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 鄴城 溫府
暮色已悄悄渲染了半邊天,熬人的暑氣似是消散了些,不時有幾陣小風吹來,輕輕揚起少女散落的鬢發。
溫凌坐在回廊上,目光時不時注視著正門處,和平常一樣等待著兄長回府,與以往不同的是,她的眼神中充滿著擔憂和急切,還有一絲,她說不上來的恍惚。
“馬有奔戰意,人無敢戰郎。”
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腦海中又想起了今日在長街上的那個少年,他陰郁且冰冷的眼神,他無奈且凄涼的話語,一幕幕,都好像一根根無形的針,她未碰,卻扎得生疼。
從他眼中那化不開的落寞中,她仿佛看見了大漠中最荒涼的一片沙地,他深陷其中,無人救贖。
這樣悲涼的眼神,應該他的背后有一個凄慘的故事,別人猜不透,他亦不愿說。
“馬有奔戰意,人無敢戰郎。”
他說的,是枋頭的戰事嗎?他心中擔憂的,是鄴城的安危嗎?
“阿凌。”溫旭將手在少女面前晃了晃,輕喚道。
這丫頭,在發什么呆呢?
要是平日里,她早就在他進門之前笑著奔到他的面前了。今日,這是怎么了?
“啊,大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溫凌一驚。
溫旭故意凜了凜眉,道,“回來有一會了,你在想什么呢?”
“沒什么。”她微微紅了臉,趕緊岔開話題道,“你今天回來得比平時晚了好久。”
溫旭眉心微微一緊,他躍到回廊上,與溫凌并肩而坐。
“去段隨府上坐了一會,與他一聊忘了時辰。”一絲無言的憂慮閃過男子的清眸,在看向少女的時候,他的目光已經變得柔和。
“你們是聊政事嗎?今日上朝,皇上對枋頭的戰事怎么決策?”溫凌脫口而出就問了起來,其中有她自己對鄴城的擔憂,也有關于他……
她真的很想知道,他那濃重的陰郁,到底由何而來?
溫旭微微一愣,但還是如實說道,“太后下旨遷都龍城。”
按理說,這種朝政大事是不該與一介女子討論的。但是他們父母過世得早,從小兄妹倆相依為命,事無巨細,兩人都會商量行事。他這個妹妹,年紀雖然不大,但是卻有著過人的才智。在他的眼里,溫凌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深居閨房的小妹妹,更是他背后一個可以出謀劃策的小軍師,讓溫府在波云詭譎的朝堂中徒存一片安土。
“遷都?”她又驚又氣又急,一下就站了起來,“鄴城是大燕的都城啊,豈有不戰而退之理?”
這個可足渾氏太后,怎么昏庸到這個地步!
“阿凌啊,我軍節節敗退啊,太后怎能不怕?”溫旭深深嘆了一口氣,眼眸忽地染上了日落后的昏暗。
溫凌不禁蹙起了眉,這一連戰敗的消息,她近日也聽溫旭頻頻提及。
“這桓溫竟如此厲害,還記得聽父親說過,慕容厲可是陪著先帝南征北討的大將啊,也都敗于他手。”
“世人可把桓溫的智謀比作孔明先生啊,別說大燕,就是放眼天下,能與其匹敵之人,也不出其二。”
“竟有兩人,我還以為他天下無敵呢。”溫凌不禁撇了撇嘴,看來還是有克他之人嘛。
“你呀。”男子輕笑著搖了搖頭,手心輕揉著她順滑的秀發,“再強的人,都會有克星。”
“桓溫,也不例外。”溫旭定定說道,那柔和的目光忽而射出一往無前的凌厲。
溫凌微微一愣,而后朗聲道,“我知道,那兩人之中,定有一人是我大燕前大司馬太原王慕容恪!”
“慕容恪是我們鮮卑族的戰神,若是太原王還在世,桓溫哪里敢來北伐。”她義憤填膺地說道,但是隨后,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老天對英才總是淺薄。
溫旭又一次輕笑著搖了搖頭,“太原王已逝,不在此二人之列。”
“那前秦宰相王猛,可算一人?”她問道。
一朵贊賞的花自男子唇邊綻放,“你竟然知道王猛的能力,有長進。”
“還記得小時候你跟我提過一次,在我未出生之前,桓溫也進行過一次北伐,親率四萬大軍攻秦國,與現在大燕的情形應該很相似,晉軍勢如破竹,駐軍灞上,直指秦都城長安。”
“當時的王猛還只是一介草民,但是他一語便道破了桓溫的心思。”說到這,她不禁也在心中暗暗贊嘆起王猛的才略,“他說桓溫不遠千里進軍而來,長安近在咫尺,他卻不渡過灞水直取,不過是考慮攻下前秦,回朝只得虛名封賞,但是關中大片的地盤卻全落朝廷之手,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
“而后桓溫并未攻城,還在等秦國的麥子成熟,想直接作為軍糧,誰知被秦軍搶先一步收割,堅壁清野,晉軍斷糧,且大敗于白鹿原,桓溫無奈撤兵。”
“若和當時秦國的處境想比,現在大燕的情形其實好很多,我聽長街上的老大爺們說,北方干旱極其嚴重,顆粒不收,連河道也阻塞。”她頓了頓,繼續說道,“晉軍此時必然糧草匱乏,朝廷若是派軍,與其久持,桓溫斷糧則會撤軍。”
“以古觀今,你確實長大了。”溫旭再一次寵溺地摸了摸溫凌的頭,目光染上了欣慰的光芒,其妹如此,日后必將脫穎而出。
但是他也不禁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為什么朝廷就是看不到這樣的戰機呢。
“但是與現在燕國形勢不同的是,當時桓溫只是進據灞上,并未直接攻打長安,延誤了戰機,可是這一次,我感覺桓溫對鄴城是勢在必得呀。”一聲綿長的隱隱擔憂自她纖瘦的身軀中傳出,透露出不同常人的老成,“朝廷此時遷都,不是正中桓溫下懷。”
“你覺得桓溫現在已經占據了北方的大部分城池,糧草又不濟,為何不見好就收,非取鄴城不可呢?”他問道,其實這個答案,他早已了然于胸。
溫凌皺著眉想了想,而后聳了聳肩,“不好說,估摸著狼子野心,欲建功勛吧。”
溫旭沒有說話,但是他的目光卻一直注視著少女稚氣未脫的臉頰,一絲滿意的笑容漸漸浮上他的臉。
小小年紀,能憂至此,已是不易。
“大哥,我們真的要遷都嗎?”相比于桓溫的野心,她更關心的,還是鄴城的安危,“王猛雖然有驚世之才,但也不是我們燕國人,并幫不了我們啊。”
“還有一人。”溫旭的目光突然變得深遠,好像已越過鳳陽門,看到了枋頭戰事的勝利。
“誰?”她趕緊問道。
“大燕吳王,慕容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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