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和海洋相接的淺海域,收拾一新的軍艦一字排開,隨海浪輕輕搖著,仿佛向遠方的海平面致敬,也像許多白胖的孩子齊唱柔緩的祝歌。天與海都很渾濁,艦隊潔白得如夢似幻。
少頃,遠方的海平面上出現了一支船隊,朝這邊不急不緩的駛來。石皮隱約聽見船隊的鳴笛聲,父親和詩人也望著那個方向,剛完成清理工作的船員們揉著脖子和肩膀,分散著在附近的干燥礁石上坐著,都離父親所在的軍艦不遠,有些體力好的船員會給疲勞的船員捏捏身體,幫他們放松僵硬而疲憊的筋骨。
所有人都望著緩緩靠近島嶼的船隊,但還是石皮與別人有些不同,他以為應該鳴笛警戒,并安排先遣隊問清來者意圖,海盜在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敵人。父親和詩人的神色,就像平日的傍晚時分,看天海交際那一抹渾濁的暖橘色,非常平靜,所有船員也異常冷靜,最多舔舔干裂的嘴,喉結蠕動一下,默默等待著該來的來。
石皮問:“那船隊上的人是我們的朋友?”
詩人駝著背,身型僵硬,搖頭說:“是淡水和面包。”
石皮向來不喜歡詩人那總是帶有隱喻的說話方式,但是“淡水和面包”聽來熟悉,昨晚被歌謠吵醒后,在圖書室里看見過。詩人還習慣不停的搖頭,像個只有腦袋會動的木偶,濃密的眉毛遮著眼睛的大部分,愁苦的思緒就從眉毛的縫隙里流露出來。
“可那不是我們的船隊!”石皮反駁道。
“是來自大陸的船隊,給財團跑腿的。”詩人說。
隨著船隊靠近,漸漸能看清每只船頭上都飄著紫色旗幟,上面有金黃的圖案,卻看不清是什么。船隊大約有15艘,都是中型貨運船,石皮仔細地逐一打量,也沒發現為財團的財產保駕護航的護衛艦。
“這是自投羅網了?”石皮說。
詩人說:“是表達誠意。”
船長轉過身,慢悠悠的走下軍艦,慵懶的說:“如果你要給敵人送去禮物,就得把平時對付敵人的武器藏起來。”
“什么意思,他們為什么給我們送禮?”
石皮頓時覺得胸口被鉛球塞住一般,他追上走遠的父親,天空的灰塵似乎愈發濃重,黑壓壓的從遠處的海平面涌過來,身為海盜,這里的每個人,每一天都像過最后一天一樣,此刻,這種氣氛尤為真實:自始至終都對海盜圍追堵截,求追不舍的海軍船隊已近在咫尺,而海盜們卻坐以待斃。船員們隨父親走向島嶼邊緣,猶如被催眠的行尸。
詩人抓住石皮的胳膊,他細膩的心思完全能感受到這個孩子的顫抖,石皮就像一只眼看著災難降臨的小獸,一邊害怕,一邊醞釀著困獸猶斗的勇氣。
“石皮,我們的生活已經枯竭了。”詩人用溫吞吞的語氣說。
“什么?”
“為了活下去,我們接受了財團的物資。”
石皮感到震驚,卻也像是什么都聽不懂,怔怔的問:“憑什么?”
信仰崩潰是件極其可怕的事,石皮不是個天真的孩童,他知道海盜們生存的艱難,知道陸地上的財團非常強大,父親和船員們雖然在這末世里背負著海盜之名,卻從沒認為自己是世界的污點,這里沒有人生來就是強盜,他們是科學家,是詩人,是軍人,這里更有溫柔的母親,樂觀強壯的父親和可愛的孩子,都是善良而正義的人,人們肩負著從陸地上帶來的榮耀,為自由而戰,為了恢復從前有秩序的世界而戰。石皮想過海盜可能失敗,來自陸地的海軍可能將所有拒絕成為奴隸的人淹沒于濃煙與火海,他一心覺得,這就是最壞的結局了。
他從沒想過被迫成為海盜的人們,終有一天會投降。財團送來淡水和面包,所以船員們雙膝墜地,垂下頭顱。
信仰被擊碎,是這樣可怕的事,而擊碎信仰的力量,就來自他深深信任的父親,猝不及防。憑什么,財團憑什么給我們物資?我們憑什么接受他們的施舍!
財團的船隊和父親帶領的船員們都朝著海岸線移動,此刻,父親無心安撫雙眼泛紅的兒子,他的言語冷靜,很像昨晚在夜風里說“我沒見過海妖”時的情形,緊張而冷靜,他對激動的石皮說:
“作為回禮,我們將協助他們,圍剿殘余的海妖。”
“殘余的海妖……”石皮的思緒亂七八糟,從什么時候開始,生活中所有事都和海妖密不可分?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我們為什么要圍剿,我看過你的筆記,海妖傷害人類的事跡都是謠言。”
“是海軍要圍剿海妖,我們從旁協助。”詩人抹一下干燥的鼻子,說道。
怎么會?父親的話似乎意味著對海妖的物種滅絕,眼前的世界早就滿目瘡痍,人們渴望修復還來不及,怎么會容忍種族滅絕這種喪失基本理性的事,意義何在?
財團的物資船紛紛靠岸,傳來陣陣沉悶的撞擊和摩擦聲,身著藍色制服的海軍陸續登陸,海盜們可以看見他們高傲的臉,船長露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笑容,專門為了迎接眼前的客人。
隨著雙方距離緩緩拉近,船長低聲對身后的兒子說:“人類的文明衰落,輝煌不再,從屬于海軍的科學家們確信海妖是比人類更高階的生物,極有可能取代人類在這個星球的地位。所以,海軍決定用這種方式,防患未然。”
詩人說:“這只是財團說出來的理由。”
“你們相信?”石皮問。
船長說:“他們沒撒謊。”
“你怎么知道?”
“我們也有科學家。”
父親注視著兒子,笑容停滯在臉上,那表情看起來很怪,把父親變成了奇怪的陌生人。他對詩人使個臉色,詩人立即抓住石皮的胳膊,制止他繼續往前,父親則繼續接近海軍,背影挺直,他平時都是稍微駝著背的。
“干什么?”石皮抗拒著詩人手上的力道。
詩人搖著頭說:“客人就交給船長吧,我們還要做更重要的事。”
石皮像被詩人灌了一口酸醋,表情困難的嘗試著理解詩人的意思。
詩人接著說:“我得帶你去見真正的盟友。”
“誰?”
詩人拍拍石皮肩頭,獨自走向海盜的艦隊邊緣,那里停泊著一艘可以容下兩個人的摩托艇。
“其實我也連續幾個晚上不睡了,實在舍不得睡,因為海妖的聲音非常動聽,她呼喚你那么久,你就不想認識一下?”
詩人徑自走遠。石皮注視著父親和船員們的舉動,在這個島嶼上,海盜并不缺乏紀律,只是從來沒像今天這么嚴肅和有序,他們跟著船長,與對面的海軍握手,海軍臉上的笑容與船長的表情如出一轍,沒有過多寒暄,船長只在身邊留下兩個人,其他船員都跑到物資船上搬運“淡水和面包”,幾個穿著體面制服的海軍緊隨其后,免得他們眼里的這群烏合之眾對財團的財產起什么壞心思,拿了不該拿的,見此情景,船長和海軍之間的氣氛變得有點尷尬,海軍還不忘對船長尷尬的擺手大笑,然后立即恢復傲視的表情。
父親好久不和來自大陸的人近距離打交道,言語和舉止都有著掩飾不住的僵硬,他衣衫襤褸,手掌粗糙,最諷刺的是身上的破舊海軍制服,現在的海軍早就不穿那種款式。石皮的父親站在那里,就像個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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