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撐住桌子,一手無力地擺著:“收押。”
十五可憐俠義仔
錢寶平在家里“閉門思過”,整整一天了。
作為一名剛加入公安隊伍的新民警,沒上一次崗,就被抓進公安機關,也是史無前例的。錢胖子罵完“王八蛋”,就罵“王八蛋”他媽;摔完杯子,就四處托人求情。分處人事的秦主任點撥他:求仙上武當,拜佛去五臺。他便拎著兩瓶瀘州老窖、兩條大中華,瞅吃晚飯時間,直接去敲處長的家門。
韋處長不見;處長夫人好生款待、婉言拒禮。他煎熬了一夜,一馬平川的腦門上,又少了幾根青絲。正在辦公室坐立不安,花科長通知他領人,條件是:嚴加看管、自找單位。他恨不得一腳踹死這“王八羔子”,被霜打的茄子一樣皺皺巴巴的婆娘跪著抱住了腿。
看見朱平安一身便裝帶人進來,錢世昌屁股也沒抬,冷冷地說:“帶走吧,反正老子丟人丟到家了!”他婆娘一屁股坐在小臥室門口,捶胸拍地,哭叫:“我的兒呀……”朱平安哼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不過,吃點苦頭也好。”錢世昌落水狗瞧見稻草一般,連忙請坐、敬煙。朱平安說:“只要錢寶平好好配合,我們也不想一棍子把人打死。”錢胖子連連點頭:“配合、配合,一定好生配合!”扭頭沖那婆娘吼道:“滾起來,死開去!”
錢寶平已做好逃跑的準備,爬上三屜桌,一腳窗內,一腳窗外,嶄新的半導體收音機、母雞啄米鬧鐘,被踢飛一地。。朱科長笑道:“我要是想抓你,底下還不埋伏人嗎?”寶平跳下來,“噗通”一聲雙膝著地:“只要您不抓我,我做牛做馬,孝敬您一輩子!”朱科長鄙夷地搖頭:“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可惜,錢寶平對陳小川,可說是一點也不了解。威逼、啟發了半天,終于想起一個人:“他不認識歐陽蕓,也不是下放知青,但是整整守了三天靈,陳小川讓他干啥就干啥。衛道民、鄒德祿、喻世喜跟他在一起,他們可能知道。”見朱科長面露喜色,寶平自以為立了大功,便在科長準備離開時,送上一雙小手。朱科長只當沒見,快步走出小屋。錢胖子靠上來,小聲說:“不管混蛋兒子今后咋搞,您閨女的婚禮,我一定辦好,真心的。”朱科長停住腳,艱難地擠出點笑。
很快,華小明進入了公安的視線。第二天中午,朱平安正在向處長請示密搜華小明宿舍,司馬彤的電話追到了處長辦公室:大院食堂外墻上,華小明的大字報《是‘抓革命、促生產’,還是假公濟私——看張浩利用招工分配照顧親朋、籠絡人心的丑惡嘴臉》引起了百十號人圍觀。朱科長氣暈:“還不把那狗日的抓過來!”司馬說:“人已被政保科帶走了。監視的人請示,要不要撕掉大字報?”朱科長吼道:“請示個毬,馬上撕掉!”“處長制止了:“讓居委會的大媽去。”朱科長還想把華小明要過來,處長擺擺手:“你們按原計劃辦。”
對華小明的審問,出乎意料的順利:他有啥說啥,并不隱瞞與陳小川的關系,也不在乎被內保列為重點掌控對象,還聲言,不達轉正的目的,誓不罷休。花科長一看,挖不出啥東西,就想轉給內保科。
分處書記方政委,像是無意間走進審訊室,對嫌犯頗感興趣。他坐在花科長讓出的椅子上,快速瀏覽完筆錄,和藹地問:“你的這些情況都是從哪聽說的,核實過沒有?你對張局長是不是有個人恩怨呀?黨的政策是,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你的這些言論,如果是無中生有的惡意誹謗,就會構成‘**、破壞安定團結’的重罪。你想清楚沒有?”
華小明義憤填膺:“分局領導的子女、包括他張浩的兒子,是不是被分局的卡車單獨接回來的?分局領導的子女、包括他張浩的兒子,是不是在一百多名知青之外,優先分到元陽地區的?他張浩的兒子,還有幾個科、部長的兒子,是不是違規進了公安分處?分到沿線的,有哪一個是中層以上干部的子女?那幾晚上,誰誰拎著啥東西、進了人事科哪個科長的家,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方政委笑道:“科長收禮,是他們的個人行為,與局長何干?”
華小明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花科長一拍桌子,怒喝道:“華小明,注意你的反動言論!”
方政委朝花科長擺擺手,聽華小明繼續說:“光腳不怕穿鞋的,怕個球!他們有權的用權,沒權的送禮。我69年進的裝卸隊,辛辛苦苦干了六年,憑什么不能轉正!”
政委抱起胳膊,目光深邃:“你動機不純、方式不對。可以逐級反映、或者檢舉揭發嘛。”
華小明說:“我又不傻:逐級反映,猴年馬月;匿名舉報,石沉大海;向上揭發,打擊報復……”
政委又笑了,對花科長說:“你們幾個,先出去一下,我單獨和他談談。”
花科長出去了,馬上向處長報告。處長說:“既然是無理取鬧,等政委走后,交給內保科去處理吧。政委很忙,具體事情就不要打擾他了。”
半小時后,華小明被塞進吉普車后備箱,秘密地帶出了公安分處。
頭枕著備胎、胸貼著油桶、腳卡在后排座位下,四周一片漆黑,不知道車往哪開。終于停車了,他被蒙上眼睛,推進一間空空的黑屋,再也沒人理他。
遠處有鳥叫、有犬吠,應該是在農村、甚至山里;吉普車“嗖”的一聲開走了,半天再無說話聲和腳步聲,說明這里無人看守,也就是不怕他能跑。他有一絲絲的絕望。
前幾天,陳小川和他擠在一塊睡,把所有的事情,都對他說了。連著兩夜沒見小川,他猜到,出事了。他知道兵書上有“圍魏救趙”一計,就想鬧出點動靜,引起各方面的關注,說不定就能解救不知下落的小川。沒想到“華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工作又舍命”,自己倒是真正的“不知下落”了。
好在他早已厭倦了目前的生活,又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既不后悔,更不憂慮,躺在鋪有稻草的地上,就打起鼾來。
不知過了多長久,吉普車“吱”的一聲又回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后,門開了,燈亮了,姐姐抱著不滿周歲的外甥,兩眼腫脹,撲到他身上,低聲抽泣。
華小明一把推開姐姐,對著門口的兩個便衣怒吼:“有本事沖老子來!我姐姐與此無關,憑啥抓她?”頭發光亮、三七分開的俞便衣哼道:“狗咬呂洞賓,你有什么資格發火!不是你姐姐央求,怎么會把她帶到這來。”姐姐一手抱著外甥,一手摟著小明,哭著哀求:“乖乖的,聽領導的話,老老實實地寫份檢討,跟我回去吧。他們啥都曉得了。那個綠挎包,我也交了。”小明再次推開姐姐,跳了起來:“你、你怎么……”姐姐跌坐地上,緊摟幼兒,嗚嗚咽咽地哭:“我也是沒辦法呀!我要保自己的工作,還要保你的……”小明一手掩面,一手捶墻:“你害死人,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姐姐過來扶著他的肩膀說:“你呀,就是憨,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領導說了,一年之內幫你轉正,只要你不再惹是生非。”小明問:“那,小川呢?”俞便衣“三七開”趕緊說:“他也沒事。東西都找到了,寫個檢查,就可以回去上班。你們這倆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兒,就該吃點苦頭。”
一臉憔悴的姐姐,滿含期待的眼神。小明的眼淚,“嘩嘩”的往外涌,不知道為啥。
十六不及利益幫
張浩傷愈出院,重新主持工作。開了幾個會、見了一批人后,指示秦秘書:盡快安排國慶基層慰問活動。
這天一大早,分局各主要業務科室和相關站段的領導,加上省城、行署和路局的記著,滿滿當當的坐進一輛大客車,往元北進發。秦秘書暗中點過人數,發現政工口的,一個也沒來。
張局長異常興奮,談起元陽分局創業之初的艱辛和拼搏,說到那一幕幕感人的場景,情不自禁的唱道:“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心,三大革命當尖兵……”有人鼓掌,有人跟唱。
秦秘書不愛唱歌,也不太會笑。黑衣黑褲、戴付眼鏡,酷似某位女首長。她手托下巴,望著窗外,時而埋下腦袋,往那小巧的紅皮本上劃幾筆。
她知道昨兒中午,局長去了小招,一定有啥煩心事。她的這份工作,叫她沒法不去揣摩領導、哪怕細微的情緒變化。好在她嘴嚴,也能替局長掩飾,穩穩當當的干了五、六年。有一得必有一失。正因為太關注細枝末節,妨礙了對全局的認識和把控,因而錯過了許多唾手可得的機會,以至現在,她依舊是一名小心的老姑娘、老練的小秘書。為什么紹興人永遠只能做師爺?有時,她很嚴肅的思考這個問題。
昨天下午,局長一如既往地接待來訪者,只在她呈報的名單上,增、刪了幾個。她將前后兩份名單,偷偷做了比較,發現他挑選的,都是要害部門的親信。喜滋滋的訪客走出局長室時,都有了莊重的神情。臨下班,局長突然變更計劃,一定要趕在今天去元北站區,行程表安排的滿滿的,都以分鐘為單位。再看局長:一身泛白的鐵路制服,胸前的路徽和“為人民服務”的徽章閃閃發光,與老戰友、老部下,親熱的打成一片——他這出戲,演給誰看呢?
慰問活動嚴格的按照日程表進行,不作報告、不聽匯報,一頭扎進現場,和滿身油污的檢車員拉拉手、爬上燥熱的蒸汽機揮揮鍬、在機器轟鳴的檢修車間高聲勉勵、到揮汗如雨的養路工中親切交談。局長和秘書配合的挺好:一見她合上記事本,就明白此段慰問只剩一分鐘,他便來段充滿激情、又不失詼諧的告別。他的這些感人的畫面和激昂的聲音,就存在記者們的照相機與錄音機里,明天、最遲后天,就會通過報紙、電臺,傳遍省內、局內,擺上省、局領導的案頭。而這一切,或許只有一個目的,為他自己的向上爬升,大造輿論。
秦秘書不經意的一笑,招來鄰座電務科任科長好奇的目光。他五十不到,就脖頂皮球、懷抱西瓜,彌勒佛似的總笑著:“小秦哇,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能說給我聽聽嗎?如果是有對象了,我就等著吃喜糖;要是局長高升呢,我就請你客。”秦秘書不卑不亢的:“找著男朋友,我自己高興;局長升遷,大家高興。現在全車人都興高采烈的,你是不是請這一車人的客呢?”任科長“呵呵、嘿嘿”地笑了一陣:“你這個‘203’的‘小白鴿’,啥時變成滴水不漏的‘阿慶嫂’了!”秦秘書心說:你本來就是“草包胡傳魁”嘛!不再理他。
窗外,一列貨車在拱起的駝峰上友好地分手,高山滑雪般沖下,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咔咔咔咔”聲,通過無數個道岔,天女散花一樣溜向蛛網密布的股道,與停留的車皮“咚”的一聲勾住了手。這是亞洲目前最大的單向編組場,每天有超過一百列、四千輛車,在這里被分解、編組,重新駛向全國各地。作為建設方和管理、使用者,楊局長對此非常自豪,并高度重視,中午就決定在駝峰車間職工食堂吃飯。
因為提前打過招呼,飯廳窗明幾亮,大鍋菜是現買的肉、多放了油,科段長和記者們都吃的津津有味,秦秘書卻嫌油膩,不肯動筷子。這時,正好有個找局長的電話。
分處的韋處長立等局長接電話。秦秘書嫌食堂到車間辦公室太遠,就說:“局長走不開,你稍后再打來吧。”韋處長很著急:“麻煩你轉告局長,地區公安處的魯許科長來分處,指名道姓要提審陳小川。陳小川被關押的消息,不知從哪泄露的。”秦秘書一愣:陳小川?那個冒充公安、私查局長的知青?秦秘書平復下緊張的心情,慢悠悠地問:“那,你們的意見呢?”韋處長說:“我們盡量在拖,但人家言之鑿鑿,怕應付不了多長時間。”
秦秘書告訴處韋長不要走開、等答復,就匆匆往回趕。猛然間,她記起日程表里,有慰問370半路工區一項,并強調不要記者參加、巡道工陳賢瑞必須在場。這個陳小川會不會是陳賢瑞的兒子?張局長與陳賢瑞非親非故,即使是老戰友,也有好多年沒來往了,為什么要特別的看望他?聯想到局長一身“老革命”的打扮,若有所悟。她小聲向局長報告,并請示能否讓陳小川到場。張局長想了一會:“行,你去辦吧!要穩妥一點。”
何秀英一家都換上了過年的衣服,興高采烈的,聽陳賢瑞擺龍門陣。大黃在門口接住小川,圍著他撒了一陣歡,又坐回老主人身邊,還想聽那過去的事情。
父親對小川破天荒的露出了笑臉:“來、來,你回來的正好,我們家今天有大喜事!”母親慈祥的打量著小川:“川啊,你是從哪回來的?去單位上班冇?這件黃衣服蠻合身的,哪個送的?”蜀竹插進來問:“哥,那邊的事處理完了沒?有沒有借幾本書來?”四毛嘟著嘴說:“都參加工作了,連快糖也舍不得買,太小氣了!”母親趕開他們:“去、去!你哥大老遠的回來,也不說讓他歇口氣。川啊,你吃了冇?你爸爸中午到元北割了斤肉,肥的煉了油,用油渣子燒了碗粉條,還剩一點在碗柜,我去給你熱了吃。”小川說吃過了,母親就拉著他的手,喜滋滋的:“這件衣服穿的,人精神了一大截,省的我再去找了。你張伯伯要專門來看你爸爸,碗柜里的瘦肉,是你爸爸留著下午炒了,兩老友喝兩杯的。你張伯伯可是個重情重義的,千方百計地打聽了,來我們家。好人啊!”說著,幾顆淚珠滾出了眼角,才要捧起衣角來擦,摸到柔軟的府綢,不好意思地笑了。
外面有人高叫:“陳師傅在家嗎?”話音未落,人已闖了進來:“哎呀,您倒坐得住!領工區來了電話,說局長他們五分鐘后就到,您快準備準備吧。”
施工長今兒也套上了嶄新的的制服,頭發用水梳得光光的,分了個四六開。站在屋里,故意的跺跺腳,讓人瞧黑亮的三接頭皮鞋。蜀梅拍手叫道:“施叔叔今天真漂亮!”陳賢瑞指了個板凳讓施工長坐下,抑制不住的得意:“準備啥子!他那樣的人,啥冇吃過、啥冇喝過。我就是不給他倒半碗開水,他也不敢橫我一眼。”施工長堆起一臉的笑:“那是,你們是啥交情,我們今后也要跟著沾光了。就是你們家大黃,是不是拴一下,我怕它嚇著誰。”陳賢瑞梗著脖子,抬高了嗓門:“這狗日的,比人還有眼色,能嚇哪個?不是小偷、不是壞蛋,它屁都不哼一聲,你還不曉得!”施工長尷尬地笑著:“您老說話,可得注意點,還有一大幫記著呢。他們會把你的話收進匣子里的。”陳賢瑞不耐煩地擺著手:“我曉得、我曉得。他局長是覺得我這個脾氣跟他對路才來的撒,他要是看不慣老子,就不用來嘛。”
何秀英遞給施工長一碗糖開水,賠著笑:“多謝工長費心了,別跟這老家伙一般見識。他就是這么個人,嘴硬心軟。局長百忙之中來看他,看把他褶的,不曉得姓啥子了!我待會就把狗狗關起來。等局長來了,你也來坐啊。”
一名養路工飛跑來報信:“來了、來了!”屋里人一齊涌出來,遠遠的望見身材魁梧、面相剛毅,因戴副眼鏡而平添幾分儒雅的張浩,在四、五位領導的簇擁下,有說有笑地走來。陳賢瑞伸出雙手,踉蹌著跑向前去;何秀英一邊跑,一邊抬起手臂擦淚;蜀竹、蜀梅、四毛站在自家門前,興奮、好奇、傻傻的望著;可憐的施工長,既不愿走的太快,搶了主人的風頭,又不敢拉的太后,怕領導怪罪,只好跑跑走走、走走停停。
誰也沒料到,大黃跑出來了。它高豎雙耳、低垂尾巴,“嗖”的一聲越過三人、沖向來客。陳賢瑞看呆了,心里罵道:這狗日的太他媽熱情了;施工長嚇傻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在原地邁不了步子;那四、五位領導急閃到一邊,有的撿石子、有的撇樹枝;何秀英慘叫一聲:“媽吔!”發瘋似的沖了過去。
大黃低嚎著,往上一撲,一口叼住楊浩的袖管,使勁朝下拽。何秀英沖到跟前,一把抱住大黃前爪,任憑大黃的后腿踢得她小腿流血,也不肯松手。醒過神的陳賢瑞和施工長趕上來,三人一同按倒了大黃。工務的袁科長、柳段長等便圍過來,護住局長。
袁科長暴跳如雷:“殺死它、殺死它!”柳段長上來給了施工長一大嘴巴:“你他媽的,干啥吃的!”張浩狠瞪了陳賢瑞一眼,轉身要走的當兒,瞧見陳小川手捧一塊潔白的絲帕,緩緩走來,遂投去一道森冷的目光。馬上,他又笑了,低聲向袁科長吩咐幾句。
施工長拿鐵絲套住大黃,惡狠狠地拖到房后。張局長攙起何秀英,滿含歉意:“對不住了,陳嫂子!又讓你為我遭罪了。”一邊走進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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