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世上好人多 一半淚眼

　　二十七世上好人多

　　上午打點滴，小川剛瞇著，道民把他推醒了。華小明空著兩手來看他。

　　“你小子又惹了啥事，叫人打成這樣，把我也扯進來了！”

　　小明大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蹬掉球鞋，兩只臭腳丫子搭在潔白的床單上，伸手夠著一個蘋果，在臟兮兮的的衣服上蹭了蹭，一邊咬，一邊往椅背靠。他人矮腿短，抬起的雙腳跟后仰的頭差不多高，重心偏后，椅子一滑，四腳八叉地摔倒在地上。全病房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小明爬起來，拍拍屁股，不惱不臊：“媽那個巴子，現在扯平了！你挨了打，我摔了跤。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老死不相往來?！?/p>

　　小川拍著床沿說：“來、來，坐下、坐下！不鼓搗幾句詞來，不顯得你有文化??！上次的事是我害了你，這次不會有事的。你盡管往我身上推好了，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p>

　　小明打量了渾身上下纏滿繃帶的小川一眼：“不用了！看見你還有口氣，我就放心了。嘿，我就奇了怪了：你先是冒充公安，被攆得飛飛神；后來被公安抓，關了幾天幾夜；現在又幫公安做事，反遭人暗算——你到底是英雄，還是壞蛋啊？”

　　小川瞪他：“別胡說！你還嫌我打的不慘?。俊笨戳丝粗車娜?，又小聲說：“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說！誰跟你一樣，不分時間、場合，有屁就放、有屎就拉！”

　　小明擺擺手，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說：“算我看錯人了，你也不過是偽君子！”

　　小川也大聲道：“這是禮貌和理性，你懂嗎？”

　　道民埋怨小川：“你們兩個真是，分開了就想，見了面就吵。他為你做了那么多事，吃了那么多苦，你應該對他好一點。”

　　小川拍拍腦門：“跟他在一起，我也變得不理智了?！?/p>

　　道民遞給小川一杯水：“不是不理智，是你愛教訓人，總喜歡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別人。”

　　小川笑看著道民：“我教訓過你嗎？”

　　道民搖搖頭：“沒有。是命令?！?/p>

　　小川笑笑，剛想說“我以后改?！饼R護士來喊道：“陳小川的電話，誰去接？”道民馬上跑去了，回來就一臉的陰霾：“你們事務員，催你交病假條。說再不交，就按曠工處理。”小川很生氣：“不是說好了嗎，怎么又變卦了？”

　　沒過一會，康護士長也來湊熱鬧：“我們計算了一下，截止到昨天，你住院以來的費用，一共是一千二百七十三塊五毛八分。按規定，車禍和打架斗毆，都不在公費醫療之列。你看……”小川吼道：“墻倒眾人推啊！我沒錢！”康護士長不溫不火：“沒關系，讓你們單位扣?！毙〈ㄏ肓讼?，嬉皮笑臉地望著護士長：“我工資扣完了，到你們家吃飯去，你男人愿意嗎？”護士長滿臉緋紅，顫抖著說了個“你”，又平靜下來：“你這種流里流氣的人，我見得多了！我告訴你，你要是再敢帶一個臟字，我立馬報告公安分處！”小川“嘻嘻”笑道：“哪會，你心疼還心疼不過來呢！”康護士長一跺腳，氣呼呼的跑出門去。

　　道民有點害怕：“你是不是過分了！”小川說：“不這樣，刑警隊的不會來給我個說法。”

　　刑警隊的人到第二天也沒來，但是醫院的藥給停了。何秀英急的到處哀求，最后被推到院長那。

　　慕容院長說：“你們住了這么多天院，一分錢沒掏，還耍流氓！我們治不了這種病人，你們自己想辦法轉院吧。”何秀英哭了：“我兒子不是這種人啊！他為公安局辦事，得罪了一些人，叫人打成這樣。單位單位不管，政府政府不管，你叫我一個老太婆找哪個！”慕容院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你把我說糊涂了。他為公安局辦事，刑警隊還找他的麻煩？”

　　何秀英撩起衣襟，擦了把眼淚：“我也不曉得是啷個回事。上個月冤死的歐陽蕓您還記得吧？她是我沒過門的兒媳婦。地區、鐵路的公安都查不到兇手，我兒子自己去查，好像是找到人了，不曾想被人打了。您說說，這不是打擊報復是啥子？”

　　慕容院長還是不解：“刑警隊應該感謝他才是啊，為啥找他麻煩？”

　　何秀英嘆了口氣：“我也是稀里糊涂的。他們一個是鐵路的，一個是地方的；一個讓查，一個不讓查?！?/p>

　　院長有點頭疼：“我不管這里面的是是非非。既然刑警隊通知我們了，我們就要按章辦事。但給你們幾天的寬限，希望你們盡快拿來刑警隊的書面證明。好嗎？”

　　何秀英睜大了眼睛：“您同意用藥了”

　　院長說：“前提是，你兒子要向護士長賠禮道歉。”

　　何秀英破涕為笑：“要得、要得！改天，我讓他向你老磕頭?！?/p>

　　向護士長賠禮道歉不難，本來也不是針對她的。但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小川叫道民去打電話，打了兩次，小鄔才來：“還沒有消息，你著什么急啊！”

　　小川有點惱火：“當初我就讓你們接手我被打的案子的，這下可好，我一分錢的工資都拿不到，還要欠下一屁股的債，連藥都差點停了。你們再不想辦法，我只有等死一條路了。”

　　小鄔笑笑：“不用那么夸張吧！你以為案子交給我們了，他們就不找你的麻煩？等那個案子破了……”

　　小川一揮手，打斷了他：“等、等，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沒看見我媽那樣，頭發一夜就白完了。搭跳板裝車的活那么危險，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川第一次在男人面前流出了眼淚。

　　過了兩天，小川正在一個人架著拐杖練習走路，小鄔興沖沖地來報告好消息：“那兩個家伙抓了，做了筆錄，移交給你們刑警隊，相信他們再不敢做手腳了；分處長也換了，以各分處長對調的名義。等省里一批下來，就可以真刀真槍地干了?！?/p>

　　小川“哦”了一聲，問：“他們是怎么被抓的，一定有故事吧？”

　　小鄔看周圍沒人，小聲說：“是許科長想的點子：謊稱韓莊二隊發了強奸搶劫案，有人看見他們在那個時間、地點出現過。他們說有人證明他們不在現場，被我們連哄帶詐的，都承認作了偽證。他們沒得法，只好避重就輕地供出打傷你的過程?！?/p>

　　小川有點擔心：“沒供出張輝吧？”

　　小鄔一笑：“他們是想往張輝頭上推，我們嚇唬他們：這可是政治報復?。∷麄兙妥约焊目?，說本來是報復工區職工的，結果打錯人了?！?/p>

　　小川松了口氣：“行了，我這傷也快好了。等你們破了案子，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上班了。”

　　小鄔也挺開心：“破案有你的功勞。等開慶功會，把你也請去?！?/p>

　　小川說：“謝謝，我還是當無名英雄比較安全。”

　　小鄔搖頭直笑。

　　二十八一半是淚眼

　　一連下了幾天雨，到星期天早晨才開始放晴。

　　清新、濕潤的空氣，帶著院子里桂花的清香，同和煦的陽光一起，飄進敞開的窗子，讓人神清氣爽。探頭望去，火紅的楓葉掛著晶瑩的水珠，綠油油的草坪上，升騰起輕紗飄渺的霧氣，幾個早起遛彎的病人若隱若現，蓬萊仙島一般，煞是賞心悅目。

　　小川頓時來了興致：“走，下去去轉一轉?！笔裰窆炙骸跋胍怀鍪且怀?！早晨事最多，你沒看我忙的手腳都不得閑！”小川笑著央求：“事情等一會跑不了，好景等一會就不見了?！笔裰襁厯鄞蹭佭呎f：“什么好景，你趴在窗戶上看不也一樣！你沒聽說：我在樓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下看我——多有意境！”小川馬上反駁：“你那是懶人懶招！聽景是耳朵感受自然；觀景是耳目感受自然；玩景是五官皮膚、五臟六腑親近自然。所以：聽景不如觀景，觀景不如玩景?！笔裰襁€在找理由：“這會做檢查的人多，輪椅不好借?！毙〈ㄖ朗裰窨鞗]轍了：“我不需要輪椅，你扶著我杵拐杖就行了。”蜀竹犟不過他，在臉盆里涮了涮了手，扶他下樓，一邊沒好氣的提醒：“小心點，摔倒了可不得了！”

　　漫步花草叢中，涼風拂面，花香撲鼻。暖陽浴膚，身心放松。

　　蜀竹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微閉雙眼，一副陶醉、享受的樣子：“真的！我這是第一次感到，外面比屋里舒服。想想人類真傻，拿沒有生命的磚頭、瓦片，蓋成一個個棺材一樣的小房子，把自己封閉起來，互相聞著臭氣……”

　　小川停住腳，指著石凳，問：“我們晚上就睡這，好不好？”蜀竹瞪著哥哥：“你腦袋沒落下毛病吧？”小川壞壞的笑道：“你都不喜歡動腦筋，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自然界并不都是春風楊柳、花好月圓的。人類花了幾百萬年，才學會從樹上躲進洞里、用磚瓦房代替茅草棚，你一下子就讓我們退化到猿猴??？”蜀竹不愿輕易服輸：“現在的房子就是不好嘛：夏天熱的要死，冬天冷的要命；不管你喜不喜歡，各種各樣的人擠在一塊……”

　　小川望著住院大樓：“所以說，人類到目前為止，還沒找到最適合自己居住的房子：既貼近大自然，又不受大自然的侵害。像古代的竹林七賢、陶淵明，現代的終南山隱士，自然倒是貼近了，可免不了風吹雨淋日頭曬、為一日三餐所累。我比較佩服山西的懸空寺，原本是建在河流之上、峭壁中間的兵營，因為巧妙地利用了地形地貌，歷經千年而不倒。既遮風擋雨，又冬暖夏涼，和平年代被改造成佛、道、儒三教合一的獨特寺廟，為恒山一大奇觀。同樣巧妙地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還有四川的都江堰。它們尊重自然而不畏懼自然，利用自然而不違背自然，改造自然而不破壞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良好互動。這就是人類賞景的最高境界——補景?！?/p>

　　蜀竹拽起哥哥的胳膊：“我看你該補補肚子了——回去晚了，又打不到稀飯了。”

　　“沒事，我這剛買的肉絲面。就坐這吧，吃完再上去?！?/p>

　　不知什么時候，孔紅梅悄然無聲地站在他們跟前，手里提著鋁制三層飯盒?！拔覌屪蛱彀l燒，到衛生所掛了一針，晚上好了。今兒一早，我慌忙急忙就趕來了?！?/p>

　　小川杵著雙拐，邊走邊說：“你媽病了，你就不該來的。我再換一次藥，卸了石膏，就可以出院了。你要忙就別往這跑吧?！奔t梅應聲：“沒事?！庇謱κ裰裾f：“要不，你把面條提上去吧，我來扶你哥?！毙〈ㄟB忙制止：“不用！她熟練些，知道怎么扶。”

　　紅梅就提著飯盒，一個人先上去了。

　　蜀竹責怪哥哥：“你不該這樣對她的。你在沿線，又傷成這樣，她都沒嫌棄你。”小川說：“你不懂，我們談不到一塊！我說剛孵出的小雞真好玩，她說兩毛錢一只；我說山上的空氣真新鮮，她說還不如躺在床上舒服……你說可笑不？”蜀竹撇了撇嘴：“說句不恭敬的話，你這都是叫蕓姐給慣的！花前月下、游山玩水，又不能當飯吃。大家都當公子小姐，誰來做飯洗衣服？”小川嘆口氣，搖搖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蜀竹也“哼！”了一聲：“海水被蒸發到天上，再下到陸地，不是更純潔的水嗎？巫山的氣團是云，峨眉山的氣團就是霧嗎？”小川氣的直翻白眼：“你！”掙開蜀竹的手，費勁的在緩坡上跳。大汗淋漓地躺在病床上，氣鼓鼓的，不吃也不喝。

　　紅梅端著飯盒要喂，小川翻個身，背對著她。齊護士來發藥，他一骨碌坐起來，一下倒進嘴里，用唾液硬咽下去：“我看離了你們，還能不能活！”

　　紅梅低了頭，淚珠在眼眶里打轉。

　　蜀竹搶過飯盒，給空碗倒了一半：“你就會欺負我們！這十幾天來，是誰給你端屎端尿、喂吃喂喝的？來，紅梅姐，他不稀罕，我們吃?！睅卓诎沁M嘴里，嗆得直抹眼淚。紅梅把剩下的倒進另一個空碗，提著飯盒，默默離開了。

　　小川側過身子，淚水濕透了枕頭。

　　小鄔進來，望著淚水滿面的小川，疑惑地問：“怎么，你都知道了？”

　　小川拿手背擦掉眼淚：“知道什么？”

　　小鄔滿臉沮喪：“周國慶一家搬到省城去了；張輝和他媽媽也去了省城。更沒想到的是，秦秘書也調走了。現在真是，狗咬刺猬——無從下口了。”

　　小川呆呆地坐著，不知道小鄔啥時候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