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二零零三年。四月。

　　清晨的空氣里飄著零星雨滴，杏花的花瓣輕盈的飄落在地上，不知道誰家養的小黃狗偷跑出來繞著院子里的杏樹，嗅著混進了花瓣香氣的泥土。

　　今年的杏花好像開的稍早了些，塔拉站在院子里望著被雨水沖刷過的樹枝想。因為昨天很早就睡了，直接導致今天起了個大早，村子就像所有的清晨一樣清新安靜，不同的是空氣比平時冷很多，圓滑的的大石頭壘成的圍墻和遠處墨綠的大山都冒著濕潤的氣息。

　　塔拉挺起胸脯做一個深呼吸，半舊的淺綠色短袖衫隨著他的呼吸在胸前舒展，冰涼的空氣像清水一樣暢通無阻的流進身體里，不禁讓人心情愉悅。

　　一陣風從潮濕的地面上吹起，冰冷的感覺從裸露的小腿蔓延全身，塔拉哆嗦一下，回頭看看身后安靜的土房子，幸好那扇輕輕一碰就會發出刺耳動靜的老舊木門敞開著，他放心的笑笑，輕手輕腳的走進去。

　　靠西邊的屋子里傳出均勻有力的鼾聲，阿爸昨晚一定又喝的酩酊大醉，塔拉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他推開東邊臥室的門，閃身進去后慢慢把門關上，那是他的臥室——對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他從衣柜里掏出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把套在腿上的棉質短褲換下來，蹬上剛才在院子里粘了泥巴的帆布鞋后打量一下自己，心想，不穿外套的話也不會冷吧。

　　手握住臥室門把手的時候，塔拉回頭看看書桌，書桌上擺著一個比成年人手掌大一點的長方形木制相框，照片里有一張年輕女人溫柔的臉，塔拉的目光落在上面，黑亮的眼睛里倒映出和照片里的女人同樣的溫柔。

　　“塔拉！給，給老子倒杯水過來！”西邊臥室里傳來迷糊而粗暴的叫喊，塔拉渾身一個機靈，落在照片上的目光收回來，盯著眼前的門，似乎在等待什么。他就這么等了三秒，或者四秒，均勻有力的鼾聲又一次響起來。僵硬的身體這才稍稍放松，他輕輕打開門往外走，臥室的門關上的時候，他又向書桌上看了一眼。

　　難怪心里總是覺得不舒服，不穿外套還是有點冷啊。塔拉雙手盤在胸前，兩只單薄的肩膀緊緊地和脖子縮在一起，泥土吸收雨水以后變得更加松軟，雙腳走在上面總覺得用不上力，附近人家的看門狗聽到有陌生人走過就叫個不停，他也不在乎，繼續往前走，空氣里依然有細小的雨滴飄著，并且有淡淡的牛糞味道。他的家距離新鋪成的國道有五百米，穿過國道再走不到五百米就是扎那的家了。

　　新國道從村子中間穿過，比起從前這里所有的油漆路，這條國道實在稱得上雄偉大氣，塔拉走到它跟前的時候，一輛大貨車帶著一股猛烈的氣流呼嘯而過，塔拉屏住呼吸，心臟隨之收縮一下，對于那輛像怪獸一樣從他頭頂駛過的大貨車而言，他太渺小了。貨車飛過后，過了一秒多種，塔拉咽一口唾沫，笨拙的跨過面前的綠色鐵柵欄，飛快的穿過國道。從這里望去，已經可以看見不遠處一片房子了，幾乎每個房子邊上都立著一個接收衛星電視的“大鍋”。

　　貼著白色瓷磚的房子格外醒目，塔拉眺望著，快步朝它走去。

　　“扎那——”還有五十米的時候，塔拉朝著扎那的房子大聲喊。只有一陣陣響亮的狗吠回應他。過幾秒鐘，他又喊了一聲。

　　一個比塔拉大兩歲的男孩從塔拉一直望著的房子里跑出來，少年穿著一身灰白色運動休閑服，一邊跑一邊朝塔拉揮手，塔拉嘴角向上揚起，心想，這應該是新衣服吧。

　　扎那跑到塔拉跟前，喘著氣說：“這么早啊。”

　　塔拉說：“我醒的太早了，就早點來送你。”

　　扎那壞笑兩聲，往塔拉胸口打一拳，說：“是不是知道大哥要走，傷心的睡不著覺了？”

　　塔拉瞇著眼睛，說：“我是睡的太早了。”

　　扎那認真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慢慢退去，緩緩的問道：“你阿爸昨天又發酒瘋了？”

　　塔拉無所謂的撇撇嘴，說：“不知道，就是怕他跟我發脾氣我才很早就睡了呢，他幾乎每天都那樣。”他得意地笑起來，接著說：“我把臥室門一鎖，他愛怎么著就怎么著。”

　　扎那也笑了，拍著塔拉的肩膀，說：“走，先去我家待會吧，車還得過一會兒才到呢。”

　　塔拉點點頭，扎那一只胳膊搭著塔拉的肩膀朝那棟貼著白色瓷磚的大房子走去。

　　“阿茹娜還沒來吧？”

　　“廢話，那丫頭那么懶，我走之前能來就不錯了。”

　　“嗯，應該會來。”

　　扎那的家是村子里最闊氣的，扎那的爸爸在城里做生意賺了很多錢，逢年過節的時候，連村長都要去他家里串串門，敘敘舊，村子里每戶人家都希望能和扎那的爸爸有些關系。可是現在不是逢年過節，扎那的爸爸一直在城里忙事業，不會在家里呆著。塔拉從來沒數清這棟大房子一共有多少房間，數著數著就亂了，但是房子里只有扎那和他的媽媽，扎那走了以后就只剩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了。

　　“阿媽，塔拉來了！”一走進屋子，扎那就朝里面喊。

　　屋子里彌漫著很好聞的飯香，還有炒菜的香味，塔拉一下子覺得很餓，暗自貪婪的嗅著廚房里飄出來的令人陶醉的味道。

　　“快帶塔拉進屋，阿媽正做著菜呢！一會兒我們一起吃。”好聽的女人聲音從靠近里面的屋子傳出來，那里應該是廚房了。

　　扎那脫掉上衣，扔在旁邊的椅子上，大聲說：“知道了。”然后伸手拍拍塔拉的肩膀，說：“我們進餐廳等著吧，我媽不知道要做幾個菜呢！”

　　塔拉望著廚房的方向，有點心不在焉的回答：“哦。”

　　塔拉跟著扎那越走越靠近廚房，他的心情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腳步雖然跟著扎那，眼睛卻癡癡地盯著廚房那扇明亮的玻璃門，耳朵里充斥著廚房里的聲音。然后他一直走到廚房門口，安靜地站在那里。

　　一個美麗的女人站在一排叫不出名字的廚具前面，明亮的房間里全是她忙碌的身影，塔拉看到她優美的身段在房間里移動，黑亮的長發隨意的在后面盤起來，汗水浸濕了額前幾縷垂下的頭發，凝聚在一起的汗珠順著白皙的臉頰流下來，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她忙里偷閑的抬起胳膊拭去臉頰的汗水，塔拉看到她嘴角洋溢著笑意，長長的睫毛下面卻隱隱約約的浮現出悲傷。

　　“塔拉！”一聲干脆的呼喚把他從另外一個世界拽回來，是扎那站在另一個屋子的門口笑著看他，原來餐廳在那里，塔拉已經走過頭了。

　　扎那的媽媽聽到叫聲才注意到門口有一個人站著，抬起頭看著塔拉緩緩笑了，說：“塔拉啊，在這站著干什么？”

　　塔拉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先回頭看看扎那，又對扎那的媽媽說：“沒事，阿姨，我想來打個招呼。”

　　扎那的媽媽笑得更厲害了，說：“還是塔拉有禮貌啊，也不用這么見外，又不是第一次來，快去和扎那聊會天吧，我們馬上就吃飯了。”

　　塔拉點點頭，回答：“嗯。”

　　扎那用手勢招呼他過去，塔拉走過去，扎那伸手做一個“請”的姿勢，他們便在餐廳里的張圓桌前并肩坐下。

　　扎那別有深意的看著呼吸剛剛平靜下來的塔拉，又一次發出一陣壞笑，說：“老弟，你是不是喜歡上我媽了？”

　　塔拉立刻覺得芒刺在背，剛坐下的身體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他瞪大眼睛使勁握著拳頭，心跳早就亂成了一團。他強作鎮靜地回答：“說什么啊。”

　　扎那對塔拉的反應感覺莫名其妙，說：“怎么了啊？我都敢說我討厭你爸，有這么難為情么？”

　　塔拉瞪著扎那，這一秒鐘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好像過了一個小時一樣，心里費勁的尋找一個可以跳過這個話題的出口。然后僵硬的后背慢慢放松，笑著說：“哦，那倒沒什么，我也討厭我爸。

　　聽塔拉這么一說，扎那也不笑了，鼓鼓嘴，然后無所謂的聳聳肩膀。

　　廚房那邊安靜下來，一切就緒了，扎那的媽媽朝這邊喊道：“塔拉！扎那！幫我端一下菜，我們要吃飯了。”

　　塔拉不知道在扎那家里吃過多少頓飯，每一次都那么開心，無論扎那還是扎那的媽媽都很歡迎他，他喜歡扎那媽媽說話的聲音，還有她的笑聲，也喜歡她笑的樣子，塔拉清楚的記得她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并且會不斷在夢里溫習。這次的早餐并不比以往不同，扎那和他的媽媽依然輕松的聊天，扎那會取笑塔拉的安靜和不善言辭，然后夸張的仰天大笑。塔拉留戀著這些時光。

　　阿茹娜到最好也沒來送扎那，她果然是個貪睡的姑娘。給扎那的爸爸開車的司機從國道上飛馳而來的時候，又有三五個比塔拉大兩三歲的少男少女從遠處跑來，都是扎那的朋友，但是塔拉并不認識，他們大聲吵鬧著圍在即將遠行的扎那周圍，扎那的媽媽只好放開了自己的兒子，把這最后的時光讓給他們。

　　塔拉一直沒怎么能和扎那說話，直到司機開著奔馳越走越遠，他朝著扎那使勁揮動手臂。他看到身旁的女人孤零零地站著，兩只手捂著鼻子和嘴，強忍著慟哭的沖動。兩行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下來。

　　塔拉看著她，他很想安慰她。可是此刻，塔拉心里只感覺到自己的弱小。

　　空氣里飄著的雨滴不知不覺的消失了，東邊的山頭冒出一點點白色的亮光，每戶人家院子里種的菜葉子，小樹苗都是潮濕的，輕輕的風里有雨的味道，還有泥土和牛糞的味道。

　　昨天晚上快要睡著的時候，塔拉聽到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心里還迷迷糊糊的想，如果這雨能阻止扎那離開該有多好，我以后還有什么理由去他的家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