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報恩恐難至

　　陳小川在供銷社稱了一包餅干、五個蘋果，到工務(wù)編尾工區(qū)找到戴個紅袖標(biāo)、正在搞作業(yè)防護的孔紅梅，也不管周圍好奇的目光、玩笑的話語，直接塞到她手上。紅梅紅了臉，埋怨他：“這么急！下了班來找我撒?！毙〈ㄕf：“這是給孔媽媽買的，你替我問候一聲。我在劈柴溝車站，可能一年半載的都回不了家。我們家的情況，你多關(guān)心一下，拜托了！”說完，扭頭就走。紅梅喊他：“誒、誒，等我一下。我去打個招呼，現(xiàn)在就上我們家去吧?！毙〈ɑ剡^頭說：“不用。你忙你的，我還有事?！奔t梅攆上來，關(guān)切地問：“還在操心歐陽的案子？你看你，都瘦成啥樣了！頭發(fā)這么長，也不說去理一理。”小川望著揮舞洋鎬、夯實道釘?shù)墓と?，盡量平靜地說：“我可能得罪了一些人，恐怕對我家人不利。你多注意一點，有什么情況，給我打電話就行。”紅梅憂慮地看著他：“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量力而為，不可莽撞。你們家還指望你呢?！?/p>

　　小川道聲“謝謝！”繞道元北食品公司，割了一斤五花肉，買了一瓶元江特曲，順著鐵路走到路基下自家菜園，摘了一些茄子、青椒、西紅柿，還有一個草帽大小的南瓜。肉用草繩系著，茄子等拿荷葉兜著，南瓜夾在腋下，快步回到家里。

　　半山坡的水井，用水泥砌了個圓形的井臺。井臺上修了兩個水泥池子，一個洗菜、一個洗衣。井臺邊豎了根竹竿，上面橫著又綁了一根，兩頭各垂下根鐵鏈，一頭拿鐵絲綁著一只鐵桶，另一頭墜著幾塊線路上的舊墊板，起平衡作用。

　　早先，各家自帶鐵桶，掛在鐵鉤上打水，時不時地就掉到井底。陳賢瑞自制副抓鉤，掛在自家房檐，供掉桶的人拿去撈桶。何秀英嫌來回借、還的麻煩，干脆，把自家的新鐵桶固定在鐵鉤上，當(dāng)成職工、家屬，和附近農(nóng)民的公用桶了。

　　小川扶著鐵鏈，將鐵桶沒進井下水里，輕輕一提，滿滿的一桶水，輕飄飄的就打上來了。

　　摘菜、洗菜，然后挑回三擔(dān)水、倒?jié)M水缸；再點燃柴火灶，一邊燒開水，一邊切肉。淘米下鍋，剛鼓泡，拿木勺舀到坐在陶瓷盆上的筲箕里，這邊瀝著米湯，這邊就倒油炒菜。一碗回鍋肉、一碗番茄雞蛋、一碗素炒南瓜上桌。將瀝干的米飯倒進剛炒完菜的鐵鍋，上面放上四個紫茄子，蓋嚴(yán)，小火燜二十來分鐘。飯香后，揭開蓋，把蒸溶了的茄子夾到碗里，拿豬油、蒜泥一拌，再將蒸熟了的米飯?zhí)淼襟饣铮粝乱粚咏裹S的鍋巴，和米湯一起煮成香噴噴的鍋巴粥?？纯催€有些余火，小川找來兩顆紅苕，埋進柴火灰里。剛想坐下歇一會，爸爸、媽媽，蜀梅、四毛，一個跟一個的，都回來了。

　　母親本該在貨場看守沒裝完的貨物，車站的于媽媽知道小川回來了，趕她回家給兒子做些好吃的?？匆娪行陀猩乃牟艘粶?，母親又是高興，又是心疼。她進到廚房去找裝豬食的桶。小川說：“豬喂過了，雞也喂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坐下來吃飯吧?！蹦赣H端出早晨剩的燙飯，添兩勺鍋巴粥，站著匆匆扒完，又要去貨場。小川說：“急啥，吃點菜。反正有人替你看嘛?！蹦赣H坐不下來：“人家也冇吃飯。我吃飽了，還賴在家搞啥子。碗就丟在鍋里你不管啊，我裝完車回來洗。”小川說去貨場替母親裝車，母親使勁擺手：“你去搞啥子！上班的人就要有個上班的樣，別跟我們這些婆婆媽媽的混在一塊?！毙〈]法，便去灶里扒出那兩顆紅苕，拿舊報紙包了，塞給母親。母親攤開報紙，聞了聞：“嗯，好香！難為你烤的。”給蜀梅和四毛一人面前放了一個，抓起披肩就出門了。

　　小川磕掉瓶蓋，往父親的空碗里倒酒。蜀梅說：“爸爸下午還要巡道，媽媽不讓喝?！备赣H盯著桌上的菜，“嘿嘿”笑道：“怕啥子！中午睡一覺，下午三點才上道嘛?！备缸觾蓚€便你一口、我一口的對飲起來。蜀梅裝作添飯，把小半瓶酒藏到碗柜里。這爺倆都看見了，都不說。

　　午睡起來，小川看了會書，卻是一個字也沒記住。想到菜地干的都結(jié)成塊了，便戴上草帽，挑起糞桶，挎?zhèn)€籃子，順路基下彎彎曲曲、隱隱約約的小路，走到那三畦狹長的菜地。

　　旁邊的荷塘是當(dāng)年筑路時挖土方留下的，三丈來寬，里巴路長，深淺不一。蓮蓬被附近農(nóng)村和鐵路的子弟摘得所剩無幾，碩大的荷葉還頑強地?fù)沃?、或懶懶的貼著水面。一朵枯蕊落水、幾條魚兒爭食，濺起的水珠滾落在碧綠、光潔的頁面上，晶瑩剔透。一只雄蜻蜓的尾尖，勾住一只雌蜻蜓的頭部，像兩架串聯(lián)的直升機，時而在池塘上空盤旋，時而俯沖下來；雌蜻蜓用尾尖在水面上輕輕一點，水面泛起圈圈漣漪……

　　小川呆呆地看著，不忍放下糞桶，怕濺起的水花嚇跑覓食的魚兒和產(chǎn)卵的蜻蜓。他先到菜地，摘下滿滿一藍豇豆、苦瓜，灑上水，放在陰涼處，準(zhǔn)備回去洗凈了做泡菜。然后，十分不情愿地將糞桶沉入水塘，腰一使勁，挑起滿滿的一擔(dān)水，卻不防頭部被重重一擊，趴倒在塘埂上，頓時眼冒金花，剎那間失去知覺。

　　胸部重重的一擊，讓他疼醒過來，迷迷糊糊中，聽到兩個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他媽的，這么不禁打！”“不會裝死吧？”腰部又挨了一棒。“刀呢？給這小子破個相，讓他長點記性。”“別翻過來，你想讓他看見我們呀？”“快走吧！有人路過就麻煩了?！薄皨尩模阋诉@小子了！”屁股被狠狠地踹了一腳。

　　聽著他們慌慌張張的跑走，小川艱難的撐起頭來，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二十四享福因災(zāi)臨

　　再次醒來，已在潔白、舒適的病房里。

　　秋日黃昏的陽光，透過潔凈的玻璃，柔和地照在爸爸、媽媽憔悴的、掛滿淚滴的臉上。媽媽俯下身來，強勉笑著：“川啊，你醒了！還疼不疼?。俊毙〈ǖ脱垡豢矗荷砩?、腿上，都纏著繃帶；想坐起身來，發(fā)現(xiàn)兩只胳膊都不是他的；努力張了張了嘴，卻是一聲也發(fā)不出來。只得閉上眼睛，大口喘氣。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小川感到右手熱乎乎的，使勁睜開眼睛，正對著孔紅梅兩只紅腫的淚眼。小川嘴巴動了動，想說什么，被紅梅豎起食指制止了?？匆娛裰耋@喜的走來，小川想抽出手來，沒抽動。

　　紅梅讓蜀竹去叫護士。不一會，醫(yī)生、護士都來了，后面還跟著保衛(wèi)股的樂干事。小川聽醫(yī)生說：“生命體征已基本穩(wěn)定了，目前可以試著進些流食。但是病人還很虛弱，顱腔淤血也未完全消失，因此不能激動，不能多說話。如有頭暈、嘔吐，請立即通知護士”

　　父母親急匆匆的走進來，四個人強顏歡笑地圍著他，叫他心頭一熱，又生出無限的悲哀。原本該他照顧人的，卻不想被比他還柔弱的人照顧。他痛恨自己的無能與無力，因而祈求上天，把所有的報應(yīng)與報復(fù)都傾瀉在他一人身上，不要去傷害愛他的、和他愛的人。

　　早晨醒來，父親和紅梅已搭交通車回去上班了。蜀竹拿著熱毛巾，正幫他擦臉。小川“噗嗤”一笑，嚇了蜀竹一跳，轉(zhuǎn)而興奮得蹦了起來，急問哥哥想到了什么高興事。小川費勁地說：“你、這、樣，跟、擦、蕓、蕓，一樣?！闭f完，一邊喘氣，一邊笑。蜀竹生氣了：“不許瞎說！腦瓜打傻了，這也好比的。媽媽聽見可不得了！”扭頭沖著病房外高喊：“媽媽，快來！哥哥會說話了。”

　　上午查完房后，母親正給他喂豆?jié){，樂干事領(lǐng)著鐵路刑警隊的人來了。小川說記不得發(fā)生啥事了。樂干事說：“你要是不能證明報復(fù)所致，就不能算工傷，要扣工資的?！焙涡阌⒄f：“扣錢就扣錢吧。我們不找別人的事，別人也莫再找我們的事，大家都莫得事?！?/p>

　　等他們走后，鄰床的病人家屬時大嫂憤憤不平地說：“你們真老實！明擺的打擊報復(fù)，人都打傻了，還要狗屁證明！”何秀英擦了把眼淚：“算啰，錢是掙得完的。舍財免災(zāi)，老天也不會太欺負(fù)老實人的?！?/p>

　　蜀竹放學(xué)后直接來到病房。小川悄悄地給她個號碼，讓她用護士室的電話撥過去，是男的就說“找傅股長”，對方說“沒有”,你就說“打錯了”；是女的只說“陳小川被打住院”就行了。蜀竹很不情愿：“你還嫌麻煩不夠啊！搞得跟‘地下黨’似的?！?/p>

　　只去了一會，蜀竹就回來了。小川焦急地問：“那女的不在吧？”蜀竹說：“在。”小川不信：“這么巧??！”蜀竹說：“是個男的接的電話。”小川發(fā)火了：“我不是叫你啥也不要說嗎？”蜀竹“哼”道：“我才沒你那么笨呢！他問‘找誰?’我說‘找我姐?！麊枴l是你姐啊？’我就吼他‘你們那有幾個女的？’他就乖乖地把話筒給了那個女的?！毙〈ㄕf：“你很機靈，但是自作聰明。等他細(xì)一琢磨，或是碰到別的事一印證，還是會醒悟過來。先不管那么多。待會有人找我，你最好不讓別人進來。”

　　但是一下午、一晚上，都沒人來。紅梅買了些梨子，挑了一個大的，坐在床邊，拿鉛筆刀慢慢的削。小川說：“我快好了。你以后不用每晚都來?！奔t梅不看他：“你呀，早著呢！顱頂、右腿骨折，肋骨斷了兩根，手腕扭傷。傷筋動骨一百天，你等著吧?！闭f著，用勺子將搪瓷碗里削成小塊的梨子，送到他嘴邊。小川蠻不習(xí)慣，頭一歪，不吃。紅梅輕聲說：“秋天干燥，吃梨子潤肺。你一咳嗽，傷口就會崩開?！毙〈]轍，別別扭扭的吃了幾塊：“你也吃點吧。太大了，我吃不完。”紅梅眼一瞪：“胡說，梨怎么能分呢！乖乖的，都吃完?！毙〈ㄕf反胃，要吐的樣子。紅梅就急急忙忙地去找護士。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小鄔才來，拎著一包點心、兩瓶罐頭。那兩個病人，一個輸完液回家了，一個去樓下食堂吃飯。蜀竹找理由支開母親，留下他們兩人說事。

　　小鄔有點不耐煩：“又是好像，又是推測！你都沒有一點證據(jù)，憑什么就說那兩人是受張輝指使的？張浩再傻，也不會叫自己兒子找人報復(fù)你吧？就算張浩與周國慶是父子關(guān)系，他替他掩飾責(zé)任事故也是很正常的，你不能據(jù)此楊香荷就是被逼自殺的。證據(jù)呢？理由呢？”

　　小川也很生氣：“我不會自導(dǎo)自演苦肉計吧？你先按我說的特征，找到那兩人，查一查他們的行蹤，再查一查他們和張輝的關(guān)系，不就真相大白了！”

　　小鄔“哼”了一聲：“這還用你教嗎？可是人手呢？時間呢？你說說倒容易，等我們費心費力地調(diào)查清楚，這根本就與案件無關(guān)，你說，我們是怪你神經(jīng)過敏，還是告你別有用心？”

　　小川“嘿嘿”一笑：“我聽出來了，你們因為找不到確鑿的證據(jù)，而懷疑我誤導(dǎo)了。那你能說說，你們都掌握了哪些情況嗎？”

　　小鄔想了想，又掃了病房一眼，壓低了嗓門：“我前幾天就想跟你斗斗情況的。以我們現(xiàn)有的條件，提取的**只能檢驗出血型，而血型又只能作為線索和間接證據(jù)，可以排除，但不能認(rèn)定。眼鏡殘片只能鑒定出是近視鏡，不知道度數(shù)和生產(chǎn)廠家，也只能找到原鏡后才能當(dāng)作有效的證據(jù)；經(jīng)過我們秘密工作，在幾個可能的地方，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對楊香荷的詢問筆錄，看不出有什么問題。幾個服務(wù)員能夠證實的是：第一，她那天確實在上班；第二，服務(wù)員不主動與客人接觸；第三，張浩經(jīng)常休息的地方，就是203。現(xiàn)在，楊香荷已經(jīng)死亡，她是否作偽證就成了懸念?！?/p>

　　小川罵聲“媽的！”閉上眼睛，又突然睜開：“潘壽成，那個扳道員，他應(yīng)該看到些什么?！?/p>

　　小鄔說：“嗨，別提他了！神神秘秘、故弄玄虛，把我們都給騙了。后來查實，那天元北工務(wù)施工，區(qū)間封鎖，他一上午都在擦11、13號道岔，根本看不清扳道房以北的行人?！?/p>

　　小川眨眨眼睛，又想到一點：“門衛(wèi)呢？一把手進出，總會有印象吧？”

　　小鄔冷笑道：“你真以為我們是吃干飯的？那天當(dāng)班的、大門小門兩個門衛(wèi)，都問過了，沒有一個看見他進出。這也就是你的推測不能成立的主要原因。”

　　小川仍不死心：“還有個小門?。克麄兊墓ぷ鳡顟B(tài)呢？我是說他們會不會偷懶、或干別的？”

　　小鄔連連搖頭：“我真服了你了！這個我再查查。不過，這有什么用呢？還是沒人能證明他進出過機關(guān)呀！”

　　小川咬著嘴唇，眼睛直直的：“那還是要在楊香荷身上查！她是怎么跟張浩聯(lián)系的，他們之間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她所說的張浩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都在小招的證詞，有沒有漏洞。”

　　小鄔笑了笑：“你倒是跟我們許科長想到一塊了?？墒窃趺床槟兀堪凑?guī)程序，正式調(diào)查一個副局級干部，必須得到省委的批準(zhǔn)。以我們目前的材料，你想能說服省委領(lǐng)導(dǎo)嗎？還有，我們跟你們鐵路，畢竟不是一個系統(tǒng)的，我們在這辦案，還得征得公安分處的同意和配合。以張浩這么多年對分處的經(jīng)營，調(diào)查能順利嗎？”

　　小川說：“你幫我發(fā)封電報，給歐陽蕓的舅舅。也許他能幫上忙。”小鄔掏出紙筆，像個秘書似的，聽小川口述：“地址：贛南昌150信箱11號；姓名：魏強；正文：舅舅，進程受阻，需省批，需分處配合。有事聯(lián)系——你們的電話號碼和姓名。落款：小川?！?/p>

　　小鄔抬起頭來，問：“你舅舅……哦，歐陽蕓的舅舅，是啥官？”小川搖搖頭。小鄔再問：“能行嗎？”小川點點頭：“試試看?！毙∴w合上本子，用商量的口氣說：“你看，你被打這案子，是不是讓你們分處來查比較好一點，一來讓別人以為我們幫不上你忙了，放松戒備；二來我們?nèi)耸执_實不夠，只要破了那個案子，這個案子自然而然就破了；三嘛，你還是要爭取弄個工傷，不然，工資都扣完了，你喝西北風(fēng)去！另外，昨天打電話的是你妹妹吧？彤姐說她夠機靈，也夠冒失。以后有事，你就找我們吧，我給你留個電話號碼。”

　　蜀竹推門進來，狠狠地瞪了小鄔一眼。原來她在門外，聽到了最后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