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然的第一段婚姻維持了三年,是她說了分手。
原因是莫然講不出的。沒有第三者,也無關經濟問題,甚至宋期確信莫然仍愛著自己。兩人分開后并無怨恨。
離婚后莫然回了老家,母親說回家來吧。
自大學離家,到后來就業,成家,整整八年,莫然沒再回去那座北方的邊陲小城。家里只剩下母親和一只狗,每逢過年,接母親過來,她總惦著那條寄養他處的老狗。這次好了,莫然回來了,沒有分離了。
一個人同一條狗的聯系,倒是根深蒂固的。那條狗名叫阿生,是母親從狗販手中把命救下來的,也許為著報恩,阿生對母親忠心不二,馴順異常。
到莫然再回到家里的時候,阿生已垂垂老矣。可它還是如同最意氣風發的年紀時一樣,安靜的凝望著對方,不吵也不鬧。阿生是只不叫的狗,母親說是因為阿生的身體里住了一個人,它不屑為狗。
莫然蹲下身子,用摘去鉆戒的手輕輕拂過少年玩伴的頭頂:“這么多年阿生還是沒叫過么?”
“該叫的時候,它會叫的。”
母女相視一笑,那一定是個特別的場合。
母親還是如舊的論調:“阿生的身體里,住了一個人呢,”若有所指,又加一句:“人的身體里,倒生著畜生的心。”
父親在莫然初中時過世,母親獨身已數十年。記憶中二人相敬如賓,像她同宋期。
母親眼中的怨,不知為了誰。年輕時是否也有一段不可觸碰的記憶困鎖于心,她沒法知道。母親如今越見淡泊,偶爾一抹怪怨像阿生的犬吠一樣,讓人好奇。如無深愛過,何以還有怨恨從歲月匆匆中泄露,老來依舊灑在面上。
也許,也不是為了情愛。是為了莫然么?她握住母親開始干枯的雙手。
“怎么了?這么不開心。”
“你回來了我開心。”
她笑出來:“如果我不走了呢?你會不會更開心。”
母親望定她,一瞬間,莫然覺得她看穿了自己。伴隨著莫然的笑容慢慢平復,母親的嘴角則慢慢涌出笑意,無奈的,不預備騙誰的。
她的確可以留在這里,如果她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如果一個人有勇氣,她的生活實在選擇無窮。她想她何必為一樁婚姻將自己鎖在一座城市。向學校請了年假,說好三月回去代古代文學的課。但老家也有學校,不見得有古文專業,總有中文專業。
不是有老話,人挪死,樹挪活。莫然沒有丟不下的根。
回來后有天母親對她說:“你感到矛盾是因為你既不像我,也不像你爸爸。你缺乏我的力量,他的超脫你也把握不來。事實上我們兩個你誰也學不像。你是你莫然自己。”
她的確一度為不知該選擇怎樣的生活感到苦惱。不喜與人爭,慢性子,什么都說好。又把尊嚴視為生命,嚴禁他人來犯,更不許自己作踐。畢業后留校做大學老師,將骨血里的清高結結實實豢養起來。眉眼是冷的,心底卻燒著烈火。這樣的自我背叛時間一長,她開始長久的不快樂。
在大學里搞研究工作,面對千百年前的文字,就像只鴕鳥,令自己埋首古物,不問世事。宋期是她與外界的唯一聯系人,漸漸的,他也完全被她劃界出去。他是她不想再費力研究的課題。
宋期說她身上有一種令他絕望的冷漠,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假裝無事,她的表情都會提醒他,在他身邊她不快樂。他的同事們總是好奇:
“你怎么又是一個人來?你到底結婚了沒?”
不是莫然不愿融入外界生活,而是心里有一種抵觸。她寧肯在家中安靜等候他深夜歸來,期間看書,打字,聽收音機,或者就什么也不做。白日無人打擾令她感到安全,夜里無人陪伴她則徹夜難眠。莫然無法給予自己安全感。
宋期先是晚歸,后來,真的就不回來了。她留意過一些蛛絲馬跡,以為可以找到男人變心的鐵證。最后只發現了他殘碎的愛情,這是一個傷透心的丈夫。
為免傷害到無法醫治的程度,莫然提出離婚,再打點行囊,回去家鄉。宋期開車送她到機場。
那個下午。杭州的伏天,天空悶悶的晴朗著,不肯落點滴清涼的雨,空氣中充盈汗濕的味道。因為莫然的航班晚點一個小時,兩人在機場大廳里找間咖啡廳坐下。他細心的把她的行李箱放在自己腳邊里側。此時,他們已無法律上的關系。
她盯著咖啡杯,手也捧著它,強作灑脫的說:“沒想到離婚是這么簡單的事情。”
“世上除了人的感情,還有什么是真正復雜的。”
宋期自離婚之后,心境淡然許多。他微笑的望著她,發現她面色蒼白,眼窩深陷,有隱約的黑色。離開他的體溫,她夜里睡不安穩吧。她面容清秀一如婚前,憔悴卻是這幾年的事。宋期笑不出了,望著莫然的眼神無奈更多。想到她可能不再回來,他心里緩慢作疼。
他輕輕問:“到了現在你能告訴我嗎。原因是什么?”
她何嘗不想找個原因。男女歡好,合則聚,不合則散。套一句最世俗的說辭,他們性格不合。莫然近乎病態的敏感,錯不該招惹一個平常安穩的宋期。他錯在太正常。
她抱住自己的頭,低下來:“你不是那個人。”
似被一語點破,他愣住了。
“原來,我一直是個替代品。”
“是我誤你。”
“不,是我誤了自己。我早該明白,讓你最刻骨銘心的人是他。既是刻骨銘心,我怎么也沒機會的。”
她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對他。
莫然不知道宋期是幾時知道的。他?他怎么會還存活于他們的感情。可宋期發現了他,發現了那個她心中骨上的名字。
他長舒一口氣,說:“所有詩詞里,你最怕見‘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可見你心里有段無法廝守的感情,你們沒有結果,只留有這兩句祝愿。”
他猜到了。她飲了一口咖啡,很苦,很清醒。
她心里的苦楚才是明明白白。兩句古人詩,時隔多年依然刺痛她心,不肯放過。宋期看見她眼中的淚,同是苦澀一笑。
他站起來,沒有任何理由再停留下去。她的淚水,從不是為自己,也許此刻是為自己?
宋期不要再妄想了。
莫然兩行淚落,感受到對方多年心血被自己徹底耗盡,除了內疚,也真的為他痛苦。她不是不愛他。
她含淚轉向他:“有件事我也想叫你知道。”
宋期站在她的椅子前面,從莫然的眼神里他已經讀出了她要說什么,夫妻一場,他對她也算了解:“我知道。如果我對你的愛一無所知,即便你不離開我,這樣的婚姻也沒法經營三年。”
她點點頭,他知道她愛他就好。那樣她好過一些。
宋期靠近莫然一些,她自然的把頭抵在他懷:“歡,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抱著你了。”
她明白,同宋期這一場戲,終于要落幕了。莫然閉上眼睛,嗅著男人身上的氣味。努力的嗅。
“你會恨我很久,對么?”
“我想我不恨你,我只是沒法原諒你。”
莫然無言。
宋期放開她的身體,向表盤看了一眼:“你也該去過安檢了。到了飛機上多少睡一會,知道你不吃機餐,落地后別忘了吃東西。我,走了。”
莫然也站了起來,想她走之前,先送他。
宋期向門外走去,一臉淡漠。一時間他的神情開始像莫然的,最愛已去,生無可戀,茍延殘喘。她的影像被他呼吸到體內,逗留在心尖,纏綿在骨骼。
失去,才成就刻骨銘心。
她提了行李,追出幾步。看著他的面容在人群中閃爍,走遠,似是追不到了。其實,不過三五步的距離,怎么就是覺得追不到了呢?莫然低下頭,無限悲涼。
愛一個人,卻無法把最好給他。對彼此都是一種痛苦。與其長久痛苦下去,不如放開捆綁,讓對方于時間中靜默療傷——也許就忘了。
莫然安慰自己這樣的道理,而自己都不信:
“就忘了么?我根本一點也沒忘。倒好像記得更清楚了。”
為何怕見那兩句詩?總有其中故事吧。
一年中秋,班里發了月餅,一人一塊。不是什么寶貝東西,她還是省下放學時帶給他。陳子舫于人群中漸漸脫穎而出,奔向等候他的女朋友。
他的笑容在黃昏中暖如白晝,干凈,純粹。一如他待她心意:“你手里拿的什么?給我的嗎?”
莫然調皮的作冷漠狀:“吃剩下的月餅,給你吃。”
陳子舫打開袋子,里面確是一塊中間裂開的棗泥月餅。看來已被蹂躪一番,外皮破碎,不像好吃。她卻硬塞給他。
“今天中秋,你帶回家吃。一定要吃,知不知道?”
“可我從不吃月餅。”
“這個月餅別有意義。”
他感到有趣了,不理會沿路同學的眼神,玩笑,現在就想拿出來吃。
“回家再吃罷。”
“到底是什么?”
“說了是個月餅。不過。。。有我的心意在里面。”
“那我一定吃。”
她看看左右,面上羞紅的離開。陳子舫拽她多留一會,莫然則在意路人眼光,更唯恐媽媽多問,不得已走了。
當晚她在家中復習過功課,吃過一塊媽媽拿來的蓮蓉月餅,閑閑的倚著臥室窗子望一會月色。陳子舫的信息來了,她握著手機的小手感受到陣陣震動,借著月色看。
“小然,這輩子我都會記著你對我講過這兩句話。你不要忘了就好。”
莫然對言一笑,想象他吃到自己包藏在月餅中的紙條的樣子,會有多么錯愕和驚喜。那是女孩子的小心思,她全用給它了,在方寸小紙上工筆書寫兩行: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當時年紀小,卻已托付終生,自認此身非君莫屬,哪想后事種種?往事如塵,回憶帶來一陣無名心酸,隨著飛機升降起落,輾轉隨她半生又回到那個令往事回光返照的邊陲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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