是要推的。所以你早先拉它才會拉不開。當然了,當時我不能告訴你這個小秘密,因為要是告訴了,你一推門就走了,就不算闖進書房了。那樣一來你也就不能跟我做伴了。我會很遺憾的,因為我覺得你這個人還有一點意思,比它們那幾個老家伙都有意思。所以,實話說,我還有一點喜歡你呢。”
但是米拉貝爾好像什么也沒有聽到了。她只是默默地挨著墻蹭到門口,推開門,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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