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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比諾傳說  文/杉苓

第三章    萊雅諾之歌

  安古斯一直記著自己六歲生日那一天。

  因為那天發生了幾件事。

  一是他的卷發被剪掉了。父親說男孩子到了六歲還女里女氣的,不像樣子,于是就把他的頭發剪了。又為了徹底一點讓他迎接新面貌,干脆給他剃了個大光頭。

  然后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再也見不到那個名叫“小蘋果”的女孩了。

  本來在那之前,他也不是經常能見到她的。就算見到,她的媽媽也好像總是有意帶著她回避他。那個阿姨要么低著頭,要么側著臉。他習慣了在自己家被女眷們高度重視的,所以真的很不適應態度這么冷淡的阿姨。他也有他的驕傲,他是個男孩子,和這種這么小的女娃娃本來就沒什么可玩的──沒有共同語言,對,她根本就還沒有掌握語言,還不怎么會說話呢。所以他也默認了“彼此見面不搭理”的行為準則,看到小蘋果跟著她媽媽來了,就把眼簾垂下去,一聲不響地和她們擦肩而過。

  直到有一天小蘋果有點會說話了,當他又一次準備默默和她們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口齒不清、南腔北調地問了一句,“是安古斯么?”她媽媽自然是趕快搪塞過去。

  但是以后每次看到他,小蘋果都會說點什么。

  有一次他在給馬刷毛,她就說:“安古斯在刷馬。”好像是給她媽媽介紹情況,也好像是在解釋給她自己聽。初學說話的小孩可能都喜歡這樣把世界解釋給自己聽,安古斯卻從此格外愛上了刷馬。他一有時間就把自己的小灰馬拉到城堡外面的小河旁去洗刷刷。

  可是從六歲生日那天起,不管他再怎么用力地刷了又刷、刷了又刷,他再也見不到小蘋果路過了。

  他的頭發都長出來了,成了男孩標準的短發,還是沒有再遇見小蘋果。

  小灰馬都快被他刷成小禿馬了,他還是沒有再遇到小蘋果。

  幾年過去,他的坐騎都已經換成了小灰馬的兒子小紅馬,他還是沒有再遇到小蘋果。

  “她現在已經不是小蘋果了,早就長成大蘋果了吧,”有一天又在刷著小紅馬的時候,他突然這么想。

  “安古斯,你就別再瞎折騰了,”母親帶著侍女從門里走出來。她頂不贊成兒子的刷馬愛好。

  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陌生的女孩出現了。她從河對岸一塊白色溪巖后面繞了出來。

  用藍色的眼睛望著他們。披散著金色瀑布一樣的長發。身邊飛旋著幾只小鳥。

  母親立刻就喜歡上她了。

  她說她的名字叫萊雅諾,是一個德魯伊迪絲(女性的德魯伊特巫師、祭司)。

  母親如獲至寶地把她領回了城堡,從此她就成為了狄韋德領主家族的祭司之一。

  時世安穩,真正需要萊雅諾施展法力、扶助大業的場合也少。她精通琴藝,歌喉婉轉,身份倒漸漸變得更像樂師起來。

  她和安古斯一起長大了。父親去世后,母親不是沒有表示過:安古斯應該選娶一位最美麗、最聰慧、最賢良的妻子了。整個部族、甚至可以說新氏族的所有部族里,都沒有女孩比得過萊雅諾。

  但安古斯沒有讓母親如愿以償。“這倒真像是你父親的兒子,他就那么多年都沒讓我如愿以償過,”在臨終的病榻上,母親不無心酸地說,“你們這些男人都是一個樣。我手上這枚家傳的結婚戒指,我摘下來你拿好。老天有眼,倒要看看下一個是誰,會被你套上這個精精致致的枷鎖、一套就是一輩子。”

  從理論上講,氏族里每一個適齡的女孩都是安古斯的,他有責任在她們的新婚之夜取代新郎,陪她們度過一段難忘時光,讓來年族里出生的孩子中,有許多都帶著他的容顏,這樣一族之人才能更團結──新氏族的人們就是抱著這種信念的,他們認認真真地奉行著它,在舊氏族眼中,這種認真簡直是一個十足的笑話。

  對萊雅諾而言,這卻不是笑話,而是一種煎熬、折磨和摧殘。每當部族里舉行過一場婚禮,新娘的血統有幾分高貴(或者容貌有幾分漂亮)、安古斯被帶進她新房之時,都是萊雅諾又一個傷心之夜的開始。她會想象著花燭帷幔下的場景,心如刀絞、以淚洗面。

  但安古斯卻是一個惜時如金的人。凡是他覺得沒有必要的事,他決不會為它去花費一點工夫。就比如族人的團結與忠誠問題,他覺得不一定非要大家每天看到自己家的頭生兒子或閨女都長得像首領、大家才會忠于首領;也許相反,如果一個男人看到他的孩子全都長得只像他,他對首領的感情才會更友好些。所以幾年下來,他在近百間新房里獨享過清夢,結果就是沒有一個年輕的媽媽能驕傲地抱起她的第一個孩子、指出小家伙的小鼻子小眼睛哪里像他。

  今天是他的第二十七個生日,一大早在餐桌上,他不禁又一次回想起了二十一年前那個難忘的六歲生日。

  這時門口響起了一陣嘹亮的號角花腔,說明有遠道而來的客人了。

  “去看看,是誰這么早就來給我送生日禮物?”他對身邊的傳令官亞魯斯說。

  亞魯斯趕往門口,在那里耽擱了一會兒,然后匆匆來報說:

  “主公,恐怕不是來給您送禮的,而是來跟您收禮的。聯盟首領尼希安派來使者,敦促我們繳納前兩次秋收節應進獻的貢品。”

  從都城塔拉出發的時候,布蘭心里還有一點緊張。畢竟這是他第一次離開舅父,單獨去執行一項使命,而且還是分量比較重的使命:去狄韋德催繳貢稅。

  狄韋德地處東南,人丁興旺、物產豐盛,在新氏族各部中首屈一指。現在連續兩年公然拖欠貢稅,這不是個好苗頭。

  布蘭在心里演練著到時候該怎么行事。可能會出現各種不愉快的場面,催稅這種事情歷來不討好,稍有閃失就會搞得雙方劍拔弩張。“沖突是你一定要避免的,”這是舅父的叮嚀。布蘭決心不讓舅父失望。他知道,為了維護新舊氏族之間的和平,舅父這么多年來殫精竭慮、已經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田野里燦爛的金色和紅色已經被西風吹煞。已是十一月的晚秋,偶爾還有霜凍的枯桿上掛著幾片紅葉。

  晚間,他和隨行的人馬在安文山谷露營休息。遠遠的山坡上,哪座山村的燈火星星點點。他想起了姐姐米拉貝爾,此刻她也在某一盞燈下吧?她在做什么呢?有沒有望著夜色想起他這個弟弟?他已經有四年沒有見過米拉貝爾了。并不是相隔的路途多么遙遠,只是生活軌跡不同,姐弟也難得有機會再聚。聽說姐姐現在還是一個人,等完成了任務,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去看看她。

  為了早些趕到目的地,凌晨時候天還黑黑的、他們就起身上路了。天邊露出魚肚白色,布蘭遙望到了狄韋德的城堡。它是一枚還在沉睡的黛青色剪影。等到朝陽的金光灑進它庭院時,布蘭的馬蹄聲終于在石板上響起,他輕輕勒馬,抬頭望著城堡高聳的拱門。

  一定要穩住。狄韋德的傳令官奉命來帶路時,他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下馬,跟著走上了好像數也數不完的白石臺階。

  他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大廳。大廳那一端,正對著他有一張長長的桌子,桌上擺著一些杯盤。桌子上首坐著一個人,正在遠遠地注視著他。

  這就是狄韋德的領主了?布蘭想著,默念了一遍對方的名字,千萬不要搞錯,“安古斯?德古拉?默林……”傳令官示意他停步,他發現自己正好走到桌子下首的位置。沒有人給他賜座。他就隔著桌子站在安古斯面前,他有點懷疑這樣他們能不能聽到彼此。

  但是仍要遵守禮節。于是他欠身致敬,“尊敬的狄韋德領主,我們的聯盟首領尼希安問候你一切安好。”

  沒有還禮。沒有回話。

  布蘭直起身,稍稍咬了一下嘴唇,決定還是忽略這些輕慢,繼續履行自己的使命。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聽到安古斯的聲音問。

  “我嗎?我叫布蘭。”

  他覺得安古斯是在打量自己。怎么了?他的儀容有什么不整嗎?有損舊氏族的威儀了嗎?這是他第一次置身在新氏族的人群中,多少還是有點不自在,畢竟他只有十七歲。

  “布蘭,以前你和我見過面嗎?”安古斯的聲音又傳來了,若有所思的樣子。

  布蘭徹底茫然了一秒,不過只有短短的一秒,然后他馬上誠實地回答:“沒有,尊敬的安古斯。我一直跟隨在舅父身邊,而您已經很久沒有去塔拉拜訪過他了。”

  “你是說尼希安么?他是你的舅父?那你就是大家常說起的那個布蘭了?”

  這些新氏族的人,真能兜圈子,不愿意跟我提交稅的事,凈問這些無可無不可的問題。布蘭在心里提醒自己,可不能被他繞暈了。可是等一等,什么叫“大家常說起的布蘭”?有人常說起我嗎?我有什么事值得別人經常提起?

  他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出眾的事跡。他既沒有生擒過惡龍,也沒有馳騁過沙場。不管了,這一定都是這個安古斯說來迷惑他的,還是趕快申明自己的來意要緊。

  “我知道你是來要什么的。”可惡,又被安古斯搶在他前面把話說了。“兩年的欠稅不是嗎?剛才在門口和我的侍衛都通報過了,不用再對我啰嗦一遍了。”

  他的態度怎么可以這么輕慢?布蘭壓住心頭的不快,說:“狄韋德地位卓越,在聯盟里已經得到額外的禮遇,凡事自治、不亞于獨立;所謂貢稅,每年也只限于十卷精梳細棉布而已,實屬禮節性的友好表示。首領這次派我來,只為提醒領主,萬不要忘了新舊氏族之間的友誼。”

  安古斯盯住他看了一眼,“忘了又怎么樣呢?新舊氏族的友誼,說到底還是‘忘年交’,雖然好,但是還有一個詞叫‘代溝’,不知道布蘭小兄弟聽過嗎?”

  布蘭設想過狄韋德領主的許多種猙獰面目、難纏嘴臉,但還是沒想到他會是說話這么噎人的一個家伙。

  “我來給你解釋一下,所謂‘代溝’,就是老一代和新一代思想上的差距,老的東西總是想壓制和束縛新的,可是新的東西呢,它總是不肯那么乖,總是要掙脫束縛、開創自由的天地。”

  布蘭心里涌起一陣不平,這個安古斯,在旁敲側擊地挖苦什么呢?新氏族的人就這樣驕橫么?把古老的和諧這么不放在眼里。是的,古老的和諧,舊氏族相信他們世世代代都是這和諧的一部分,都在勉力維護著這份和諧,可是隨著新氏族的到來,往日的平衡越來越受到擾動,世界變得越來越陌生,未來也越來越難以預料了。他很想把這些感慨都一股腦地傾吐出來,可是,可惡,安古斯又搶在他前頭開口說話了:

  “布蘭你這樣小小年紀,卻這么盡心竭力地為老舊的東西說話,真是讓我不由得又想起一個詞,那就是‘遺老遺少’。”

  餐桌旁的侍者們掩著嘴笑了。

  布蘭的臉色一定變得很紅,他能感到兩頰在發燙。

  安古斯繼續輕快地說著:“哦,我忘了,布蘭是首領的繼承者,怪不得會為舊氏族的大業這么效力。”

  布蘭昂起頭來看著他。

  安古斯卻似乎覺得逗弄眼前這個少年很有趣,干脆把手肘支在了桌子上,用手托著下巴,半笑地瞇起眼睛看著布蘭,好像一只捕住了田鼠的大狐貍,“對了,說到繼承,你們舊氏族的那個規定真的很有意思。怎么就會想到讓外甥繼承舅舅呢?是不是找不著自己的父親是誰,所以只好找舅舅?這倒也沒錯,你們本來就是‘只知有其母,不知有其父,’既然只能弄清自己的母親是誰,那么順藤摸瓜,母親的兄弟自然也是不會搞錯的了。”

  布蘭帶來的幾個隨從紛紛把手按在了劍柄上,卻被布蘭揮手制止了,“狄韋德領主,”他開口想把話題引回正軌,“如果您已經知道了我們要傳達的旨意,那么我們此行的使命就完成了,也不便在此久留打擾,不如就此向您告辭。”

  “等等,”安古斯直起身來坐好,興致好像仍然很高,“聯盟首領派來的使者,日夜兼程趕到我這里,我怎么能不盡地主之誼、就打發你們走呢?不要讓別人誤以為狄韋德不懂得熱情好客啊。來,賜座!請使節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再說。”

  賜給布蘭的椅子自然還是擺在桌子下首的。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冷冷地坐了下去。

  “布蘭好像心中不樂,”安古斯觀察說,他拍了拍手,“傳萊雅諾。聽些音樂,會幫助你心情好起來。”這后半句話好像是對布蘭說的。一個侍從匆匆地從大廳側門離開了,大概是去叫那個什么萊雅諾。布蘭仍然冷冷地坐著,看也不看面前剛剛擺上的酒杯和碗碟。

  安古斯倒是很熱情,“我們不妨再聊聊,我對民俗方面的事一直很有興趣,如果新舊氏族真的要做朋友,不妨彼此多了解一些,不是嗎?比如,我來推理一下,”他喝了一口自己杯中深紅色的美酒,接著說,“你繼承了首領的位置之后,將來又會把它傳給誰呢?首先你要有一個姐妹,然后誰有幸得到她的青睞,誰的兒子就可以接替你成為下一任首領,這倒真是有趣……”

  “但是聽說布蘭的姐姐品味很獨特,至今都沒有選到她的伴侶,”安古斯身邊的一個親隨說。

  “哦,布蘭還真有個姐姐嗎?我倒是忘了,”安古斯做出努力搜索記憶庫的樣子,最后卻還是一臉搜索結果為零的表情,“舊氏族的女孩真是清高啊,怎么就到現在還沒找到合適的人呢?難道舊氏族那么多的人才,就沒有一個入她的眼嗎?是不是她需要在我們新氏族里挑一挑呢?”

  他的親隨們都肆無忌憚地笑起來,有的還擠擠眼睛,“我們保準不會讓她失望,”“想要多少兒子女兒都讓她放開來啊。”

  布蘭在桌下攥緊了拳頭。他可以忍受很多嘲弄,但是對他姐姐的羞辱,他從來都忍受不了。記得在塔拉的時候,每次看到伊維希安糾纏米拉貝爾,他都要從背后扔幾個青杏子或者小石頭過去,讓伊維希安的后腦勺吃點苦頭。

  “我想,選擇什么人是米拉貝爾自己的事,用不著我們在這里討論,”他盡量冷淡地說著,卻難掩語氣的鋒芒。

  “米拉貝爾,她的名字是米拉貝爾嗎?”安古斯好像在回味著這個名字,“又是這么拗口,你們舊氏族總是喜歡這種古語名字。有人知道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嗎?”

  好幾個親隨都搖搖頭。有一個卻清清嗓子說:“據我的印象,‘米拉貝爾’這個詞的意思好像是‘西瓜’。”

  親隨們的眼睛亮了,另一個人接上來說:“我記得是‘紅薯’。”

  第三個說:“不對不對,是‘饅頭’。”

  布蘭咬緊了牙,卻還有第四個人用不懷好意的聲音說,“那你們看看布蘭,他要是有一個饅頭姐姐,他的圍巾上怎么繡的不是饅頭,而是一枝蘋果花呢?”

  “蘋果花?”安古斯皺起了眉頭,“我喜歡蘋果,可以借給我看看嗎?”

  布蘭同時攥緊了拳頭和咬緊了牙關,從牙縫里說:“這塊圍巾是我姐姐繡給我的,請你們放尊重些。”

  一個聲音忽然從他背后傳來。

  “安古斯,我來了。”

  他從沒聽過這么悅耳的聲音,可是他也能聽出,這個聲音繃得緊緊的,倒好像和他一樣充滿怨怒。不知道這個人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他們熱火朝天地爭論了有一會兒了,他都沒注意到大廳里又來了人。

  “萊雅諾,過來,”安古斯隨意地說,“布蘭,這就是萊雅諾,我們的女祭司兼樂師。”

  布蘭感到身邊掠過一陣風,是萊雅諾走了過去。她走到安古斯身邊,低頭向他請了安,然后轉向一旁的一架豎琴,在低矮的琴凳上坐好。

  布蘭這才看清了她的正臉。

  他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孩。

  在此之前,他還沒有太多地留意過女孩子是否漂亮。他比較仔細看過的只有米拉貝爾的臉,他也不知道她算不算漂亮,只知道她和他一樣,都像他們的媽媽,是棕頭發、綠眼睛。

  萊雅諾卻不同。她的頭發是暮春滿月最明亮的時候、那種光華四射的金色。她的眼睛像湖水和天空一樣藍,可是這湖水和天空一定不是我們這個世上所有,而是在什么更美好、更神秘的仙境才存在。看到她,布蘭不知道為什么就會想到這些,好像他也曾去過那些仙境一樣。

  “萊雅諾果然了得,她的音樂還沒有響起,我看布蘭的心情就已經好了一半了,”安古斯帶著笑意說。

  今天不知為什么他的心情特別好。他好像很久都沒這么輕松過了。捉弄這個小男生,居然這么樂趣無窮,等一下,他腦子里突然又蹦出一個新主意……

  “萊雅諾,這是尼希安派來的使者布蘭,他遠道辛苦了,你好好唱一支歌,讓他放松放松。”

  “是,”萊雅諾馴順地低了低頭,然后撥動琴弦,唱響了幾個字:

  “蘇魯拜的駿馬喲──”

  天籟。布蘭想。

  安古斯卻揮了揮手讓她停下,“不要這么正式的歌,我說了,布蘭走路辛苦,唱一些輕柔的,讓他好好放松休息。”

  他的“放松休息”這四個字說得很輕,萊雅諾卻一下抬起頭,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她的眼里閃過一線灼熱的、不安的光,但她還是低下頭,溫順地說:“是,我明白了。”

  然后她換了一首歌,彈唱起來。

  這是布蘭沒聽過的一首歌,很好聽,有點像催眠曲。也許他真的是走路累了,聽著聽著,就越來越困倦起來。他的隨從們也在一旁一個個垂下了頭,下巴在胸膛一點一點的,腦袋越垂越低。安古斯的親隨們也打起了哈欠。

  最后,曲終的時候,整個大廳里只剩下安古斯和萊雅諾還醒著。

  “很好,”安古斯看著昏睡的布蘭說,“你的事情辦得很不錯,萊雅諾,你的催眠魔咒混在歌里,效力還是這么強。”

  “您喝過了您親手配制的草藥,現在仍然能抵御我的魔咒影響,”萊雅諾恭敬地回答,“只是您催眠了聯盟派來的使節,是為了什么呢?”

  “你問得很好。我現在就要你再去為我辦一件事,”安古斯說。

  萊雅諾不安地看著他。

  “去把他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安古斯指著布蘭,“用你的德魯伊特法術找到他姐姐現在在哪里,然后帶著這塊圍巾,替我去給她帶個口信。”

  “啊嚏──啊嚏──啊嚏!”米拉貝爾用手抹了抹嘴,“哎呀,我今天凈打噴嚏了,怎么回事?”

  “打噴嚏是有人想你了,”舒菲姑姑笑著說,手里還在剝著西紅柿的皮。

  “打一個噴嚏是有人想你,打好多噴嚏就是有人罵你了,”米拉貝爾做了個鬼臉,“我倒寧愿是感冒,”她也在剝西紅柿。她們兩個正在房前的小院子里做西紅柿醬(把柿子剝了皮擠碎,放在盆里在太陽底下曬),今天又是個好天氣,曬西紅柿醬再合適不過了。

  門口響起了腳步聲。

  是村里的德魯伊特,年邁的馬諾丹。

  “馬諾丹爺爺?”米拉貝爾站起來,去給他開了籬笆門,想請他進來。

  “不用了,孩子,我是來找你的,你跟我走吧,”他說。

  “去哪兒?”米拉貝爾不明白。

  “去神廟,從狄韋德來了使者,正在那兒等著,有消息要帶給你。”

  米拉貝爾茫然地看了看他,狄韋德?是東邊新氏族的那個領地嗎?它和她有什么關系?“爺爺您確定沒搞錯?不是從塔拉來的使者嗎?布蘭好像最近要出使狄韋德,會不會是他順路捎來的口信?”

  滿頭白發的德魯伊特搖了搖頭。

  馬諾丹爺爺這么老了,還要讓他親自跑來叫我。能是多么重要的事呢?米拉貝爾心里覺得怪怪的。

  他們走上了門外的小路。舒菲姑姑讓米拉貝爾放心去,她會留下來把西紅柿醬做完。

  他們默默地一直走到村子中心的小廣場上。神廟就在廣場正中。一群鴿子在地上悠閑地漫步、啄著食吃。它們都是白色的。人們相信純白的鴿子是女神喜愛的鳥,所以把它們養在神廟附近。

  據說新氏族都把神廟修得高大敞亮,因為他們崇拜的男神象征著白天、光明和太陽。舊氏族的神廟卻是女神休憩的所在,它們幽暗深杳,象征黑夜和母親的肚腹。

  米拉貝爾從沒有害怕過廟堂里的幽暗,但是今天她卻一點也不想走進去。

  “不要緊的,孩子,”德魯伊特爺爺對她說,“有我們陪著你呢,我把村里的幾個長者都叫上了,他們可能都已經到了吧。咱們倒要一起看看,這個使者大老遠帶來的是什么消息。”

  他們跨過神廟的門檻,把陽光和溫暖留在身后。懸掛在房梁上的一串串水晶石符咒碰到他們的頭頂,發出一陣叮叮玲玲的碎響。陰干的香草氣息包圍了他們。在昏暗的燭光中,米拉貝爾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是村里的鐵匠伯伯、草藥婆婆、接生姑姑、紡織嬤嬤,他們都在這兒,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可是馬上,一個陌生的身影從祭壇邊的暗影里走了出來,這讓她的心又突突地跳起來

  這就是那個使者?他的個子不高,甚至有幾分稱得上小巧,身上披著一件大披風,戴著一個深深的帽兜,把臉全都遮住了。

  “他走路和說話的聲音都很低很輕,”德魯伊特爺爺悄悄提醒米拉貝爾,“剛才他找到我的時候,我正祭拜完女神,一轉身,他就站在我身后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幸好我的耳朵還不是很背,否則他說的什么話我估計都聽不清。”

  使者走到了米拉貝爾面前,撩開了帽兜。

  在場所有的人都驚得抽了一口氣。

  這是個女孩。

  而且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

  “我叫萊雅諾,是狄韋德的女祭司,”她的聲音現在一點也不低了,清靈悅耳,卻是浸透著寒意的,讓人想起嚴冬晴日里純白無染的積雪,“你就是米拉貝爾嗎?”

  米拉貝爾點了點頭。她太吃驚了,想不起還有什么別的話可說。

  “那么你聽好,下面是我轉述我們領主捎給你的話,”萊雅諾的聲音更寒冷了,“你的兄弟布蘭已經中了魔咒,被囚禁在我們的城堡里。如果你想救他出來,就要答應下面這個條件──”

  “布蘭在你們手里?你有什么證據?”細心的草藥婆婆問。

  萊雅諾從懷里掏出一條圍巾,舉到米拉貝爾眼前停了兩秒,然后一松手,讓它掉到了地上。

  這太無禮了。長者們發出不滿的噓聲。

  米拉貝爾還是低頭把它撿了起來。她看看圍巾上繡的蘋果花,把它緊緊抓在手里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萊雅諾。

  她有點聽不清別人還在說什么了,她的頭很暈。這是她給布蘭的圍巾,他不會把它解下來送給新氏族的人來跟她開玩笑的。難道他真的已經失去人身自由了?她好像看見了他被五花大綁的樣子。

  紡織嬤嬤的聲音又飄進了她的耳朵,這個嬤嬤,凡事都很較真,“只憑一條圍巾,能說明什么呢?我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耍什么花招?”

  “一條圍巾確實不足以讓人信服,”萊雅諾平靜地說,“你們也可以不相信我,不去救布蘭。不過那樣的話,等到明天一早,領主自會另派一位使者來,將布蘭的人頭奉上。到時候,想來你們就再沒什么可懷疑的了。”

  或許不用等到明天早上,她這話音一落,就沒有人再發出質疑的聲音了,只有米拉貝爾費力地問,“那我們怎樣才能救出布蘭呢?說說你們的條件。”

  奇怪,萊雅諾回答得也很費力,好像聲音都要凍在她嗓子里了,“領主聽說你們舊氏族的女子有權自主選擇伴侶,他要充分尊重這個傳統,”她看了一眼米拉貝爾,好像想用目光把她焚毀,“所以他的條件是:如果你同意今晚選擇他做你的伴侶,并且在日落之前趕到他的臥榻之上,陪他度過一個刻骨銘心**的夜晚,那么明天早晨他就可以放你們姐弟平安離去。”

  沒有人說話。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在舊氏族,從來沒有人膽敢這樣放肆地對待一個女孩。因為人們相信每個女孩都是女神的女兒,都或多或少帶著神的秉性來到人間,是不容欺凌和侵犯的。

  可是現在這個信念受到了公然的挑釁。仿佛有一個新的聲音在說:沒有什么是不容侵犯的,沒有誰是女神的女兒,也根本沒有什么女神。

  每個長者都在想:是我老了么?我所相信的東西已經過時了么?也許新的時代真的要來了,可這會是怎樣的一個時代啊。

  米拉貝爾沒有想什么。她只是看著萊雅諾站在自己面前,卻沒法相信自己正在看著她、或是剛才聽到了她。萊雅諾又開口說了些什么,是什么?哦,好像是對她說的,“領主還有一個吩咐送給米拉貝爾,那就是:不要想著冒名頂替、讓別的人裝成你。當你來時,他要看到你們基里爾家族與生俱來的標志──你胸口的小銀星印跡。”

  這句話一說完,米拉貝爾是第一個回過神來的。她猛地抬起手,往身邊的墻上啪的一拍,喊了起來,“太過分了!簡直就是無恥至極!”

  “對啊!”急脾氣的鐵匠伯伯跟著喊,“把她拉出去砍了!”

  “等等,我說的不是她,是她們的領主,”米拉貝爾深吸了一口氣,“不傷來使,讓她到外面等著,我們要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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