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劇烈的搖晃和巨響，電梯突然減速，接著如墜落般降至底部，海真只覺得頭暈眼花，小腿發軟，幾乎無法抑制想要嘔吐的沖動，她靠著將軍，無法現在正停在海平面下多深的地方，海軍科學部的生物培育室隱藏于深海，這著實出乎海真的意料，同時，她也覺得，這確實在情理之中。

　　電梯入口關閉時，海真經歷了長久的黑暗，然后突然有幽藍的光線透進來，偶爾有海洋生物的殘影飛速向上閃過，然后，再次進入黑暗，海真忍著頭痛苦笑著，好像經歷一場時空穿梭。

　　將軍撫著女兒的額頭，說：“你這幾天沒怎么休息，難免比較難過。”

　　“嗯，我還能堅持一會兒?！?/p>

　　海真說話有些吃力，早已滿身虛汗，衣服都濕透了?？茖W家們不像剛才那么安靜，他們被自己的心事壓得透不過氣，開始搖頭嘆息，竟然憤懣不平起來。

　　“將軍，請指示?！被胰苏f。

　　“開門?！?/p>

　　海真低聲問：“他們是不是不愿意我來這里？”

　　父親斜眼看向周圍愁云慘淡的科學家們，漫不經心的挑起眉毛，八字胡的兩頭翹起來：“沒事，別擔心?！?/p>

　　灰人推開電梯門，冷光燈蒼白而明亮的光芒驟然充斥了所有人的瞳孔，在以后長久的歲月里，接下來這一幕將永遠銘刻在海真腦海中最明顯的地方，當眼睛適應強烈的光線，蒼白的光芒像落潮般褪去，眼前的一切那么不可思議——望不到邊際的海妖，像標本一樣被禁錮在透明而堅固的圓柱體培養皿中，它們豎直著懸浮在裝著透明液體的巨大試管里，肋下緩緩翕動的鰓表示他們并非僅供觀賞的標本，培育室里雖然死寂，卻不完全是靜物，當電梯門打開，將軍的左腳踏進培育室時，“試管森林”里的灰人軍隊停止巡邏，整齊劃一的退至培育室邊沿，靠墻站立。海真暫時忘記了身體的不適，也忘記了自己此行只是為了看到“某一個”海妖，而不是海妖的種群——眼前景象令她想到無邊無際的麥田，海真在童話書中讀到過，麥田周圍豎著稻草人，接著，她又聯想到種族滅絕，父親對她講述過，持槍等待的劊子手環繞著即將被屠戮的人群。

　　將軍輕推著海真，示意她走進去，并冷靜的講解道：“這幾天，很多海妖突然變得虛弱，就快死了，類似于鯨魚集體擱淺，跟商量好的一樣?！?/p>

　　海真走進去，仿佛走進了巨人的國度，越往里走光線越暗，所有海妖都閉著眼睛，安靜且平穩的呼吸，它們的面容如此平靜而自信，似乎對一切胸有成竹，諷刺的是，它們的天敵正在不遠處監視著，海妖們已失去自由。有些海妖呼吸虛弱，身體有萎縮的跡象，海真拭去臉頰的冷汗，那些虛弱到奄奄一息的海妖，蜷縮在巨大的培養皿里，很像爸爸的辦公室里陳釀的藥酒。

　　“海真?！?/p>

　　“嗯？”

　　海真回頭，才發現自己已走出很遠，爸爸和科學家們等在門口，沒跟上來。可她明明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生命信息出現波動?！?/p>

　　培育室的冷光燈突然變成暗紅，灰人軍隊機械的陳述著冰冷的語言，并迅速朝這邊靠攏，海真頓時失去方向感，驚慌的四處走動。

　　“警戒！警戒！警戒！”灰人軍隊重復著一致的口號。

　　“爸爸！”

　　海真仿佛闖進另一個空間，孤立無援，培養皿中的液體沸騰起來，確切的說，是海妖們活躍起來，他們劇烈的呼吸著，低吼聲混雜成粘稠的聲音之海。

　　灰人軍隊停止朝海真聚攏，因為，這些機器人也失去方向感了。

　　“生命信息波動源頭消失?！?/p>

　　“正在重新探尋……”

　　“生命信息波動增幅。生命信息源頭擴大……”

　　“正在重新探尋……”

　　“海真，時間緊迫，靠近我。”

　　聽見了，嘈雜聲中清晰地呼喚，來自培育室更深處，如果要知道是誰在呼喚自己，海真就必須繼續往里走，還沒拿定主意，她的腳已經邁出一步，又邁出一步，她的眼神驚恐又期待，她的好奇心戰勝了怯懦，牽引著瘦弱的身體，一再前行。

　　并不需要走太遠，當她看到那只海妖時，也從那只呼喚著自己名字的海妖眼里看到了自己，他冷靜的懸浮在培養皿中，肋下的鰓像深海魚般飄動，平緩的吐著氣泡，強健的身體在培養皿有限的空間中輕微浮動，海真不能繼續走近，必須保持足夠的距離才能與他對視，雖然隔著堅固的培養皿，警戒的紅色燈光把周圍變得像煉獄，海真依然看得清，那只海妖的眼睛，那是很善良，很美好的目光。

　　“海真，記得，我是藍?！?/p>

　　“藍……”海真呢喃著重復。

　　“五千伏特，執行。”灰人軍隊突然變了口令。

　　海妖們瘋狂地吼叫著，猛烈地撞擊培養皿的內壁，培育室開始震顫，灰人軍隊分散開來，他們雙手按住培養皿外部，開始逐一壓制暴動的海妖，被施加電流的海妖痛苦的抽搐起來，卻沒停止怒吼和撞擊。高壓電流產生的巨響令海真耳鼓刺痛，頭疼欲裂。

　　“看我的眼睛。”

　　海真癱坐在地上，仰望著這只特別的海妖，因為有外圍的海妖暴動，灰人軍隊手忙腳亂，這只海妖顯得特別寧靜，與藍對視的瞬間，海真似乎也脫離了喧囂紛亂，獲得了安寧，暴動就是為了爭取這么一瞬間，對藍來說，一瞬間就足夠了。

　　“海真，想知道歌聲的源頭嗎？”

　　“電源瀕臨枯竭?！被胰塑婈犞貜椭?，冰冷的聲音里閃現著雜音。

　　“警告，能耗過度。警告，能耗過度。”

　　“生命信息波動已鎖定?！?/p>

　　燈光一下子全滅了，培育室陷入漆黑，電流的巨響靜止，取而代之的是灰人軍隊緊迫靠近的腳步聲。

　　“你看，海真，這些模仿人類的機器，可怕和愚蠢的程度，與人類不相上下。”

　　“啟用備用電源?！?/p>

　　灰人的語音陳述著指令，聽起來就在很近的地方，海真不愿意認可那只海妖的話，可是她虛弱的躺在冰冷的地上，連張嘴的力氣都沒了。一陣“嗡嗡”的電流聲響起，冷光燈亮起來。

　　“海真！”

　　“快帶孩子離開?！?/p>

　　科學家們紛紛跑過來，他們步履焦灼，從四面八方圍著海真，擋住模糊的天花板，海真注視著眼前一張張蒼老的面孔，他們緊皺眉頭，臉上寫滿風燭殘年的人特有的愧疚神情，那種愧疚帶著些疼愛。海真不喜歡這種感覺，這時候只要一個真正疼愛的人就夠了，太多人圍著只會讓她窒息。

　　可是，從走進培育室開始，海真就再沒見到爸爸。

　　“嗯，想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竟然利用起我女兒，低級的物種?！?/p>

　　皮鞋發出的腳步聲帶著一種不言而喻的得意，將軍徑直走向藍。海真倚靠著老科學家顫抖的臂彎，看到爸爸臉上揚起的笑容，那是他面對手下敗將時自然流露的面孔。

　　藍的眼里帶著神秘的笑意，他注視著將軍，將軍也歪著頭打量著藍，并搖頭說：“沒想到只是個普通的藍海妖，我還以為海妖首領是黑色品種。”

　　說完，三五個灰人將手掌放在禁錮藍的培養皿上，準備釋放高壓電流。

　　扶著海真的老科學家顫抖的更加厲害，他費力的吞咽一下，才說出話：“我們的電能短時間內不能恢復，不適宜……再有劇烈能耗?！?/p>

　　天花板上的冷光燈閃爍不定，將軍回頭看科學家一眼，又仰面望望天花板上的密布的冷光燈，點頭說：“行，那就先留著。”

　　電梯的方向傳來巨響，接著跑動聲迅速朝這邊接近，是那個守在上面的士兵。

　　“將軍！”

　　“講。”

　　“財團代表在將軍辦公室等候。”

　　將軍臉上露出一絲不快，他咬著牙，然后松開，說：“馬上見?！?/p>

　　“我們先帶孩子離開?！?/p>

　　海真被科學家們架著往電梯方向走，她不明白，即便是看科學家的時候，爸爸的目光也沒從自己身上停留哪怕一瞬間，現在，爸爸也沒有挽留和安慰她的意愿，將軍只是饒有興趣的打量著藍，像獵人看著掉進陷阱的兔子。

　　藍望著離去的海真，他的眼里有令人感到安慰的光在閃爍著，直到密集的培養皿阻隔了他的視線，培育室響起電梯門關閉上升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