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陟岵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詩經-陟岵》

　　世間存在著無比惆悵的兩個字——思親，在外服役之人最能明白其中辛酸，今捧讀千古羈旅行役詩之祖，心下卻黯然憶起故人。質樸的語言將我推入記憶中最不肯提及的漩渦，當年我也曾陟岵思親，而我未離去，故人先辭，采一株斷腸草，再沒有人會告訴我它的芬芳。故人冢旁幾管幽竹曳著風來安慰我，我卻只去嗅那在風中氤氳的菜籽花香，再沒有人會拉著我穿行在菜籽地中央。下山路滑，沒有人會捧來幾捆干草鋪路墊腳。除了清明與歲暮年初，我再不愿踏上那座小山頭，有斷腸草，有修竹，有菜籽，還有我最不愿看的故人冢的小山頭。我不肯提及，亦不肯被人知悉，我心深處也有從來未釋懷的眷戀。寫詩的人寫下的是當時情景，讀詩的人能讀出自己的心情，我翻閱著《詩經》，尋到了這篇最為純真的服役之人思親之情，故不惜筆墨欲點染人間最素深之親情。

　　一人獨登山，遠遠把父瞻，景似動唇問，何時把家還？父愛太過深沉，他無法用言語形容，若父在身旁，定會時時規勸上慎旃哉，他想著父親的音容，也會行役之間父親話語常回蕩耳邊：“尤來！無止！”漫漫征途，家有老父，滿頭銀絲在親情面前顯得富麗堂皇，我也思及過若有一日父親像天下所有為兒女操心的父親那樣生了華發，而我卻不能常伴身旁，該如何是好？常常聽得別人說父愛如山，涼我年少輕狂也曾對此不屑一顧，現下明白幸而為時不晚，父愛確實如山，父親更是我一生以仰望之人，我于他身旁未曾學到過別的品質，唯溫和與忠誠時刻伴我左右。他的父親又何嘗不像全天下所有父親一樣，眼巴巴盼著離家游子安然歸來，他甚至可以想到老父親風雨相迎的場景，他又何嘗不想他的父親，只是戰爭不允許他離開罷了。在外服役的日子何時才能休呢？他不知道，我更看不透，唯一能清楚的便是，在那個年代，丁壯就是一個時代的命運，而無人會去悲憫丁壯的命運。

　　望父神未還，又聞母絮言。勿棄老母去，勿忘衣添減。我總聽不得煩瑣之語，每每聞來便覺心亂如麻，然不經意間發現，天下母親似乎都會這般“煩”著子女。該如何報答母親那“煩瑣”呢？常伴于其身旁而勿使其心憂便是報答，便為大孝。我搜盡心腸未能曉得怎般落筆寫“孝”，此字過于復雜，細看來卻簡單如水，我總不能說清在難與易之間徘徊的事物。他似乎看見母親于他服役前夜收拾他件件需用的衣衫，臨行前又久久言語：“尤來！無棄！”此乃最感人之語，可以想象，一個年華已失的老母親想著戰爭苦惡，拉著兒子的手千言萬語得叮囑著。勿使白發葬黑發，勿棄母而去徒留親悲傷。我希望天下因戰爭而離父別母的人將思親之心化為力量，全力應對戰爭從而盡快結束征戰，我做不到什么，唯以文字寄清風，許下一場和平的愿望，愿世間一片安詳。遠方隱約傳來云霞的輕笑，我知道這個愿望太大，而我更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實，自他兄長之言我并未看出多少擔憂與悲傷，兄弟之間的直言不諱讓我覺得很平和。而仔細讀來，又覺得心頭有些難過，我相信他能依舊聽到兄長的話：“尤來！無死！”這般手足情深，他們之間的約定不是安然無恙，而是活著回來。可恨我無兄弟姊妹，不能體感這般感情，雖為之遺憾，轉念一想，我習慣了獨自來往，更喜歡一個人的時光，即使有一天出門在外我也不希望誰為我多一份牽掛。他不一樣，他有父母兄長，他知道兄長心里掛念著他，他也會多一份對于兄長的掛念。偶然憶起友人曾問我：“游子與家人，誰心更苦？”我說，是游子。算來游子有千絲萬縷的牽掛，而家人只有一份擔心，自是游子更苦。而我后來思及，又久不釋懷，我怕我終有一日也成為游子，日日思親念家，這簡直是劫難。我明白這劫難的可能性太大，但我希望它能遲一些到來。

　　合了《詩經》，心間滿是溫暖，這是我寫過所有戰爭都不曾擁有的感覺，是因為親情。后來又讀了許多詩，在不及這樣質樸而直擊人心。也許華麗的盡頭并非華麗，只要用情寫出的文字，即使詞淺語拙，也是上佳之品。而當今好盡繁華的世界已容不得素淡的存在，我只欲引來古時高僧一句——不如吃茶去。我講述著戰爭，我拒絕著戰爭，我有著一回回蜀都微雨般的心事。文字邂逅了戰爭，文字可否感化戰爭，一切未可知，我也不欲知，只挑了我愛的路或緩或平得向前去，直至生命盡頭。比起使我沸騰的詩詞，我更喜歡這樣能使我平和走入，安然相看的詩詞，不是水要流淌，而是地勢迫水流淌，我和水一樣，愛著波瀾不驚的時光。現下我釋懷了，我會像以前一樣采一株斷腸草，告訴自己它的芬芳，也會獨自穿行于菜籽花中央，感受一片金黃，這樣就算全世界離我而去，我也不會再過于哀傷。至于故人，也變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束光，隨時在黑暗中照亮。

　　再次提筆，寫下這樣的詩文，我給它取名為《思》：

　 　雨在黑暗中淅淅瀝瀝，

　 　看不見燈火迷離，

　 　只看見，

　 　你以一束光芒的名義，

　 　走進我的生命里，

　　 從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