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節(jié)過去以后,幾乎所有的客車司機(jī)都拋棄了原來的舊車,換成空調(diào)車。從前像單薄的鐵盒一樣的客車很少有人坐了,走國道的話,從城里到村子也只要二十多分鐘。塔拉又一次站在國道旁邊,綠色的鐵柵欄有明顯的掉漆,現(xiàn)在他能夠輕松跨過柵欄,但是每次有大貨車經(jīng)過時依然忍不住要心悸。而且這條路總會讓他想起扎那的媽媽,她曾經(jīng)在這里哭泣。
其實,三年也不過是很短的時間,這樣很好,短到只能讓綠色的鐵柵欄掉點漆,讓伊勒德更加虛弱,讓自己更堅強(qiáng),最重要的是不會讓那個曾經(jīng)在這里因為離別而哭泣的女人韶華逝去,還能讓他看到那個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看她忙里偷閑的拭去臉頰的汗水,而且明亮的眼睛里不再有悲傷。
大客車的噪聲把他的思緒從三年前拽回來,一陣風(fēng)拂過臉頰,吹起了他額前的頭發(fā),斜上方的陽光讓他不得不瞇起眼睛迎接阿茹娜的到來。隨著客車越來越近,他看到客車最前排有一個身影不停地跳躍揮手,身后的長發(fā)跟著她的節(jié)奏彈起落下。塔拉會心的笑了。
“塔拉!”客車前門剛剛打開,阿茹娜便一步跳下來,下一步就跳到了塔拉跟前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哇,慢點慢點。”雖然喜歡,但是塔拉面對阿茹娜的熱情時,心里總是有點不知所措。
阿茹娜雙手放在塔拉肩上,他們的身高差不多。兩個人笑瞇瞇的彼此互視,阿茹娜雖然還沒有在身體上表現(xiàn)出特別明顯的女人特征,但是塔拉非常喜歡她白皙細(xì)長的手腳,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她穿著一雙很可愛的小高跟涼鞋,修身的棉質(zhì)牛仔褲和束腰小襯衫的搭配也有一種可愛與性感合二為一的氣質(zhì)。應(yīng)該說這本來就是阿茹娜的氣質(zhì),穿什么都一樣——塔拉在心里暗想。
“想我沒有?”阿茹娜的鼻尖幾乎碰到塔拉的鼻尖,大眼圓瞪看著塔拉問道。
即使是這么近的距離,塔拉依然能從阿茹娜的眼睛里看到滿滿的喜悅,他緩緩說道:“剛才我還擔(dān)心你會不會睡過站呢。”
“那我要是真睡過站呢?”
“追唄。”
阿茹娜一邊笑一邊撇撇嘴,然后她朝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人,以后激動而深情的與塔拉擁吻。
一切都自然而有序的進(jìn)行著。塔拉在心里對自己說。
塔拉和阿茹娜往回走到一半,塔拉說:“你先回家,我還要回去超市工作,晚上下班后我去找你,好么?”
阿茹娜伸出兩根手指把鬢角被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挽到耳朵后面,塔拉注意到她圓潤的耳廓。
“你什么時候下班啊?”阿茹娜問道。
“也沒有固定的時間,昨天老板想早點關(guān)門,所以七點多就下班了,平時一般要九點左右。”塔拉鼓鼓嘴,皺著眉頭說道。
“九點?”阿茹娜用很小但是很難以置信的聲音重復(fù)一遍,“九點以后你來找我,我怕我媽不讓我出去,再說,那么晚我們做什么啊?”
對啊,這里可不像城里,九點以后還能做什么呢?塔拉在心里嘀咕著。沉默了一會,他突然揉揉阿茹娜的頭發(fā),說:“我當(dāng)然會請假啦,傻帽!”
“哎呀!”阿茹娜急忙伸手梳理被揉亂的頭發(fā),同時報復(fù)的往塔拉小腿上踢一腳,“煩人!請假你不早說!那你到底幾點啊?”
“放心,五點你就能看到我了。”塔拉握住阿茹娜在頭頂上瞎忙活的兩只手,一邊說一邊慢慢幫她捋順黑亮的長發(fā)。
阿茹娜又一次認(rèn)真的注視著塔拉。他們擁抱在一起,然后阿茹娜滿足的在塔拉唇上親了一下,說了聲“一會兒見”,轉(zhuǎn)身離開。塔拉一直在原地看著她,因為到了拐角處她一定會回過頭,踮起腳尖向他揮手,塔拉笑著揮手道別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一排紅磚房后面。
塔拉工作的地方在相反的方向。
他剛回到超市,老板便笑著走過來,塔拉輕輕點一下頭,叫了一聲“老板”,算是打招呼。
老板是個中年男人,頭頂?shù)拿l(fā)很稀疏,他平時穿著淺藍(lán)色格子襯衣,頂著圓滾滾的啤酒肚。塔拉一直對他心存感激。
老板拍拍塔拉的肩膀,和氣地說:“回來啦?”
塔拉想了一下說:“嗯,您是說我,還是……”
老板扭過臉瞪他眼,“哎呀”一聲,說:“你站在這了我還問什么?”
“哦。”塔拉爽朗地笑起來,說:“阿茹娜剛剛回家了,我們在半路分開了。”
“哦,”老板很放心的點點頭,“那你晚上就不用在這呆太晚了,反正也沒什么事,走的時候跟我說一聲就行。”
塔拉感激地向老板輕輕鞠了一躬,“那太謝謝您了!”
“沒事兒,”老板把手放在塔拉單薄的肩上,用力捏了捏,“小伙子,好好干,攢點錢,咱們不能總在這窮山溝里呆著啊。”
塔拉沒想到老板會對他說這些,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點頭答應(yīng),他從來沒想過這些。反倒覺得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倉庫填補(bǔ)柜臺上的缺貨,所以又向老板點點頭,想要往倉庫那邊走。這時老板又把他叫住了。
塔拉轉(zhuǎn)過身,等待老板說話。
“塔拉啊,”這個中年男人突然為難的一只手插在腰上,另一只手摩挲著后腦勺,他看了看自己的啤酒肚,然后抬起頭說:“塔拉,我覺得還是告訴你一聲比較好,離你回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候吧,你爸又拿走幾瓶白酒……”
塔拉聽到“父親”兩個字的時候,心里就明白老板要說的話,他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間凝固了。他抱歉的抿著嘴,說:“哦,知道了,酒錢還是在我的工資里扣吧,給您添麻煩了。”
“嗯,你是他兒子,好歹勸勸他,照這么喝下去,鐵人也撐不住的。”老板又一臉認(rèn)真地看著塔拉,就像剛才說“好好干,攢點錢”時一樣。
塔拉“嗯”了一聲,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倉庫走,對于伊勒德,他早已不想面對,每一次他試圖去改變,試圖去和他說一句話,換來的都只有不斷加深的無力與失望。
臥室里雜亂不堪,伊勒德像一團(tuán)用過的抹布一樣團(tuán)在臟亂的床上,床頭柜立著六瓶白酒,三瓶還沒有打開,兩瓶已經(jīng)空了,還有一瓶只剩一半,他的鼻子不斷發(fā)出奇怪的“哼哼”聲,好像在夢里發(fā)笑。
“嗯,莎,莎莎琳娜……”
伊勒德鑲滿泥垢的臉抽搐似的抖動著,嘴角也隨著不停上翹,這些動作持續(xù)幾秒鐘,他伸出骷髏一樣干枯的手,去旁邊抓被子,那張雙人被太重了,他拽不動,只好睜開眼睛。
唉,怎么又被凍醒了呢?他吃力的翻個身,平躺在床上,像個皺巴巴的“大”字。渾濁的眼睛里依然看不出什么感情。他想到兩個小時前自己搖搖晃晃走到村子里那家超市之后的事。他不太確定是真的,還是在做夢。
“伊勒德啊,好久不見啊?是不是戒酒了?”超市老板看到他瞇著眼睛晃到這里,心里就有些不好的預(yù)感,但好歹還是要和他打聲招呼。
伊勒德走到老板面前,搖晃好一會終于站穩(wěn)了,他睜開眼睛抬頭看著老板,呢喃道:“戒酒?哦,我兒子呢?”
“塔拉出去了,過一會就回來,你有事的話就在這等會兒。”
“不用等,不在更好。”伊勒德又搖晃起來,抬起手朝自己的方向擺動,“給我,給我拿幾瓶酒。”
老板的心臟不禁收縮一下,果然躲不過他這句話。他雙手插在腰上,提高了聲音的分貝:“伊勒德啊,你身上帶沒帶錢啊?”
伊勒德并沒有被老板嚴(yán)厲的語氣震懾,不,應(yīng)該說沒有因此而清醒幾分,他呢喃著說:“跟我兒子要去。”
老板被伊勒德近乎癡呆的反應(yīng)堵得沒有話說,只能嘆氣搖頭,看著跟前這個四十五歲多一點的老頭子,眼里充滿了憤恨。就是這么一會,伊勒德已經(jīng)走進(jìn)超市,從柜臺上拿起幾瓶白酒,抱著要往外走。
老板也不想去攔他,因為一旦和伊勒德吵起來,不僅壞了超市的名聲,還會讓塔拉以后在村子里更加尷尬。
伊勒德推開門,往外走出十米不到,老板在他身后喊道:“伊勒德!你要是還放不下莎琳娜,你就找她去吧!塔拉的一輩子都叫你給毀啦!”
聽到“莎琳娜”,伊勒德像被巫師施了定身術(shù),身體又一次不聽使喚,動彈不得。這一切只持續(xù)兩秒鐘,然后巫師解開了定身術(shù),伊勒德從鼻子里“哼哼”幾聲,搖晃著往家里走。
他將自己反鎖在臥室里,把懷里抱著的酒小心翼翼放在床頭柜上,擰開兩瓶,接著往床上一坐,抓起一瓶往嘴里猛灌。他的褲腳有幾處被打濕的痕跡,因為在路上摔碎一瓶,還嚇了他一大跳。
伊勒德的腦袋里不停回放著那仿佛來自天邊云彩里的呼喊:莎琳娜。莎琳娜。他又看到一位年輕女人白皙溫潤的臉龐,清澈的眼睛,好看的嘴唇和兩顆酒窩,太生動了,這么多年她一點都沒變。然后女人突然和他說了句話,他沒聽清。
什么?
女人又說了一遍,這回他聽清了:塔拉的一輩子都叫你給毀啦。
空曠的屋子里傳出伊勒德狂野的笑聲,他笑得那么開心,這漫長的一輩子,仿佛都沒有這樣開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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