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香荷秋風落
第二天傍晚,四個人又在大食堂碰面,廉大貴通報了情況:消防科最終認定,起火原因是宿舍電線遭耗子啃咬短路所致,修理所和房建領工區負間接責任。不過,分局房管科已認定那五間平房為危房,要扒掉蓋二層樓。
大家一陣歡呼,大貴卻愁眉不展:“我被調到元北公寓,改職搞老炊;長庚到浴池燒鍋爐,理由都是:修理所沒有單身宿舍了,暫時也不需要這么多人。”長庚拍下桌子:“媽哪個疤子,老子找他去!”大貴小聲道:“岑所長說了,你們要鬧,就叫治安科來查。這是上頭的意思。”長庚蔫了。寶平笑道:“沒得事。過個三、五個月,等風聲一過,我讓我老爹,把你們都調回來。”大貴撇撇嘴:“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爸改任工會副主席,換得你進生活段,但是在沿線。”寶平也如泄了氣的皮球,趴在桌子上。長庚抬眼掃了眾人一圈,最后落在大周身上:“誒,不對呀!我們幾個都處理了,你咋毛都沒掉一根啊?”大周一拍桌子,站起來剛要發火,只見幺妹慌慌張張地跑來,哭著大叫:“哥,媽出事了!”
大周趕回家時,楊香荷的遺體已拖回來了,生活段的幾個職工,在幫著搭靈棚。
小招的女所長薛依萍說:“楊大姐接班后,說先沖個澡——她一直就是這個習慣。也許熱水閥沒調好,水太燙,她一不小心,摔倒了,頭磕在馬桶邊沿,流了好多血。等找到她,人已經不行了。雷段長說,人是在工作崗位去世的,按工傷辦理。你們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來,比如讓幺妹頂職。”
大周大聲哭叫:“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媽,我只要我媽!你們害死了我媽,你們賠我媽!她不會丟下我不管的。好好的一個人,洗澡也會洗死,你們信嗎?你們信嗎!”緊抱著母親,不肯松手。
錢世昌沒想到,自己降為工會副職的第一件事,就是治喪。他本可以不來的,有情緒嘛。但死的這個人非同一般,而且又是在自己樓下,不來應付一下,只怕現在這個位子都保不住。硬著頭皮,慢悠悠地走來,就看見這個場面。他過去扶著大周的肩膀,陪著落淚:“真是個好人吶!就這么走了,一句話也沒留下。我們一塊工作了十來年,見了面都尊稱她‘楊大姐’。她也確實像大姐一樣,不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在照顧我們。”扭頭吩咐薛依萍:“找幾個人來,給她換身漂亮的衣服,不要讓她穿著工作服走嘛。操勞一輩子,也該歇歇了。”再沉痛地對大周說:“來,我們到這邊站會。讓彭大姐走高興點、舒服點。”
兩人點上煙,平復一下心情,錢胖子繼續說:“我知道你心里有快疙瘩,我也想不通。可是沒辦法,刑偵科來現場看過了,服務員也一口證明。”
大周氣憤地說:“公安都是飯桶、走狗、王八蛋!歐陽蕓的案子都沒破,我媽的事更別指望他們。”
錢胖子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嘿嘿,這話你敢說,我可不敢講。不過,現在你媽的后事重要,我們來商量商量,怎么樣?”
生活段總務的賀干事,拖來一卡車的桌椅板凳,茶葉、茶杯、暖瓶、保溫桶,一應俱全,還有整條的“星火”煙。兩名小伙子負責遞煙、放鞭、跑腿,兩位姑娘專職讓座上茶。大食堂也留了一個人值班,一晚要往這送兩次夜宵。
老周頭坐在陰影里,有人來便站起來,別人伸出手,他就拉一下;別人沒看見他,他也不上前一步。幺妹找不到活干,就跪在棺材前,膝蓋麻了也不知起來。大周儼然一家之主,來吊唁的都長久地拉著他的手,悲痛、惋惜的表情,多過慰問、勉勵的話語。大周有點飄然,也有點煩,三不知的就躲出去冒冒煙。
寶平、長庚、大貴約好了,一塊舉著花圈過來。大周煩他們,懶得去搭理。他們無趣,坐了一會要走。錢胖子把大周拉到一邊,說:“你可以討厭他們,可以不參合他們,但你得包容他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積小溪,難成江海。多個朋友多條路,少個冤家少堵墻。你以后會懂的,”大周想了一會,便拉他們坐下,點著煙,說了會話,扔下一副牌:“盡情玩吧,就你們仨,‘兩打一’。”
李明燕約了馮淑珍來,趙慧芬和吳興國隨后也到了。燒完紙、磕罷頭,四個人坐在一塊,馮淑珍感嘆的說:“原以為回城后就各奔東西了,沒想到壞事變成好事,讓我們又聚在一起。”李明燕接道:“是啊,一個月時間就死了倆,不知道下一個是誰?”趙慧芬朝她直“呸”:“烏鴉嘴。你們兩個,都不能瞎說。”看見幺妹還跪著,就扶她起來,挨著自己坐。
寶平晚上多喝了點酒,夜里就一個勁的喝水。輸了幾塊錢,尿憋急了也不愿上樓,找了個背光背人的地方,對著萬年青就一陣猛飆。忽然,他慌慌張張的跑來,一邊系褲帶,一邊對大周說:“有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在這轉半天了。”大周和他一塊來找,鬼毛也沒見著,怪他看花眼了。
第二天上午,生活段的、分局機關的、元北車站的,來了好幾撥;得道消息的知青戰友也都趕來了。留聲機播放著低回婉轉的哀樂;不時響起的鞭炮,讓人在沉痛、壓抑的氣氛中,獲得一絲發泄之后的放松。
居委會姓倪的胖主任也來了,剛進靈棚就拖著哭腔念叨:“我的好姐姐啊,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前兩天還讓我為老大說對象,多好的一個棒小伙子,我還沒張口,別人就趕著讓我來提親。你怎么就不等一等呢!”她的身后,跟著一老一少兩個陌生人。他們在死者靈前燒了紙,就徑直來找躲在角落里的老周頭。錢世昌見狀,一把拽過大周,悄悄說:“他們肯定是地區的公安,待會可能要找你。那天修理所的事,你千萬不能說出來!要不然,會害死一灣子的人,你媽黃泉路上,也走的不安心。懂不?”
果然,那倆偵察員在老周頭那里沒有收獲,就來問大周,楊香荷平常與哪些人來往,最近有沒有異常情況:家庭里的、工作上的、朋友圈的,哪怕一丁點,對確定她是自殺、他殺、意外,都可能有幫助。大周因為有錢胖子打的預防針,非常清醒,也非常不耐煩,一問三不知,巴不得他們快走。姓湯的老刑警,提出察看一下彭金菊的尸體及生前物品,大周就吼道:“你們還有完沒完!鐵路刑警隊不是給出結論了嗎?老娘死了都不能讓她安寧!”遂拂袖而去。
但是下午,那兩個刑警又來了,還帶著地區刑偵科的許科長、鐵路刑偵科的朱科長、地區的兩名女法醫。大周也想知道媽媽的確切死因,就同意他們做尸檢。于是,尸體被運到公安分處,靈堂里就只剩一張遺照供人們祭奠。
晚上,湯偵察員很遺憾地對大周說:“結果出來了:除額頭外,尸體表面沒有其他外傷,各器官也沒有器質性損傷;口腔、食道、血液、胃內容物檢驗,都沒發現中毒的跡象。如果沒有感情因素的話,應該是意外。”大周聽不懂那么多專業名詞,只聽說是意外,就長出了一口氣。從此,一門心思的為媽媽料理后事、替幺妹辦理入路手續。
二十小川嶺上行
陳小川是半個多月后,才知道這個變故的。
他們在茅嶺車務段機關所在地,接受為期一月的速成培訓。分下站前,教育室放他們一天假,到市里去逛逛。
這是一座新興的汽車城,周圍全是光長茅草、不見樹木的大山。來自五湖四海的建設者,不僅造出了一部部性能良好的汽車,還造出了一座高樓林立、道路通暢、綠樹成蔭的新城。
因為是星期天,街上、商場的人都很多,卻沒有幾個穿工作服的。千奇百怪的發型、五顏六色的服裝、各地方言濃厚的普通話,同這各有特色的建筑、琳瑯滿目的商品一樣,透著那么一股精神、洋氣。這讓小川想到了水稻的雜交優勢、想起了歐陽蕓“混血兒”的比喻。原來“雜揉”的東西也可以是這么新鮮、這么美的!
鄒德祿和喻世喜,像兩只沒頭蒼蠅一樣,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亂竄,不時回頭瞟一眼被超越的時髦男女,看見漂亮的女娃,就放慢腳步、停住目光,直到對方露出鄙夷的神情,才相互一笑,繼續趕路。
他們是來找陳小川的。
半個月前,他們就來過一次,因為上課,培訓班白天不準會客。他倆都在小站工區,一個在茅嶺東邊,一個在西邊,每天只有兩對慢車經過,所以,要想星期天湊到一塊,只有中午這短短的三個半小時。他們跑到培訓班,看門的說,陳小川一個人上街了。他們知道,小川逛街——不吃不喝,只需在馬路上找就成。好在茅嶺市是沿溝修建的,只有這么一條主干道,瞎貓碰死耗子,機會多多。
陳小川坐在市中心文化宮門前的臺階上,撿起別人墊過屁股的一張報紙,看的入神。世喜悄悄地蒙住他的雙眼,德祿一把抄起他雙腳,兩個人就在水磨石上打起夯來。小川大聲抗議:“快放下,我知道是你們兩個臭小子!”
得知他們要趕火車,小川說:“這樣吧,我去買三個肉夾饃,待會坐公交,一邊吃,一邊聊。”
大中午,公交車擠得滿滿當當的。一直到火車站,他們才又聚到一起。看看大鐘,往西的車,還有五十分鐘。三個人不愿進擠滿人的候車廳,就坐在廣場棕櫚樹下的水泥沿上。
德祿舔干凈包饃的牛皮紙,兩只油汪汪的手在頭發上蹭了蹭,甕聲甕氣地說:“本來我們有好多話要說的,來不及了,只說兩件事:第一,你都干了些啥事,把華小明也牽進來了,害的他被公安分處關了一天一夜,現在連我們也躲著不見?第二,周國慶的媽媽半月前去世了,鐵路公安說是意外;快要火化了,地方公安又把尸體拉去重新檢查一番,結論也是意外。聽說,大周的妹妹頂職進了元陽車站,他們一家正準備往省城調。”這倒真是個意外:“聽誰說的?”世喜說:“我們不是每月休息十天嗎?在元北,有個從生活段修理所調到公寓去的家伙,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在那發牢騷。他說,再過幾個月,不把他調回元陽,他就把那事捅出去,叫他沒到省城,先進號子。我們都替大周擔心,可又找不到他——他有好長時間沒去上班了。”
送走德祿和世喜,小川躺在空無一人的寢室里,輾轉反側。
地區刑警這么在乎楊香荷的死因,不外乎兩點:一,魏強利用自己的關系和陳小川給他的信息,將偵破方向重新鎖定在分局機關;二,朱科長所謂的局長不在場的確鑿證據,應該與她有關。聯想到德祿和世喜說的大周的麻煩,小川第一感覺,楊香荷死的太蹊蹺了,大周忙調走,也大有文章。
本來,從國慶節前夜離開元陽的那一刻起,他就有長期不回的打算:一來,休假要征得段保衛股的同意,既麻煩,又有失尊嚴:你不低聲下氣、賭咒發誓,人家不批;你笑臉貼冷屁股的苦苦哀求,又不是他的個性。二來,故地重游、睹物思人,難免舊仇未報、又添新怨。什么“紅穌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那都是垂暮之年的無可奈何;年輕的心,為何要那么苦大仇深、自登層樓!
再者,地區公安處那么多破案能手、專業設備、情報渠道,他跟著瞎參合啥!他能做、并且已經做好了的,在那一夜都交給歐陽舅舅了。從此,天高云淡、山清水秀、閑云野鶴。書上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山民信“靠天收”。這天是什么?是包龍圖的那一抹月牙,還是玉皇大帝的千軍萬馬?其實都不重要。你盡力了,便也安心了。報紙上不是常講:“干不干是態度問題,干不干得好是能力問題。”小川早就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因而心灰意冷了。而且,他也怕自己誤打誤撞的,做了別人的炮灰。正像書里里唱的:“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但是,楊香荷死的太巧了!如果不是他殺,也不是意外,而是自殺呢?這太可怕了!
其實,還有個問題,一直在困擾著小川。他不相信張浩這么多年沒與父母親聯系,卻知道他是陳賢瑞的兒子!一定是歐陽無意中告訴他的。也許張浩的本意是賣給歐陽一個人情,同時把自己支得遠遠的,好斷了歐陽的念頭。后來,他才得知自己的情況,轉而把這當成對陳家做的好事。若果真這樣,張浩就太狡猾、太卑鄙了!而這用歐陽的生命換來的一份“好差事”,對小川來說,委實太沉重、太奢侈了。
晚上九點來鐘,小川走出寢室。食堂黑燈瞎火的,早已關門。他出去轉了半天,卻買了一包兩毛一盒的“圓球”煙。
門衛老縢點著一根,奇怪地問:“你不抽煙,買這干啥?”小川笑著說:“這一個月,麻煩你了。我明天下到車站,也用得著。”老縢搖搖頭:“你呀,大城市來的,這煙也拿的出手?我兒子平常抽的都是‘游泳’。”小川臉紅了:“我不抽煙,也不知道規矩。這包給您吧,我再去買一包。”老縢笑了笑:“看不出,你挺大方的。我也不白要你的。好煙要票,你根本買不著。正好,我這里藏著一包‘星火’,預備過年過節、招待客人的,兩毛九一包,你再給我兩毛錢就得了。”
小川掏錢、收煙,說:“我還想打個電話。”老縢小心翼翼地把錢塞進一個空煙盒里,頭也沒抬:“隨便打,這個免費。”小川光笑,不動。老縢盯著他好一會:“哦,搞了半天,你是來求我的!那你得再給我一毛錢。”瞅瞅四周沒人,老縢壓低嗓門,神秘兮兮的:“你打給誰,見不得人?”小川扯了個謊:“嘿嘿,對象,嫌我分得遠,生氣了。”老縢松了口氣:“哦,那快點。本來上面有交待的,不過今兒是最后一夜了,我照顧你一次,你也別給我惹麻煩。懂嗎?”說完,掃視一遍房間,才慢吞吞地出去了。
小川桌上、抽屜翻了一下,沒有找到電話簿,只好撥“114”。本地話務員說:“刑偵科有兩個電話:一個科長,一個辦公室,您要轉哪個?”小川說:“麻煩你把兩個號碼都給我吧,我自己撥。”話務員彬彬有禮:“對不起!我們只提供本地號碼查詢服務。”小川笑著解釋:“我是怕好不容易要一個長途,找不到人,再來麻煩你,那多不好意思啊!我這也是替你著想嘛。”停了一會,話務員報出兩個號碼。小川記在腦子里,高興地連聲“謝謝!”
辦公室沒人;科長室一個尖細的男聲:“哪位?”小川有點失望:“喂,你是殷建設嗎?你媽病了,喊你回家。”電話那頭:“我不是殷建設,我是殷建設他爸。你媽病了,也別亂打電話啊。”小川說聲:“對不起,打錯了。”撂下電話,蔫蔫地回到寢室,一夜沒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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