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敘舊以籠心 埋禍緣認親

　　十七敘舊以籠心

　　看著家徒四壁的房間，張浩由衷的感嘆：“這么多年了，你們家還是這樣子，我心里難受哇。”陳賢瑞憨直地笑：“比住工棚那陣子，強多了。就是不如住窯洞，冬暖夏涼的。”

　　何秀英和蜀竹一人端了兩碗砂糖荷包蛋來。何秀英熱情地招呼幾位領導：“快，大家乘熱吃！這是張局長在工程單位最愛吃的。”張浩笑著，另要副碗筷，撥出一半，逼著何秀英吃完，自己和幾位客人都吃了，便拉著何秀英和陳賢瑞的手，坐在身邊，關切的問：“陳嫂子、陳老弟，你們身體還好吧？我這個老戰友、老大哥很少關心你們，心里過意不去啊！”又轉臉對隨行人員說：“他們倆夫婦，都是五十年代的老模范：一個是技術標兵，一個是優秀黨員——陳嫂子還當過鄉里的婦女主任呢！他們對工作從不挑肥揀瘦，對組織從沒有額外要求；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為黨、為人民鐵路貢獻了二十余年。你們應該多宣傳宣傳，這是我們黨依靠的基礎啊！”

　　柳段長接著說：“陳賢瑞同志是我們370工區的生產骨干，年年被評為先進生產者，很受同志們的尊敬；何秀英同志是元北家屬‘五七’連隊的指導員，吃苦耐勞，事事爭先。他們這幾個孩子，也都非常爭氣，您看這貼了一墻的獎狀……這個是老大吧，剛從農村抽上來……”

　　“分在茅嶺車務段，對吧？”張局長笑著，朝貼墻站著的一排孩子招了招手：“來，都過來坐下。”幾個領導被讓到從工區借來的靠背椅上，陳賢瑞與何秀英坐在床上，孩子們便圍坐在局長身邊。領工區的酆領工員和鮑書記，適時地把局長帶來的魚、肉、煙、酒、水果、糕點，還有一張裝在鏡框里的、放大的舊照片，堆了滿滿一桌。孩子們緊盯著桌上的食品，偷偷地咽口水；何秀英捧著那張窯洞前兩家的合影，一個勁的抹眼淚。“以后有什么困難，就直接找我。在外面，我是局長；到家里，我就是你們的張伯伯。我家輝輝，也是和他一塊回來的嘛。”局長看著陳小川，和藹地問：“怎么樣，安排到車務系統，滿意嗎？行車部門可是重要崗位啊！”

　　何秀英驚喜道：“大川的工作，是局長您親自安排的？川啊，還不快謝謝張伯伯！”

　　張浩擺擺手：“謝什么呀！原則范圍內，對你們這些老模范，該照顧的，一定照顧。我就不怕別人說我任人唯親、徇私舞弊！”又親切的轉向陳小川：“去單位報到沒有？年輕人，要以工作為重！你看五十年代，我和你父親一塊修寶成線，就知道玩命地挑土、鑿石，哪有閑心想別的，愣是在懸崖峭壁鋪上了鐵軌，蜀道從此變通途。要是你防我、我防你，你算計我、我算計你，在那種一沒資金、二沒設備的情況下，還不修到猴年馬月呀！你說對不，老伙計？”陳賢瑞憨厚地笑著，點點頭。張浩又說：“現在的年輕人，關心國家大事是對的，但畢竟幼稚、沖動、缺乏經驗，很容易被一些別有用心的當槍使。我就不同意輝輝進公安分處。這不是照顧我，是讓人戳我的脊梁骨！我氣不過，把人事科長和那不爭氣的小子，都臭罵一頓。這不，那小子就乖乖地到元北車站來上班了。”說完，哈哈大笑。一屋的人，都跟著笑。

　　何秀英撩起衣襟擦淚，被丈夫拐了一下：“一坐下就不曉得挪窩，還不快忙去！”她慌忙站起，不好意思地笑著：“你看我、真是的……”張局長拉她留下，誠懇的說：“陳嫂子！二十來年了，難得我們在一塊開開心心的坐一會。有時我就想：還是我們工程單位活得自在、痛快！彼此沒有隔閡，想串門了，抬腿就到。十幾個人圍一桌，蘿卜、白菜的燉一鍋，也能干掉幾壇子……我真想再回到那個年代啊！小任，照相機帶了嗎？我們再合個影。”

　　西斜的太陽，照在黃土墻上，金燦燦的。陳小川站在坐著的張局長身后，感受到強大的氣場，像個木頭人，不悲不喜。

　　送走客人，全家人跑到房后，看見施工長坐在楊樹下哭，大黃被扯上半空，在微風中來回晃蕩……

　　陳家六口，和工區的十幾個職工、家屬，一同埋葬了大黃，就在房后的山坡上，朝東。墳頂放了塊大石頭，是施工長從河底扛上來的。旁邊幾個老鄉，小聲議論：“好大一條肥狗！”不知是憐憫聰明、懂事的大黃，還是惋惜扔掉了一鍋好肉。

　　陳賢瑞找來榔頭和釘子，將陳家三口跟張家三口的合影，掛在主席像下邊，長久地看。小川站在父親身后，高出半頭。他原本是來告別的，卻不由得定住了眼睛：也是秋天下午明亮而柔和的光線，糊著紅窗花、掛著紅辣椒和黃包谷的窯洞門前，兩位都著列寧服、留短辮的年輕媳婦，懷抱同是瓜皮帽、花棉襖、胖墩墩的倆男孩，坐在板凳上；后面立著一高一矮，但一樣英俊、一樣結實的青年干部。想不到，父母年輕時，竟這般大氣、瀟灑！一層淚簾掛下，轉身要走，父親指著照片上左邊方臉、大嘴的婦女說：“這是你楊媽媽史臘月，那年剛從農村出來；她父親是我們師的副政委。你曉得，路局現在的書記是哪個？唐禿頭！當軍需處長那陣子，因為手腳不干凈挨了她父親的批，文革開始就來整她父親，前兩年調出鐵路。沒想到今年又官復原職了。我曉得，今天，張局長不是沖著我和你媽、是沖著你來的。我管不了你，但你現在要走的路，就是我以前走過的。你個人掂量掂量。”

　　得知小川要趕回市里，母親不放心：“這么晚了……”他說：“有車，在等著我。”蜀梅拍著巴掌歡叫：“哦……哥哥有車坐啰！我也要去。”小川嚇唬她：“公安局的車，你敢坐？”母親大吃一驚：“你是給公安局跑腿、還是被公安局抓起來了？”小川笑著搖搖頭：“我明天就去單位上班。”

　　朱平安如釋重負，拍著陳小川的肩膀說：“趕早不趕晚。正好今晚23點08分，有趟往西的車。”小川去內勤室簽字、辦手續，司馬彤意味深長的一笑，不知道什么意思。科長讓小川就在科里坐，等到點了，叫人送上車。小川說不用，時間還早，要跟幾個朋友告個別。科長很是緊張，極力挽留。小川說：“放心，我說到做到。”

　　華小明不在宿舍，他的鋪被別人占了。歐陽老師家的燈還亮著，陳小川猶豫半天，上樓、敲門。

　　進得屋來，眼前一亮：小客廳里坐著一老兩少三位軍人。小川激動地脫口而出：“舅舅！”眼淚“嘩嘩”的往外淌。

　　魏強是下午才到的。他因為參加一個大型演習，沒及時收到電報。對于目前的情況，也只知道大概。小川請他到小房間，掩好門，一五一十地講了事情的經過，最后，哭著說：“舅舅，我真想把那個壞蛋揪出來！可是我，沒有本事……”魏強一看表：10點50，便起身說：“你為蕓兒做了這么多，她一定會感激你的。你盡管去上班，對誰也不要再提這事了。”開了門，送小川下樓，發覺有兩個黑影尾隨。一個年輕軍人悄悄地跟在后面，直到小川進站上車，那倆黑影也撤走了。回來一說，魏強不禁笑出聲來：原來他們是去“送瘟神”的。

　　十八埋禍緣認親

　　國慶節到了。

　　元陽市各單位的大門，都用角鐵焊上了拱形、或方形的架子，上面滿布松枝、遍插彩旗，再垂下三五個大紅燈籠、串上五顏六色的燈泡；兩邊門柱上一模一樣的紅底黑字的對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澤東思想”。沿街的墻壁上，貼滿了各色彩紙書寫的或“慶祝”、或“緊跟”、或“打倒”的標語。間或駛過一輛卡車扎成的彩車，上演著“工農兵”誓死捍衛**、或“**”勇斗“**”的戰斗場面。大街小巷里川流不息的人，也難得的換上了顏色鮮艷的服裝，在百貨公司、食品公司里擠進擠出、說說笑笑，比過年還熱鬧。

　　下午三點，市中心的公園，正舉行盛大的游園聯歡，情侶們隨著高音喇叭“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在林間漫步；領導們正襟危坐在臨時搭建的舞臺下面，觀看“阿慶嫂智斗刁德一”；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的，是秧歌表演，男女老少都愛看那光彩奪目的服飾、夸張撩人的表情、婀娜健美的身姿。公園在這一刻，真是“花的海洋、歡樂的海洋”。

　　楊香荷搞到了兩張門票，本來是讓國慶領個姑娘來見識見識的。大周沒有女朋友，就帶著幺妹，滿公園亂竄。大周想聽京戲，幺妹愛看豫劇，兄妹倆誰也不依誰，索性你玩你的，我瞧我的，約好五點半在公園門口碰面，就分開了。

　　舞臺上，刁德一上場了，一見阿慶嫂就橫挑鼻子豎挑眼。阿慶嫂不知道是氣的手發抖，還是火柴返潮，一根一根的劃，就是不著火；胡傳魁點不著煙，伸直脖子死等；刁德一掏出打火機一按，火苗“噌”的一下躥的老高，嚇退了胡傳魁，給自己騰了地方，便幽憤地唱：“這個女人不尋常！”臺下頓時哄堂大笑，掌聲如雷。大周也使勁拍巴掌，同時高叫一聲：“好！”他個子高、嗓門大，二排坐著的一位領導一回頭，就鎖定他了。他也認出是分局的張局長。

　　張局長起身，徑直朝他走來。他嚇得夠嗆，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只見張局長笑瞇瞇的、和藹的問：“你是周國慶吧？我們在知青點見過面的。怎么就你一人？正好，我也不想看了，想不想找個地方，我們坐一坐，今天是你的生日，對吧？”大周受寵若驚：“我、我，我還有個妹妹，一塊來的。我要去找她。”張局長有點意外：“哦？這么多人，上哪找？你們約好在哪會面？我們去那等等吧。”

　　來到大門口，沒尋著幺妹，卻看見楊香荷一個人，往里面東張西望。大周說：“你跑來做啥？”楊香荷笑望著局長：“喲，這么巧啊！你們先去，我等下幺妹。”大周問：“去哪呀？你知道地方嗎？”張局長忙說：“紅星飯店，好找。”

　　雅座是早就定好的，兩人一進門，服務員就直接把他們引上二樓。大周品著香噴噴的毛尖，等著局長開口；張浩點著煙，只深情地打量著大周。僵持了十幾分鐘，大周忍不住，起身要走。張浩說：“等下、等下。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問。很多、很多的偶然因素，戲演砸了，就像那個刁德一，雖然博得滿堂喝彩，回去肯定免不了停演挨批。這就是犯錯的代價——盡管是急中生智的犯錯。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們母子幾個好好慶祝，我走了。希望你不要犯錯。”

　　菜上齊了，滿滿一桌，像公園里精心布置的花壇。幺妹高興得，手不閑、嘴不閑、眼睛也不閑。楊香荷愁容滿面，只知道用手絹擦淚。大周說：“我們調走吧，離開這。”楊香荷破涕為笑：“好啊，依你的！你想去哪？”

　　大周不愿去上班了，一心等著調走，成天不是找人喝酒，就是約人玩牌。

　　這天上午，正在家屬區閑逛，發現錢寶平擠在一幫白胡子老頭中間，津津有味地看人陸路邊下棋，不時支上幾招：“跳馬、跳馬，先踩車，后臥槽，炮架當頭，不死也抽幾個子吃。”正要走棋的二十七、八的年輕人，夾克、皮鞋、大包頭，一身時髦的打扮，瞪了他一眼，偏偏當頭先將；對方橫車一擋，還得跑炮。寶平氣的大叫：“臭棋、臭大糞！”時髦男推翻棋盤、跳將起來，口到手到：“你他媽找死啊！”寶平往下一蹲，就勢抱住其腰，腳下使起絆子。眼看就要摔倒，時髦男從夾克內口袋里抽出把**，拼命朝下刺去，被搶前一步的大周緊緊鉗住了手腕。

　　書上都說：“不打不相識”。相互一介紹，又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原來時髦男是生活段修理所的鉗工，叫費長庚，因為父親是分局小車班的司機，所以長期不上班。費長庚為差點誤傷了頂頭上司的公子，非要請客賠禮。三個人來到街道辦的餐館，要了兩葷、兩素、一湯，開了兩瓶“元江大曲”。

　　錢寶平被清退出公安分處，還要自己找接受單位，所以滿腹委屈、一嘴怒氣；周國慶有自己說不得的苦衷，憋在心里更難受。這兩人借酒澆愁，一心只想把自己灌醉，非要開第三瓶。長庚倒不在乎多掏瓶酒錢，只是怕兩個小娃子喝出點啥毛病來，自己脫不了干系，也是一番好意。他起身說：“你們兩個娃子，真能喝呀！以后有機會，咱們比試比試。”寶平紅著眼問：“酒不喝了，那咱們干啥？”長庚看他們醉醺醺的樣子，眼珠一轉：“要不，去玩牌吧。”就把他們領到修理所的單身宿舍，叫起超過上班時間還在午睡的廉大貴，眨了眨眼睛，便鎖緊門，遮住窗。

　　這間宿舍有四張床，只一把椅子。寶平、長庚和大貴脫鞋上床，大周手長腿長，就坐椅子。床上鋪張報紙，四個人開始玩“三打一”。

　　酒后煙癮大，又是正兒八經的來錢，四個人一根接一根的噴云吐霧。開始還知道將煙頭彈到地上，玩著、玩著，屁股發燙，床單冒煙。急忙掀起墊褥，已是火星一片。大周一把扯下墊褥，跳上去拼命踩踏。

　　也是合該有事。大貴在床下藏著一個自制的煤油爐子，里面裝的卻是車間清洗零件的汽油，一遇明火，立刻爆燃，瞬間燒著了床板。寶平酒醒了，眼也尖，看見門后臉盆有水，急忙端來；長庚大喊：“別……”“倒”字還沒出口，一盆水就全潑了出去，只見火星四濺、火花狂舞、火勢迅速蔓延。

　　四人害怕了，爭先恐后的跑到外面。屋內新添了空氣，頓成一片火海。廉大貴哭著向所部跑去，一邊大叫：“著火了、著火了，快來救火呀！”

　　鐵路消防隊來的及時，救下五間平房中的兩間；因為是上班時間，所以沒有人員傷亡。那四人還沒對好口徑，消防科就來找廉大貴問話。

　　坐在地區食堂回形凳上，長庚對寶平出主意：“你爸不是副段長嗎，讓他跟岑所長交待一下，就說是自燃的，不就結了。”

　　寶平說：“不行！消防科來人了，不好對付的。你爸給大頭頭開車，找他們不是更好？”

　　長庚尷尬地撓頭：“我爸是開嘎斯的。那破車，沒幾個愿坐。”

　　大周說：“算了，去坦白吧。他們遲早也會找到我們的。”

　　寶平堅決不肯：“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你們去盯著大貴點，讓他打死也不能認。老子豁出去了，再求老爹一次。”

　　找老爹，就是找罵、找打。錢寶平估摸著老爹快回家了，迎門跪在搓衣板上，任憑老爹將笤帚打壞了三把、雞毛撣子打折了兩根，不哭、也不辯。老媽抱著他，拉也拉不起來。錢世昌倒在沙發上，自己哭了：“我哪輩子作的孽，養了你這么個王八蛋！剛剛老子還跟大段長作揖、發誓，把你弄進段里，你可好，立馬就煽了老子一個大耳光！老子千辛萬苦的鋪路，你他媽變著法子挖坑。老子管不了了！是死是活，你自己往下跳吧。”說完，沖進臥室，“砰”的帶上門。

　　母子倆放聲大哭時，錢胖子打開房門，吼道：“別嚎喪了，老子還沒死！”又盯著寶平問：“你剛才說的那個周啥子，是不是澡堂燒鍋爐的老周頭的兒子？”寶平點點頭，暗暗佩服老爹普通工人的名字都記得。只聽老爹拍著手說：“這事好辦了，找他去。”寶平眨巴眼睛。一臉的迷惑：“找他爸？管用？”徐世昌吼道：“老子讓你叫他找他媽去，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