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12（完）

　　海真進來時，我沒能認出，因為她看起來像個會動的石頭人，走路時帶著非常機械的聲音，僵硬的移動著。海真顯然不知道怎樣正確運用身上那套厚重的衣服，走幾步就要摔倒，然后機器開始應激反應，把裹在里面的人立起來。

　　看到我的時候，小姑娘摘下頭盔，這個過程不算容易，想象一下，一個活人送石頭堆里掙扎出來的樣子，所以，她摘下頭盔，四處張望的時候，呼吸粗重，那張小小的臉龐很痛苦的皺起來。我對她那身裝備感興趣的程度，一時間竟然超出了對她本身的興趣，與我的哥哥和同哥哥一樣的大多數海妖不同，我并不反感人類，也挺喜歡他們利用自然物質加工出來的東西，很有趣的。

　　那個叫做石皮的男孩，是海盜首領的兒子，比起他那沮喪的父親，他倒是頗有精神。石皮比預定時間提前好久便到達這里，看來海盜十分珍惜這個孩子的生命。他瞪著一雙倔強的大眼睛，一進來就在離我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不說話，卻經常閃閃爍爍的看我，面對我這樣一個“異類”，這個男孩還是很膽怯。

　　我在他眼里是個怪物吧，正如我第一次看到人類時，強烈的危機感毫無道理的從心底冒出來，那時，陸地上的文明尚未結束，哥哥說帶我去看些不尋常的事物，我們便偷偷游到淺海域，在夕陽下隨著海浪漂浮，然后便望見了遠處游輪上的人類，他們也看到了我們，并且朝我們靠近，哥哥催我快走，我心里也有點怕生，可還是想要跟郵輪上的人打個招呼，結果，只能說，多虧我們逃得快。

　　海妖的幸運似乎在文明結束之前就用完了，越來越多的同胞被人類從巨輪上拋下來的鋼鐵巨網擄走，最后，連哥哥也沒能逃過，哥哥離開后，我憎恨著人類，后來，我開始害怕他們，因為他們毀掉了我們共同賴以生存著的星球，他們摧毀了星球的生態。面對這樣野蠻而強大的力量，即便是神明降世，也會為之膽寒。

　　“你叫什么名字？”海真終于把笨重的衣服全部從身上卸下來，扔在一邊，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洞穴比較封閉，她沒想到自己的聲音這么響亮。

　　我欣賞這個堅強的小姑娘，笑著看她，她壓低了聲音，接著問：“我認識藍，是藍叫我來這里的，你也認識藍吧？”

　　“我是青。藍，是我哥哥。”

　　“你一定要救他，他還活著。”

　　一直悶聲坐在石階上的石皮，看著海真，然后又回頭看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他驚訝于海真的直率，更驚訝于我竟然能夠使用他們的語言，與海真交流。小伙子再也壓抑不住，脫口而出：

　　“你能保護海盜嗎？你是海盜的盟友，能保護嗎？”

　　石皮很莽撞，他不管不顧的，說話聲在洞穴里被放大十幾倍，以至于讓我的耳朵短暫的失去聽覺了。海盜不了解海妖的生理構造，我也沒法責怪他。

　　等耳朵里的疼痛過去，我才有點不快的說：“你們來這里，是我與你們父親的約定。我答應他們保護你們。”

　　轟鳴聲透過孤島的巖石，在洞穴里朦朧的回蕩著，緊接著，我們都感受到島嶼在不安的震顫著，洞穴里的水流被打亂，巖壁戰栗著，好像有怪物要突破巖層，從里面沖出來。海軍與海盜之間的戰爭開始了。

　　石皮緊張的盯著怪石嶙峋的洞穴頂端，生怕哪塊巖石掉下來。海真顧不上太多，她抱著頭蹲下去，最后干脆癱坐在冰涼的地上。孤島是我們最后的據點，它堅不可摧，我一點也不擔心這兩個孩子，海洋已經對陸地上的人們宣戰，大海的召喚，強大到能夠讓我的心與海軍培育室里的所有海妖聯系起來。

　　“海洋已經無法維持海妖的生存，就算被你父親囚禁的海妖重獲自由，也活不了。”

　　海真的眼神那么干凈，她害怕，但也特別堅強，心里有著支持她堅強的信念，海真搖著頭，嘴唇顫抖起來，輕聲說：“他們還活著……”

　　石皮突然走向海真，扶起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孩，扭頭看向我，眼神比剛才友好了許多，語調也放緩了很多：“青，你能保護海盜嗎？”

　　“海盜保護過海妖嗎？”我反問。

　　石皮哽住，他只是一心想保護同胞，心中惦念著自己的父親，并不想與我爭論是非，我卻很難因為面對的是兩個孩子，就大度的放下心中的怨念。

　　“當初，你們的父輩，以各種名義對我們進行圍獵，為了追求經濟價值，為了進行科學研究，為了滿足求知欲，財團支持人們以任何理由抓捕我的同胞。可笑的是，不久以后，戰爭開始了，星球在戰爭中迅速衰老，財團掌握了殘余的資源，成了存在于現實中的神，有些海妖甚至故意被財團抓去，因為海洋里的同胞因為海水污染而迅速死去，被人類囚禁的海妖卻能活著，至少，大部分都活著，幸運的話，也許能等到海洋重新恢復生命那天，還能回重回大海。”

　　“藍，藍也是嗎？”海真和石皮走到離我較近的石階前坐下，認真的看著我。

　　“藍，我的哥哥，那張鋼鐵的巨網收緊的時候，他義無反顧的游進了巨網里，他故意被人類捕捉，但不是為了活著，而是為了死去。”

　　石皮對我說的事并沒有表現出太多關心，海真還想繼續追問的時候，石皮不客氣地打斷了海真，對我說：“我的父親會在今晚死去，你的哥哥也要追求同樣的結果。父親對我說要心存希望，可是，今晚過后，所有人都將死去……”

　　石皮仰著頭，注視我，他放棄追問，也放棄了心中的掙扎，他像一個等待著審判結果的聽眾，安靜聽著孤島之外你來我往的炮火轟鳴，他的眼神灼熱，眼里有淚光閃爍。眼淚，那是我們海妖也擁有的東西，石皮盒海真可以肆意哭泣，可是，我的眼淚在哥哥離開以后就流干了。

　　“關于繼續容忍人類，還是反抗，我的同胞們一直沒能達成共識，直到今天，海妖失去了做選擇的機會，才終于意識到，只要財團存在，人類對海洋的破壞就不會停止，海洋也永遠回不到文明時代。海軍的培育室與外界隔絕，哥哥只能潛入培育室內部，匯聚所有海妖的力量，才能激起一場徹底淹沒陸地的大海嘯。”

　　我將與哥哥共同祈禱，這會是海洋最后一次承受戰爭。

　　“離開海水，我的生命會很快衰竭。海嘯褪去以后，你們要啟程尋找新大陸，你們將會獲得新生，”這就是最后一刻了，我沉重而悲傷的一生，終于迎來最后一刻了，藍曾經說，與舊世界一起結束，也是一種無上的榮耀。是的，我感到久違的輕盈，我可以微笑著死去。

　　石皮，海真，你們再也不會聽到我的歌聲了，好好睡去吧，醒來時，就是新世界了。

　　海真和石皮沒有因為我慢慢化成水而悲傷，正如我不會同情他們在不久以后的新世界中經歷的艱苦旅程。我聽到同胞們在遙遠的彼方，彼此呼應著，我們的靈魂聯在一起，就像星辰微弱的光亮連在一起，描繪出浩淼的夜。這個星球上再也不會有海妖的歌聲了，我們在最后的尖叫中消逝，就像海水最終回褪去，不在大陸上留下痕跡。

　　在憤怒的海洋面前，人類的斗爭猶如飛絮，腐敗的末世大陸，在海嘯的沖刷過后，會慢慢恢復生機。我最后看了一眼新世界的孩子，對不起啊，今晚，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雖然你們不得不忍受海妖刺耳的尖叫聲，明天，你們就回看到，我們的吶喊撕裂了生銹的天空，你們會看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