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在這里呀

　　“啪！”河流一巴掌打在了阿力的背上。

　　“作死呀，你要干什么啦。”阿力把筆摔到一邊，一個大幅度扭身，不滿地看著河流。

　　“哎呀對不起了，噗哈哈哈哈?！焙恿魅滩蛔》怕暣笮?，“我已經喊你很多遍了，可是不都不理我?！?/p>

　　阿力是河流的同桌，一個說話尖聲尖氣，具有女性氣質的大男孩。他是老師眼中典型的好學生。阿力的所有特質都和河流的恰恰相反，但是兩人還是神奇地成了好朋友。人和人之間就是這么神奇。

　　“我就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做作業都會上癮?！焙恿鞔蛄藗€呵欠，“嗷，而有的人看到白紙都想睡覺，更不要說看見老師的臉了。哎，還是不看得好，不然睡了也要做噩夢?！?/p>

　　阿力正叼著鉛筆，苦苦思索著一道數學題。河流嘆了一口氣。早讀課馬上就要結束了，班上已經開始有些沸騰了。學生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這個年紀，永遠有說不完的話題。

　　河流對坐在前排的數學課代表喊了一聲：“課代表，我的函數作業還沒做完呢，今天罩著我點?！?/p>

　　可能是和同桌聊得太開心了，課代表并沒有打理他。河流哼了一聲，伏在了桌子上。

　　第一節的上課鈴急促地想起，數學老師抱著一堆卷子走了進來，砰的一聲把它們往講臺上一撂，一推眼鏡，念經似地噴出一長串話：“請大家把昨天晚上做的作業擺在桌子上我來檢查如果沒有做的話就老老實實地呆著不要再有什么掙扎的舉動一會下課辦公室見都高三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p>

　　“肺活量這么好，是個學體育的吧，難怪我數學這么差。”河流暗暗想著，從容地把空白的作業本擺在了桌上，扭頭對阿力說：“我要完蛋啦！”

　　阿力從書包里掏出了作業本，好像沒聽到河流講話。

　　前面已經陸陸續續有學生被老師逮到了，一個個灰頭土臉地站了起來?？鞕z查到河流這一桌了，河流是一點也不緊張，他拉了拉衣角，準備自己瀟灑地站起來。

　　老師走來了，河流的屁股剛準備離開椅子，老師竟然離開了。

　　河流簡直不敢相信：“他沒看見我嗎？不該啊！”河流用手肘捅了捅阿力，“喂，他怎么回事，就這樣漏掉我了？”

　　阿力把作業本放回書包里。一言不發。

　　“阿力！阿力！”河流覺得奇怪，“你倒是理我一下啊，你生氣了？因為剛才那巴掌？”

　　阿力好像什么都沒聽見得一樣打開了課本。

　　“課代表，老師怎么回事啊。課代表！”河流伸長脖子向課代表喊著。這個音量已經不是偷偷對話了，全班應該都能聽見了。

　　可是所有同學，包括老師，竟然沒有一個人把目光轉向河流，就好像他們聽不見他在講話一樣。

　　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不久以前河流就發現同學們對他的講話反應總是慢半拍，河流一直以為是高三繁重的課業讓大家的大腦除了用來解題的那一塊還靈活著，其余都已經開始遲鈍了。然而今天，河流再也不能用這種理由來解釋了。他覺得脊背開始發麻發涼起來，四周安靜得可怕，他就像被吸進了一個井底，探頭仰望井邊的人，所有的人路過了井口，甚至還有人往里面張望。河流大聲地在井底揮動雙手，大喊求救，可是除了河流自己，沒有一個人意識到井底下還有一個人，他好像，沒有在他們的瞳孔里活著。

　　“琴姐！大頭！阿彪！”河流冒著冷汗朝四周喊著，“我在這里呀，你們都是怎么了！”

　　隔壁組陸陸續續有人被抓起來。底下有人在議論紛紛，但是誰都好像沒有聽到河流的聲音一樣。

　　河流倒吸一口冷氣，忽地舉著作業本站起來：“老師！老師我沒寫作業！你來抓我??！”河流的雙手顫抖得厲害。他一邊用力拍著桌子，一邊甩動著那本空白的作業本。

　　數學老師走到最后一組了，又有一個人被逮住了。

　　河流的呼吸已經完全混亂了，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往心臟回流，他的身體出乎意料地冰冷，一片空白中，他抓起筆盒，向老師砸了過去。

　　筆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河流大口地喘著粗氣。

　　“誰！誰干的！”數學老師摸著腦袋，看了一眼摔在地上的四分五裂的筆盒，怒視著整個班級，“誰耍的這種低級惡作?。∽杂X給我站出來！”邊說邊挽起袖子。

　　河流腿一軟，癱坐在椅子上，他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片可怕的沉靜中，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舉起了手，“是我，我干的。”

　　老師大步走了過來，一下就把河流從位子上揪了起來，一腔怒火噴涌而出：“你知道這樣有多危險啊，你到底在干什么！”

　　“老師?！焙恿鞯穆曇纛澏读耍拔覜]有做作業，可是你沒有叫我起來。”

　　班里爆發出了一陣劇烈的笑聲。

　　“什么？就為這個？”老師因憤怒顫抖的語氣里竟然帶著些驚訝，“那你不會自己站起來嗎！下課，來辦公室，河馬！”

　　“我叫河流！”河流哽咽了。

　　寫完檢查報告走在走廊上，河流心情復雜地難以形容。一個人神色匆匆地迎面跑來，撞了河流一下，可是卻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不知道是這個月的第幾次了?！焙恿飨?，“我好像被無視了，可是只要動靜大些，大家還是可以感受到我的。我是怎么了？神經衰弱了嗎？”河流感覺自己在用蠻力挽回身邊人的關注，然而最近，他感到自己的力氣已經不夠挽回他的朋友們了。

　　今天傍晚的夕陽是非常美麗的，這是南方夏日獨特的落日之景——整個天空不是紅色，而是淺紫色的，這種安靜的顏色讓一天忙碌后的人們在歸家的途中忘卻了瑣碎和繁雜。河流蹬著那輛破舊的腳踏車，望著天空：精神病院的墻也是紫色的。我是不是該去那里看看了。

　　在便利店門口，河流停了下來。他想買幾支筆——原來的那幾支剛剛被摔壞了。當他鎖車的時候，迎面走來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女人。她的嘴里好像在念叨著什么，眼神迷離，頻頻點頭。當她快走到河流面前時，突然一個轉身，又走了回去。

　　“真是個奇怪的人?！焙恿髯匝宰哉Z，前腳正準備踏進便利店，那個老女人突然轉身，一顛一跛地沖了上來，抓住河流的手臂，嗡嗡不清地說：“轟！哇哇！全是人……啪啪！開來了車，都是血，全部……被塞進去……”那老女人渾身劇烈地顫動起來，眼珠突出，一條條的血絲格外明顯。

　　河流被嚇住了：“你……你說什么……你是走丟了嗎？”邊說邊伸手想掰開老女人緊握的手，“我……你先松開我，我找人來。”

　　好不容易擺脫了這個奇怪的老女人。河流一個箭步沖到便利店的公用電話前，撥通了報警電話，那便利店的老板直勾勾地朝河流這個方向看來，那樣子就像怕他一會不付錢就跑了。

　　“幾毛錢還能訛你?！彪娫捘穷^沒有人接聽，直到最后變成一長串急促的嘟嘟聲。

　　“報警電話竟然還能打不通?！焙恿黧@訝地看著自己手上的話筒，隨即往周圍一看：剛剛那個老女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河流擱下電話，跑到路中央，張望四周：沒有，周圍一片寂靜，像沒有人來過一樣。

　　河流的頭有些犯暈了?！氨M碰上些莫名其妙的事?！彼缟献孕熊嚕杆匐x開了。

　　騎到一半，河流突然記起來自己還沒有付電話費。只好掉頭加速騎了回去：“剛剛還不屑人家老板來著，結果真忘記給錢了！”

　　河流急沖沖地奔回柜臺，往上面擱了幾個一毛錢的硬幣：“老板，不好意思啊。錢我放這里了?！蹦抢习蹇粗掷锏膱蠹?，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老板！”河流又喊了一聲，突然，他感覺自己有點不能呼吸了：難道……難道他也看不見我？！”

　　“小子，一邊去?！闭敽恿髡痼@之時，背后有一雙手用力推開了他。一個中年模樣的男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便利店，從柜臺取了一包香煙，瞥了河流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喂！你沒給錢！老板，那人沒給錢就走了！”

　　老板翻了一面報紙。

　　河流推著車，追上了那個男人：“你這個人怎么這樣，不給錢就走了！”

　　那男人點燃了一支香煙，用力吸了一口。煙霧朦朧里，河流打量著他：三角眼，扁平的鼻子和邋遢的胡渣。寬松的T恤衫和褪色的牛仔褲，一雙黑色人字拖踢踏響。那個人朝河流吐了一口煙霧，“嗤”了一聲。

　　“喂……你，你能看得見我？”

　　男人的鼻子里傳來了一聲“哼”。

　　河流把車把握得更緊了。在一片令人心安的紫色背景里，河流沒有再騎上車，而是沉默地走在這個男人的旁邊。最終兩人一起在河流住的公寓樓下停了下來。

　　“你住這里嗎？”河流有些驚訝，他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男人把煙扔在腳下，踩了踩，頭也不回地走上樓去。

　　河流走進了過道，女畫家的門，輕輕地打開了。老河從里面走了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大大的工具箱。

　　“雖然上次整體弄了一下，但是線路實在太老舊了，我再找個時間過來徹底換換?！遍T里傳來一聲輕輕的“謝謝”，老河帶上了門。

　　“爸！”河流突然大聲地吼了出來：“爸！老河！河大胖子！大禿子！我是河流！我是你兒子?。∥以谶@里呀，你能看得見我嗎！”站在樓道口的河流，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老河往外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打開家門，走了進去，把門關上了。

　　“爸……”河流失去了力氣，淚水滑下面頰，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我在這里??！你們都是怎么了！”

　　突然，河流家的門打開了。

　　老河走了出來，手里舉著把掃帚。

　　“兔崽子！發什么瘋，在樓道口瞎吼什么，敢叫我胖子？整棟樓都要聽見啦！丟死我個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