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魘魂

　　氣溫陡降十度。冬雨淅淅瀝瀝，兩人共撐一把傘走出建材市場。陳溪右側顱內一陣絞痛，她不知緣故，這突如其來的癥狀不過今晨開始發(fā)作，卻周期規(guī)律，隔一小時必發(fā)作一次。她有些站不穩(wěn)。

　　“慢點，都是積水?！蹦杏洋w貼叮嚀，疼痛逐漸入微，她也沒多留意。

　　驟來的降雨，兩人中午出門，為新居裝潢四下比對價格，周全預算，口舌了一個下午。欲回家時趕上這場雨，在門口的商店買了一把雨傘，還未拆除傘上掛簽。一個隨他們在雨中飄搖的女子靚照掛在傘把上偶爾遮擋視線。

　　男友一把扯下來，隨手丟了。陳溪打趣他：

　　“別扔。一看就是你喜歡類型?！?/p>

　　話已晚，女子笑眼千千零落雨中。男友回眸看自己：

　　“這句話你從前講過嗎？”

　　“沒有。怎么？”

　　他遲疑著，好似思索前塵往事，神情幾分陌生。陳溪追問，兩人相偎瑟縮，穿越高架之下的人行馬路，信號燈由綠轉紅，猝不及防右側一聲鳴笛，一輛大型貨車似蘇醒猛獸，橫沖過來。

　　“小心！”男友一攬陳溪入懷，女人跌幢幾步，總算安全通過了。雨中傘下，視線幾度模糊，冷冽鉆入皮膚，她瑟瑟緊張著望住男友。

　　“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清?！?/p>

　　“昨晚，我夢見你對我說了同樣的話。一模一樣。”

　　最近二人總是夜里發(fā)夢，多次，輾轉。常常一個突然呢喃著醒來，突然擁住另一個。分明是彼此都無法熟睡，因而很快雙雙蘇醒，先敘說一遍夢里世界，再互相安慰著試圖入眠。陳溪只道是婚禮前昔興奮所致。

　　她沒告訴男友的是，自己昨夜所夢，正是今夜這場雨。二人共撐一把傘，飄搖寒冷，步履維艱。一個不留意，周圍飛車閃過，好似遁入另個世界——恍然，夢醒了，是今晨。

　　好在，是夢。此時他們已搭上回程車子，車廂內人頭攢動，他們擠在末尾座位，由著車身顛簸驅散身上寒意，如戰(zhàn)后卸甲般卸去疲乏。

　　陳溪將頭抵在男友肩上，冰涼小手則由他口袋暖著，兩人依舊依偎著閑話下午成果。男友夸她竟也學會精打細算，她則仰臉懷著崇拜目光贊他眼光獨具。實則預算還是超過許多，不過他們懂得勉勵自己，否則日子如何為繼。

　　他們在終點站下車，時間足矣閉目休息一陣。陳溪見著男友眉目漸漸閉緊，便也靠他身上睡去，還不忘將新買雨傘用雙腳夾緊，唯恐失落了，下次可要記著出門前觀望天氣。

　　“我夢見，你開了新車子，載我去上班。”

　　凌晨三點一刻，她恍惚著被他喚醒。男友發(fā)了噩夢，小孩子般埋頭在她懷里，呢喃著她聽不清楚的話。陳溪一面撫著男友油膩起來的頭發(fā)，一面半睡半醒間講述自己美夢。即便是意識混沌之時，她也不愿同他分開，兩人一如深海章魚，手腳癡纏。

　　陳溪尋到他嘴唇，緊緊吻了。男友眼睛半睜開，知道此夢是二人共同心愿。有了私家車子，此后不必冒雨等公車，人擠著人呼吸稠密二氧化碳，被迫聽聞八方言論。他望著陳溪講下去：

　　“你精神奕奕，穿了鮮紅POLO衫，我也穿了紅色。兩人一照面都笑，誰也沒見誰穿過這樣鮮艷?！?/p>

　　“我一個大男人怎么穿紅?！?/p>

　　“我也是呀，你知道我衣柜一向只容納黑灰白色。”

　　“好奇怪。也許人逢喜事穿衣也招搖了?！?/p>

　　兩人淡淡笑著，陳溪笑容延時長些，男友抱著她手臂力道加緊，重又埋首下去。她才想起他剛剛夢中驚魂。

　　“你夢見些什么？”

　　“我夢見——你背叛我?！?/p>

　　他沒有細節(jié)描繪，只有如此一句。陳溪轉過身去，被對方像環(huán)抱孩子一樣鎖在懷中，安心是自己。他發(fā)這樣噩夢，還不是唯恐失去。但，婚期將近，他也實在不必多慮了。

　　陳溪漸入酣夢，兩人再醒來已見窗外微白。男友掙扎一陣，還是站到衣柜面前拿出白襯衫，黑褲子，頂著蓬頭到洗手間潑涼水去。陳溪無業(yè)，男友則在國營企業(yè)朝九晚五，步步為營?？杉幢闳绱巳杂袚黄鸬那嘌邸愊依锊⒉辉赴雅畠杭匏麄冃蕹山袢?，是一段辛酸戀史。

　　他匆忙推車子到門邊，搭公文包到車把上面，自己彎腰擦凈皮鞋。陳溪提醒他晚間一起去新居看房，要坐他自行車回來。他丟下抹布，又去工具箱里找出氣筒，狠補車胎兩下。

　　他們都心知他又遲到。陳溪翻身欲睡，卻見他還沒走，是找出后座皮墊固定。平日他不放在上面，后座為是她專屬使用。

　　男友一走，門聲輕微，仍顫下她一圈眼淚，囫圇在睡眼里面。陳溪盼他早日成龍。

　　這種感覺已是?？?，她并不抗拒它。南方之冬，解除辦法并非空調三十度熱風，而是如北方水暖一樣自然包裹周身的愛人體溫。每日男友上班去后，在被子里渴望一夢安枕的陳溪總要先適應寒冷造訪，然后才是夢魘。

　　她最終睡著的姿勢如重回母親子宮，蜷縮，成團。她也就真的夢見父母雙親。第一重夢里，她聽見門口父親召喚母親進門，兩人說起東北氣溫驟降，一場雪下過，車子不好開。母親問她醒了沒，父親說不知道。接著有腳步聲到門口，陳溪偏過頭去裝睡，想騙取母親一個吻。

　　過去在家里上學時，少女常用伎倆，被識破，母女對著大笑，一團溫暖?，F(xiàn)在她久等不來，內心竟也能明白，不過往日夢境。

　　這小小租房一室貫通，哪有廳臥之分。家里一天下來，白日也都是獨自熬過，只等男友下班才有言語交流。那是即將等待她的漫長婚后歲月，母親曾怪怨她狠心嫁的遠——她也就狠心嫁了，狠心地不能回轉。仍有不甘，是一點兒貪戀，陳溪渴望夢得再深沉貼近一些——

　　跑去開門，果然門口就是父母兩個。他們竟千里迢迢而來，見了自己，手舞足蹈像兩個兒童，舉止乖張。陳溪見著父親赤著膊，母親光著腳，雙雙站在門外，不停跳動。

　　要不要他們進來?身為人子，當然要請進。可父母見著自己所過得并非電話里衣食溫暖日子，會不會心酸厲害？陳溪的意識逡巡于矛盾之中，一夢沉入一夢。

　　掙扎著開眼，天花板在旋轉，衣柜也跟著轉。一種不可抗力將她牢牢所在床上，連同她的思想。如被人扼住咽喉無力。

　　更似被人按頭入陳潭般絕望起伏著。她知道自己得醒過來，可努力振作必要承受顱內絞榨著疼痛，一念沉沌則輕易得多。那就像一個溫暖泥沼，層層旋進，無底的。

　　“呀——”陳溪發(fā)出聲音，夢里如驚雷，實則如細蚊。

　　她終于醒來，晝夜夢境交戰(zhàn)，她有些不敢睡。起身勉強拉開一角窗簾，外面新起高樓擋住正面光亮，側角泄入的光線則不足以照明房間。這間屋內無分陰晴，一年四季見不得光。

　　何況今日仍是陰天。陳溪坐起來，被子里捉住自己一雙腳，手指腳趾都未回暖。

　　在新居，一團破敗，百廢待興。等他下班之后，兩人一同觀光客般指點自己屋內裝潢，查看工程進度。陳溪走過地上胡亂擲棄的木板上面，鞋底像踩了一塊口香糖。她又發(fā)頭痛了，幾步搖搖欲墜。男友擁著她，兩人合力拔出她運動鞋底扎了半寸的一根鐵釘。

　　“多危險。扎到腳了嗎？”

　　簡易照明的一只明黃燈泡掛在二人頭頂，客廳居中位置。陳溪感覺光線加劇暈眩：

　　“沒什么感覺，有點頭痛?！?/p>

　　她心知這陣子頭痛來得不善。該不是腦殼里長了不好的東西？那疼痛深邃著如一只水蛭，蜿蜒探索在她顱內深處。為讓他安心，轉移注意，身子努力貼近他懷：

　　“好冷。來的路上一直在想，你早上騎車上班該有多冷?！?/p>

　　“冷倒沒怎么，只是早上霧氣太重。”他平靜地：“好在我車技高超，又夠小心。今天聽同事他們講，有人在霧天騎車被撞得很兇，不知道搶救過來沒有。”

　　“你還是要留神。”

　　他放開懷中的她，笑起來像個孩子。他尤其喜歡看見陳溪擔憂樣子，因她大多時候都在杞人憂天。比如當初她擔心兩人會否在一起，他對她是否永不變心?，F(xiàn)在她擔憂他的存在。當兩人已維系更加緊密，從共同擁有一間屋子，到車子，到孩子，再到一輩子，一條命。

　　——冷，鉆進袖口，鉆進皮膚里。從新居回去路上，陳溪坐上男友車子，雙手插進他呢子大衣口袋，臉也埋他背上?？伤谋潮鶝鏊埔欢率瘔Γ瑩醭隽孙L擋不住寒。

　　“你看你，這么冷的天，連頂帽子也不戴?！彼奶鄣?。

　　勸陳溪坐公車回去，可她慷慨激昂，說狠話也令自己暖一點：

　　“我寧愿跟你一起吃苦，也不跟別人享福?！?/p>

　　晚風刺骨，吹落金黃葉片成毯。他們靜靜目睹著自己車輪軋過葉片，恍然金色夢中。一場生命已逝的迷夢。陳溪幻想他們的婚禮不必鋪張，只要有這樣淳樸的情意就好，坐在他單車后面，她兩頰通紅，手指卻已腫脹蒼白。像新嫁娘的胭脂妝，雪花粉。

　　“叫你爸媽見到我們這樣，他們會難過?！彼曇麸h入風中。

　　“可我覺著幸福。不為溫暖，只為和你在一起?！?/p>

　　“我也是。真恨自己讓你受苦。”

　　“不然怎么辦呢。把我讓出去嗎？”

　　“讓給誰我都怕他沒我這樣疼你?！彼f：“你身子弱，性格又嬌，坐在我后面好像馱著一陣風。你需要溫柔男人照顧。”

　　陳溪打趣他：

　　“你會一直溫柔嗎？如果有一天我令你很生氣，你會不會。。。”

　　“我會。如果你背叛我，不要我，我會受不了。”

　　他停下車子等人行橫道綠燈放行：

　　“話說回來，到底你是怎么做通父母工作的？”

　　“這是秘密——婚禮當夜，我告訴你。”

　　“溪。其實我也有事想對你說。。?！?/p>

　　紅燈轉綠，他不得已蹬走車子向前去了。入夜之后，天空反而晴朗，撥散重霧終見星光閃閃。他抬頭望去一陣，直到陳溪大聲叫他專心。有一些事她何嘗不知道，只是不愿記起便假裝一場夢境，現(xiàn)實中那些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

　　雨一直下著，從天明下到天黑，從一個日子下到另一個日子?；蛟S它停過，但在夫妻二人心中的陰雨一直持續(xù)，伴隨女兒不醒的睡眠。陳溪父母清早再次隨警方來到案發(fā)現(xiàn)場，建材市場外面的高架橋下連日經雨水沖刷，新鋪的瀝青馬路不見干透，腳踩在上面發(fā)粘，顯出渾濁的顏色。

　　上月二十五號晚間，也是一個陰雨天。女兒獨自來到這里退去不再需要的地板，瓷磚，集成吊頂訂單。她是代男友去做這些事的，同是上月中旬時候，那個男人在十幾公里外的另一條路面上遭遇車禍，連人帶自行車形銷骨毀，四散清晨濃霧之下。

　　“就是這個位置，當時你女兒走在這條人行路上不假，可紅燈亮著，貨車本身質量重慣性大，雨天路滑剎車也要距離。你們看看四周是不是這個情況?！?/p>

　　警察試圖點一根煙，站在高架橋下一面避雨一面點火。男人禿頂，微胖，步履蹣跚。他走過去也吸了根煙，木然望著妻子做無謂思考，她眼神渙散，好半天才聚焦在腳底一片泥沼上。

　　“過來吧，看看就行了?！彼麆癜l(fā)妻。

　　“這泥里有我女兒的血呀。”

　　女人蹲下去，不顧身處十字街口，四處車鳴聒噪。司機搖下窗子罵也不是，女人披散頭發(fā)自顧自嚎啕，聲音蓋過雨點喇叭。

　　男人過去扶起她，她已抓了一手污泥，黑色污重，帶點腥氣。撲在丈夫懷里，恨恨著哭：

　　“她憑什么這樣報復我們？我們錯了什么？不就是想她過得好一點，拆散他們的是老天爺不是咱們當父母的呀！”

　　終于把崩潰的女人拽到橋下，見慣死生的警察深吸一口香煙，鄭重對二人道：“生前事也別計算了。跟你們說一聲，殯儀館那邊今早通知我們，說修復工作有點難度。問你們戴頂帽子行不行？要不就得加鋼板?！?/p>

　　“我女兒從來不戴帽子。”

　　夫妻二人都見過女兒慘狀，一被提及只覺當時那心驚膽戰(zhàn)畫面再度縈繞心口，女人哇地一聲又哭出來，還是做父親的強撐著：

　　“加板吧。怎么好看怎么來，最好就像睡著一樣。”

　　三人沉默著回去。從橋下走回警車上面，遇見那片泥濘，兩人都不約而同跳躍幾步，盡可能避免。但警車內面面相覷，還是發(fā)現(xiàn)遺留——母親遍布血泥的平跟鞋子，父親則一身十指手印，都是烏黑的。

　　“我夢見，我們結婚了?！?/p>

　　還是凌晨時刻，還是兩人依偎取暖。黑暗中陳溪輕輕蘇醒，自說自話一般敘說夢境。喚醒她的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周期發(fā)作頭痛。可她已經習慣，像習慣睜開眼睛時租房內的白色天花，天亮后的陰沉白晝。旁邊男人也習慣，男友轉過頭來，臉孔貼著她的。

　　兩人靜靜相望，夜中蘇醒次數多了，好像也就習得夜視本領，可以清楚看到對方眼中的東西。他一開口聲音哽咽，似乎仍發(fā)惡夢，本能著閉上眼睛，陳溪面容令他恐懼。

　　一霎間，他們耳清目明。只是醒來之后更覺入夢深沉，漸漸也區(qū)分不出何地是夢，何地是真。他委屈道：

　　“如果是真的多好?！?/p>

　　“像真的一樣呢——所有親友都圍繞著我們，婚禮大廳遍布花朵，熙攘熱鬧。父母也走來祝福我們，媽媽甚至還哭了，爸爸攔著她，好像很舍不得。”

　　“他們也想不到我們真的在一起?！?/p>

　　“我說，”陳溪沉吟著，仿佛在措辭：“不如就今天吧。今天你下班后載我去領證，從此便可高枕無憂。”

　　“可房子還沒裝好，還有你爸媽要求的車子，彩禮。其實我最害怕等。。?！?/p>

　　她捧起男人悲哀的面孔，溫柔地連連親吻，連連打消他顧慮。誰不害怕等呢？誰不想終結這日子呢？過去所提心吊膽的日子苦處，說到底是人間真相，都要歷過的，而他們，最苦最痛都走過——

　　該修成正果了。

　　“天氣越來越冷，再不結婚禮服都不敢穿了。我要你暖我一輩子?！彼臐M意足閉上眼睛，夢中漩渦又在呼喚，沉浮在男人臂彎里，惟愿永遠睡下去。

　　“那我們，明天上路？”他試探地，“不覺得跟我寒酸？”

　　陳溪笑了一下，寒酸二字怎會冰冷酸澀過人情?男人不懂得等待，只覺自己永遠失去了，便連命也不珍惜。她本能陪他等下去的，卻最終為了他勇敢的“浪費”，破釜沉舟般投向永恒溫暖。據說那是個冰涼陰暗國度——誰知道？

　　“放心。那些掙不到的，媽媽都會燒給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