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2

　　石皮掀開地板暗門，走下木梯，今晚風浪有點大，船體搖晃得厲害，所以他必須當心點，尤其在這種心煩意亂的時候。父親總是叮囑，身為海盜，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可能遭遇意外，無論以后能不能繼承權杖，成為海盜的首領，都必須時刻保持警醒。可石皮現在不清醒也不可能，這個17歲的小伙子最近得了幻聽癥，非常真實的幻聽，幽深神秘的哼唱快把他逼瘋了，就在剛剛還徘徊不散。

　　幻聽剛開始時，石皮還有些喜歡那種陌生又迷人的音律，誰知這種音律會斷斷續續持續半個月，到現在還不見好。反正此刻睡意全無，不如出來散散步，找點事情做，等待下一次困意來襲。

　　地下室有個很小的書房，或者說資料室，里面收藏著父親成為海盜之前從陸地上帶來的一些圖書，還有父親自己記錄的資料，其余那些胡亂擺放的就是父親的海盜兄弟們閑暇時亂寫的東西，有日記和永遠寄不出去的家信，或者酸溜溜的情書，石皮曾經翻開看過，有的信封上竟然有眼淚干涸的痕跡。

　　小伙子喜歡在圖書室呆著，翻看里面少的可憐的圖書和父親的筆記，他并不羨慕父親身為海盜首領的頭銜，一點都不羨慕，他知道父親帶領著大家在艱難的世界上生存，是很厲害的人物，可是石皮向往著廣闊而踏實的陸地，他從父親那滄桑的眼眸和眺望遠方的背影里看到的，只有孤獨，父親的豪言壯語無法掩飾身為海盜就等于選擇了漂泊與孤苦的人生這一事實。他更渴望海洋之外的世界，書籍中記載和描述的繁榮大陸，人類的鼎盛時代。

　　石皮踮著腳夠下一本老舊筆記，紙頁保存的狀況還不錯，就是由于年代久遠，有點發硬，每張紙上都沾著吹不開抹不去的塵土。筆記本封面上的字很清楚，用黑墨水濃重書寫著：航海志。石皮用嘴叼著手電筒尾部，眼前的光線變亮，他瞇著眼睛，翻開筆記，慢慢翻看，尋找感興趣的內容。

　　核戰爭幾乎摧毀了人類文明，人類沒能像過去一樣，通過簽訂停戰協議來遏制戰爭，我們之所以停戰，是因為酣戰之中的人們遲鈍的發現世界已經被摧毀，自然資源耗盡，核污染在我們所有的戰場上彌漫開來——陸地，海洋，大氣層。

　　政府早在戰爭結束之前就癱瘓了，直至目前，世界依然由財團和軍隊控制，事實上，這種情況也無法長久的維持，未來會更加悲觀：財團掌握著有限資源，軍隊會逐漸被收買，最終變成財團的雇傭兵。那些不愿意成為雇傭兵，想要在這個奄奄一息的世界里爭取最后一絲希望的人們掙脫出來，逃向海洋，變成了海盜——他們有的原本是科學家，有的是工程師，也有普通工人，甚至還有作家和詩人。當然也有些脫離軍隊的軍人，他們曾經是毀滅世界的劊子手，我曾經是個海軍上將，諷刺的是，軍人出身是人們推選我成為海盜首領的直接原因。

　　人們為了搶奪資源而發起了核戰爭，就像餓狗搶食，結果卻耗盡了資源，我常常望著海洋苦思冥想：世界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出路在哪？天上塵埃彌漫，陽光無法滲透，空氣腥臭，海洋是一望無垠的褐色，就像洗過尸體的福爾馬林。

　　我帶領船隊四處漂泊，渴望找到一塊陸地，南極大陸徹底融化，歐洲大陸幾乎全部消失，其他殘存的幾塊陸地都被財團和雇傭軍占據著，即便我們強行登陸成功，也無法維持生存，戰爭中投放的大量核武器惹怒了我們的星球，地震頻發，海嘯不斷，火山群像狂歡一樣噴出巖漿和灰燼。只有財團能夠為軍隊和一部分普通人提供庇護所——前提是，被庇護者得接受自己已成為奴隸的事實。

　　海盜似乎反而成了最安全的一伙人，我們不怎么受天災影響，唯一的敵人，同戰爭時代一樣，依然是人類，當然，偶爾還會受到海妖侵襲，但是海妖不算什么，隨著海洋變得徹底骯臟，它們的數量越來越少了。海盜就像大海上的孤舟，孤立無援，為了獲得足夠的淡水和面包，我們必須搶劫來自大陸的大小船只。

　　財團不可能長久地忍受我們的挑釁，護送物資船的海軍會越來越多，漸漸地，全世界的雇傭軍都會與我們為敵。我不得不再次問自己，出路在哪……

　　讀到“海妖”二字，石皮便不由自主的恍了神，可惜那段文字里關于海妖的內容只是寥寥幾字，石皮耐著性子往后讀了一段，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他想知道海妖是什么東西，命運指引著小伙子尋找答案，石皮踮起腳，將《航海志》放回原位，然后順著手電的光亮尋找可能對海妖有所解釋的書籍。

　　這時，頭頂的木地板上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沉穩有力，非常堅定。石皮將手電移往暗門方向，父親正站在那里。

　　“兒子？”海盜首領的嗓音沙啞而沉悶，好像說話的人嘴上扣著塊海綿。

　　石皮走過去，仰頭看著正站在暗門邊緣俯視著自己的父親，說：“是我，我睡不著，你是剛醒么？”

　　“算是吧。我們去島上走走怎么樣？”

　　可能因為那雙滄桑又疲憊的眼睛里反映著光的緣故，父親的臉在手電筒光亮的籠罩里顯得有點慈祥，他的皮膚干燥松弛，有毒的海風在他的耳朵邊緣和脖子上留下小塊的色素沉淀，頭發因為不經常洗變成一縷一縷，馬虎的在腦后綁成一束。父親體格還算結實，身上還穿著海軍上將的制服，很破舊，他并不留戀軍人的身份，只是艱難匱乏的生活條件讓所有人都沒有太多選擇。

　　石皮銜住手電筒，爬上木梯，站在搖晃的地板上時，父親終于不像剛才那般高大，不知不覺，石皮的個頭已經快趕上父親了。

　　“是不是又聽到歌聲了？”

　　“嗯。”石皮苦惱的點頭，和父親走上甲板，海風將兩人的頭發和襤褸的衣服吹往同一個方向，石皮齜牙咧嘴的適應著空氣里的腥臭，問道：

　　“您知道海妖么？現在還有沒有海妖？”

　　“我從沒親眼見過。”

　　父親側過臉，就像漆黑的影子，狂躁的海風中，藏匿著海盜的孤島嗚咽著，石皮看見父親的喉嚨不自然的吞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