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換上久違的朝服,腰系錦帶,束發貂冠,但仍藏不住發鬢間的銀絲。只嘆歲月匆匆,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他望了望兒子,慕容令當即遞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慕容垂不再猶豫,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大步朝皇宮邁進。
“陛下,吳王求見。”慕容暐正在為遷都一事灰心喪氣,一聽貼身宦官前來稟報慕容垂求見,先是一愣,而后心下一喜。
吳王久不入朝,如今一聽遷都的旨意,定是為了請戰而來。
“快傳!”
“諾。”
“參見陛下。”男子斂袍而跪,俯首叩首。
慕容暐一見吳王,猶如看見了鄴城最后的希望,他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親自下來扶慕容垂。
“吳王請起。”
慕容垂沒想到會受如此禮待,當即略顯惶恐之狀。
“陛下大禮,臣擔不起。”
雖然慕容垂推脫,但是慕容暐還是將他扶了起來,他如話家常一般,對慕容垂說道,“皇叔啊,我們都是一家人,你此番進宮,有何意不妨直言。”
慕容垂看了慕容暐一眼,暗暗揣度著圣意,看起來慕容暐已經知道他的來意。從他的話語間,慕容垂感覺到,似乎燕皇也是不支持遷都的。
他不再猶豫,再次叩首,沉重道,“陛下,臣聞圣意,欲遷都龍城,臣思前想后,以為不妥。”
一聽這話,慕容暐嘴角暗暗扯出一絲滿意的笑容,正和孤意。
只是,他仍故作不解般問道,“皇叔覺得哪里不妥?”
“恕臣直言,鄴城乃大燕都城,祖上基業,若我們不戰而退,將都城拱手讓人,軍心必大損,民心必大失。”
“其二,鄴城乃北方軍事重鎮,漕運暢通南北,西進山西,南通中原,更是險關函谷關的門戶,鄴城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若棄鄴城,函谷關必失,黃河中下游城池難保,再想挺進中原,怕是無望。”
“其三,我軍雖一直戰敗,但主力尚存,騎兵更是數倍多于晉軍。桓溫五萬大軍多為步騎,北方野戰不敵我大燕鐵騎,且他們千里跋涉,早已兵困馬疲,而我們大燕鐵騎正是蓄勢待發之際。”
“其四,晉軍雖然一路猛進,但是現在正值北方大旱,桓溫漕運已竭,糧草不濟,正是晉軍斷水斷糧一籌莫展之際。現在的戰機,利于我們大燕,而非東晉。若我們此時不戰而退,正中桓溫下懷,他不費兵馬便可收奪城之利;若我們此時與晉軍相持,不出兩個月,晉軍斷糧,必退。”
“陛下,臣請纓出戰,定破晉軍!”
慕容垂慷慨激昂,一心奔赴疆場,就連慕容暐也不禁被他所感染。
從慕容垂的話語中,慕容暐隱隱感覺到,吳王必有破敵之策,才會這般胸有成竹。
慕容垂的能力,他小時候便常聽先帝提及,“吳王天資英杰,經略超時,能用他人斷不用垂,危難時刻唯重用垂。”
而現在,就是國家存亡的危難時刻!
“皇叔忠義,孤甚為感動。”慕容暐欲再扶慕容垂,只是這一次慕容垂卻堅持長跪請命。
慕容暐雖也有主戰之意,但是他心中仍有一絲隱隱的擔憂。
自他登基起,太后就一直告誡他,“吳王虎狼之心,自恃功勛,威望極高,不卸其兵權,帝位隱憂。”
“若是皇叔率領精銳趕赴枋頭,鄴城必當空虛,孤擔心,若是桓溫派一支奇兵……”
慕容垂當即明白慕容暐的意思,幸好慕容令早已為他提供了萬全之策,他趕緊答道,“臣以為,我們應一邊與晉軍對戰,另一邊應向前秦求援,許以虎牢以西之地,讓其出兵援助鄴城。而這時,桓溫前有強兵阻道,后有敵援斷行,猶如困鳥搏斗,難成大業。”
“好計!皇叔不愧是久征沙場的老將,思慮如此周全。”這話倒是撫平了慕容暐最后的擔憂,如今東晉強,則聯前秦,這確是大燕亂世中求存之道。只要鄴城仍有重兵守衛,就算慕容垂暫時執掌了兵權,也會有所顧忌,不敢輕易犯上作亂。
慕容暐心里盤算著,待到慕容垂戰退了桓溫,他再收繳其兵權,無爪之虎,何憂兇悍?
其實他心里基本已經同意了慕容垂的策略,但是表面上他還要故作隱憂,再試試慕容垂的忠心。
“孤知吳王驍勇,從無敗績,只是這一場仗,關乎鄴城,甚至關乎大燕的興衰。戰場有太多的不定數,牽一發則動全身,相比之下,遷都確是保險之策,若是皇叔不幸戰敗……”
“若臣真的戰敗,我軍皆是騎兵,就算到那時再遷都,晉軍也難以追上。”慕容垂當即答道,他心如明鏡,知燕皇不過是在給自己準備一條退路,吃一計定心丸罷了。
顯然,慕容垂的這個回答,燕皇很滿意。宜戰宜退,確實打消了他心中所有的顧慮。
“好!孤如此便有了答太后之言。”他雖是皇帝,但是朝政大權畢竟掌握在太后的手中,要想說服她遷都之意,必須得有萬全的計策才行。
慕容暐頓了幾秒,眼角的余光暗暗往偏室望去,此時太后正在偏室內,將他和慕容垂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
見太后未有任何指示,應是也準了吳王的計策。他知戰情緊急,當即擬旨,“傳孤旨意,現封慕容垂為南討大都督,慕容德為征南將軍,率軍五萬,以拒晉軍。”
“陛下,臣請旨申胤為征司徒左長吏,黃門侍郎封孚、尚書郎悉羅騰一同從軍。”慕容垂請旨道。
慕容暐一驚,這些人都是慕容垂的舊部啊!若是重新啟用慕容垂的私黨,那此戰之后,不是再一次助長了吳王的勢力。
慕容暐面露猶豫之色,目光不禁往偏室瞥去,只是并未聽見任何太后反對的暗示。
見慕容暐似有疑慮,慕容垂心中不禁一陣悲涼。那一顆為大燕鞠躬盡瘁的忠義之心正在一次次地被打磨,奈何大敵當前,君仍以疑心定國運啊!
“陛下,桓溫所率之軍驍勇異常,一般將領恐不能敵啊。”
慕容暐見太后未有駁議,心想,既然五萬大軍都交到了慕容垂的手里,還擔心他任用幾個將領嗎?
“準!”
雖然表面上他不動聲色地準了慕容垂的請求,但是他心中的擔憂卻未減分毫,當即再下一旨。
“另派,散騎常侍樂嵩為燕使,特往前秦,許以虎牢以西之地,請兵救援。”
“陛下圣明!”慕容垂叩首謝恩,心中長舒了一口氣,眼中再次燃起了昔日叱咤疆場的神采。
只是這個時候,精明如他,不禁心中也生起了一絲疑慮。燕皇此次決斷果決,不像平常所為,似是,似是早已有人為他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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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垂剛退,太后便從偏室中走了出來,那使慣了陰謀詭計的眼眸中少見地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母后。”慕容暐看見太后,趕緊起身,上前彎腰扶她坐到龍椅之上。
女子習以為常地坐下,閑適地將點著蔻丹的玉指擺在龍頭把手上,朝著慕容暐微微點了點頭。
“皇上決斷英明,乃是我大燕之福啊。”她望著眼前這個兒子,似是已經看到了他成熟穩練的樣子。帶著幾分欣慰,又帶著幾分顧慮,她淺笑夸贊。
待到兒長成,她也該退出朝政了吧。
一想到這,她竟有幾分失望,好像手中牢牢握著的東西驀然悵失,不禁回想起慕容暐小時候扯著她袖子寸步不離的模樣。
兒,你還是幼時最讓人懷念啊!
似是母子連心,慕容暐暗暗感應到了太后的擔憂,趕緊謙遜道,“都是母后神機妙算,料到慕容垂會進宮請戰。”
一聽到慕容垂的名字,太后不禁當即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目光變得冰冷,如初冬的寒冰,只聽她冷冷說道,“我與他斗了十幾年,還不知道他的心思?”
是啊,十幾年,他從小便看著朝堂和宮闈的爭斗長大,很多時候,他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悲哀。他有一個精明過人的母親,玩弄權術,排除異己,向來都是她的拿手好戲。正是如此,他才能穩穩坐著這把龍椅,正是如此,鳳皇小小年紀便能接手大司馬的職位。但也正因如此,他感覺在這十幾年的勾心斗角中,他少時慈愛的母親開始改變了,變得事無巨細都少不了算計,哪怕,哪怕是他們母子之間,再也做不到,親密無間了。
總聽人說,要有所得,必有所失。站得住高位的人,怎能看得見平凡的親情呢?
“皇兒尚有一事不明,母后明明支持遷都,怎么還會準許慕容垂的出戰呢?”
太后嘴角泛起一絲高深的微笑,她慢慢起身,饒有深意地拍了拍慕容暐的肩膀。
“權術,無非制衡。吳王勢勝,當傾太傅;太傅權重,當倚吳王。”
慕容暐聽到這,并沒有為太后的高明驚嘆,反而心中嘆了一口氣。
若論權術,太后乃是大燕第一聰明人,但是她卻忽視了所有的權力所有的高位都必須在國家安定的基礎上。
若國非國,再多的權力都有拱手讓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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