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太小,以致處處是她與他年少間走過的影。八年之久,莫然覺得而今自己可以面對了。
母親坦率的告訴她:“你大學第二年,他來過一封信。我替你拆了,信現(xiàn)在也找不見了。大意是他出國留學去了,好像是日本。你們沒緣分了。”
“他講我們沒緣分了?”
“是這個意思。”
莫然把阿生抱在懷里,聽了母親的話,手中一松,阿生順勢躍下去,又回母親腳邊。
她勉強笑笑,轉身回自己房間繼續(xù)未完成的教案。
不是還妄想回來后能同他鴛夢重續(xù)吧?只是有絲絲以為,他還等著她。
青春易逝,說到底誰又等的起誰,何況無償呢?莫然在房里抽煙,父親就是死于肺癌,她熟悉這種病,熟悉到不怕了。
簡直想就這樣緩慢結束自己的生命。人最痛苦是有情,人最卑賤則是情深。她莫然為了一個早便失去的人情深至此,陳子舫怎么想得到。他以為她多灑脫,以她當年離開他的架勢——
那夜她怨毒的眼神在黑暗中分明可見,她以拼死的力氣與他恩斷情消。陳子舫永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為何離開你,便想想我多愛你吧。”
二十六歲的莫然對著空氣喃喃重復當年的語氣,她又做回當年“小然”。
嘆口氣,人一嘆氣就無法不蒼老。莫然有時靜靜打量著母親,覺著在心態(tài)上還是自己更衰老一些。母親靜心忍性不假,事情也看得明白,反倒有一種赤子心腸般的開釋。
退休之后,與阿生為伴,人與狗都暗藏大智慧。阿生望著莫然一動不動,它的眼睛里有感情。它雖是畜,卻待眾生有情。
作為一只狗,阿生也算品嘗過世態(tài)炎涼了。它是一只巨型泰迪,純黑,斷尾。最初它流落鄉(xiāng)下,無人識它是只名犬。野狗因它安靜欺負它,主人也因它不叫,不能看家護院而冷待它。母親那日在鄉(xiāng)下上墳,歇腳在老鄉(xiāng)家里,遇見了牦牛似不修邊幅的阿生。
它望著母親,眼神干凈,純粹,像看著親人,看著菩薩,長久不離。直到上門收狗的狗販準備抓它上車,做成幾盤鮮美的狗肉,賣出價錢——
它那不識貨的主人以十五塊錢將它賣掉。十五塊錢便是阿生這條命了。一向溫順的它瘋也似在院中狂奔,逃生。
狗販和主人圍追堵截,累的氣喘吁吁,竟逮它不住。
母親試著蹲下身子,向它張開懷抱。阿生一個箭步奔進來。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母親與阿生之間找見聯(lián)系。似曾相識,前世今生。它知道她一定會來。
關于母親與阿生這段淵源,莫然自以為知道很清楚了。
母親坐在地板上,阿生自然的偎在旁邊,腦袋搭在母親腿上。看著這幅情景,莫然不無自憐的想,今生她是沒有這樣情深意重的人了,哪怕有阿生這樣情深意重的狗呢。
母親要莫然坐下來。回來兩個月了,她們還沒好好談過。
阿生在兩個女人中間,保持安靜。它也在聽。
莫然喜歡撫著阿生的頭,幽幽道:“阿生是否很老了?它動的越來越少。”
“阿生當然老了。他們都沒有那樣長命。”
莫然望向母親,她今天有點不同。還是那雙眼睛,還是那個聲音。是母親說話的情態(tài),開始柔軟了。
他們?除了阿生,是說父親么?
這么多年,母親似乎并未多懷念他。除去祭日,清明,中元各節(jié),她心里沒有牽掛他的跡象。過去莫然以為這是成年男女愛的克制,自己婚后才明白,那只是單純的不愛而已。
莫然綰起耳邊垂發(fā),隱約又想起宋期。不知他現(xiàn)在怎樣了。
這一個秋天,天氣清爽,帶著人心也透明,無風。母女二人坐在客廳落地窗前的地板上面,暖陽傾泄,歲月靜好。兩代人都經歷了一些肝腸寸斷與后知后覺,現(xiàn)在是她們分享的時候了。
母親說:“孩子,你相信輪回么?”
莫然一怔,本以為母親會問自己仍否相信愛情。沒想是更飄渺的話題。
莫然看著她的眼睛,發(fā)現(xiàn)她是認真的。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
“你見過的。我也用一生,等待過一個人。就像現(xiàn)在你還在等他一樣。”
“媽媽,我已經放下了。不是緣盡了么。”
“緣是不會盡的。世間萬物都在輪回之中,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我常常想,如果沒有輪回,又哪里有你和我呢?我和你,又怎么做的成母女呢?”
莫然聽完這些話直笑。
阿生也躁動。
“媽媽你開始皈依佛家了么?”
母親說:“皈依?我是皈依了,我皈依自己的心。這就是前幾日我要你做你自己。”
“做自己。。。你要去找回你說的那個人么?”
“找不到的。”
“他出國了?”她好奇,“還是你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呢?”
母親歪著頭,如少女般慧黠地對著阿生一笑,止住了口。她端詳著面容憔悴的女兒,忽又心疼:
“講講你吧。我的女兒,你可知道人生在世,一樣受著輪回?”
莫然不解:“死后才有輪回。還要飲過孟婆湯。。。”
“不。對于你,新的輪回已經開始。你忘了飲吧?所以才放不下,新的不敢踏步,舊的不敢丟手。”
她抬起頭:“我還以為我表現(xiàn)得很無謂了。”
“就因為你過于無謂,什么都要隱瞞,才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對自己的選擇很清楚。”
“你可以清楚的離婚,辭職,過別種生活。但你還沒跳脫舊的輪回,你還沒意識生活已不得不新。你看不清楚自己的心。”
“看清楚又如何——已經傷人傷己。”
母親耐心的望她:
“那么要把自己周圍的人都傷一遍么?愛你,才在你身邊不肯走。”
可現(xiàn)在陳子舫走了。宋期也走了。很快,阿生也會走。母親呢?還有多少時光?
黃昏的最后時刻。莫然真切的體會自己身處兩個輪回之中,感覺恁般矛盾,介于冰與火的撕扯。她的真性情,她的假惺惺,她過去受的傷,那不肯好的痂。傷人傷己,這樣下去,誰不會走?
母親從身上掏出一封信給她。信封筆墨都像最近寄出的,印著花花綠綠的圖章,一排日式民居郵票。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手指都記得那筆跡。
莫然問:“什么時候的信?”
母親如實相告:“昨天到的。看完后,你覺得他愛你如故,他便愛你如故。你覺得無法破鏡重圓,就別頭腦發(fā)熱。他似乎知道你回來了。”
莫然頷首:“一定是他看了我的主頁。”
“你慢慢看吧,”母親站起來,外面暮色開始四合,阿生跟隨她走:“太晚了怕看不清路,我?guī)О⑸鋈ド⒉健!?/p>
母親出門了,靜謐的廳中,只聽見信紙鋪陳的聲音和一個女人忐忑的心跳。莫然像又見著他——
他的字。他的言語。見信如晤。
“莫然,”他已不再如少年時親昵稱呼她。他叫她全名令她一下幡然夢醒:“我在大阪寫信給你。整整八年沒有音信了。聽說你已回去故里,離家多年,家人朋友一定都很想念你吧。再過幾日我也要踏上歸國行程了,別擔心,我沒有一定見面的意思。”
他措辭這樣小心,分明還是忌憚她。因愛?因恨?
亦或只是禮貌的疏離呢。
“數(shù)日前,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山遙路遠,也許你接著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在醫(yī)院病床邊上,守了幾夜了。就是我們過去。。。常路過的那家仁愛醫(yī)院。”
莫然忍不住捂住心口,不敢想象噩耗的迅疾,更不敢想象此時此刻他們便在同一座城市,那么近,近的可怕。
他接著道:“父親的病,令我重新思考人生意義。這幾年在異國漂泊打拼,心中厭倦疲憊也常令我懷念過往日子。也許這次回去便不再走了。”
“你該笑我心無大志吧。少年時我的確以為自己所追求的是名利輝煌,卻不懂無人分享也是種失敗。早聽說了你結婚的消息,沒機會向你恭喜,這里補上吧。”
原來,物是人非之后,可以補的上的,無非是一聲“恭喜”。
莫然向地板上仰去,半晌思維不能運轉。
過了一會,她才把信紙舉到眼前,看完最后一段:
“我知道我們永無機會做朋友。我也知道過去的都成過去,無法重回。我更無意破壞你而今完滿恬靜的生活。但如果你不為難的話,還是想同你見一面,聊幾句。好似心里就真正踏實了。”
完滿?恬靜?他竟評價她的生活是完滿和恬靜?
不知是他太天真還是他們真的已經太陌生。
莫然放下信站起身,走到窗前。這面窗子更大,看起月亮來也似乎更圓滿。當月亮大了幾圈,他們也各自輪回了多場。
見了面,不會踏實,只會死心。她會發(fā)現(xiàn)已聽不懂他的話。他會發(fā)現(xiàn)已摸不準她的心。
新歡不低舊愁多,相見草草,是爭如休見吧?
莫然甩甩頭:“我還沒有準備好。也許我一輩子都準備不好。我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他見了只會笑話,何必自取其辱呢?又或者他早有了戀人,相形見絀,我不要。”
轉身回房間,走了幾步聽見母親和阿生上樓梯的聲音,又快步折回,把信取走。
母親進了門,見著僵立在門口的莫然:“他說了什么把你嚇成這個樣子?”
“沒說什么。”
母親一笑置之,不想多問,自去帶阿生清洗爪子。
看來今晚莫然已經好轉的睡眠又將無蹤了。她再次自覺的為自己套上枷鎖,寧肯就此留戀地府,不去輪回。
還是學生時代的書桌,還是那盞護眼臺燈,夜深人靜時候,她還是獨自沉湎于對他的懷念。捧著那張信紙,每行書,每個字都咀嚼數(shù)遍,回憶中他的印象終于一遍遍得到加深。
終于見信如晤了。
母親端著一碗洗凈后的藍莓果子敲門進來,說:“我倒是覺得,你該去見這個男孩子。”
莫然見母親明白,也不藏了,信全攤在桌面上。
放一顆果子到嘴巴里,酸酸的。她笑道:“還是什么男孩子,胡子都一把了。”
“我記得從前他在樓下時叫你名字,推著單車的樣子還是很好看的,”母親的手搭上她肩,“去檢驗一下歲月匆匆也好。”
她最后也把手放上去,母女之間達成共識,一霎間莫然又覺得這不過是一次平常的見面罷了。物是人非畢竟不是昨天才開始的事情,歲月既已匆匆,如今他還有什么能叫她害怕的呢?
也不外是一個老朋友的角色吧。
母親卻問:“你這樣猶豫,是還放不下宋期?”
莫然疲倦的笑:“于情于理我都放得下了。我們分開是彼此成全。”
“成全你對陳子舫的等待?”母親竟一針見血。
“不。我不想再等待任何人。因他也不是過去的陳子舫了。這只是我新生活的第一步。”
莫然快快又將另一顆藍莓吃下,拿起手機。按出信紙最后,他留給她的一串號碼。
母親看著莫然如此發(fā)信息給他:“收到你的來信。如果可以就見一面吧。大家都已經是成年人了,往事種種不必芥蒂,日后看得開就好。”
發(fā)過去,她把手機扣起來,不想見著他的回音是何時來的。最好無聲無息,最好他們之間的所有改變都是無聲無息的。
于是就能假裝。什么都沒走,也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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