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莊，同一天，兩個人要入土。

　　一個是村南的王老漢，名叫王天財，村長王金生的父親。

　　在王莊，他是個不小的名人。一九七八之前，當著第三生產隊的隊長，用莊稼戶的話說：牛哄哄。七八年之后，新的村領導班子決定調整生產隊的頭，他因為年齡偏大而辭職，在家里享清福。然而，他感覺非常失落，村里尤其三隊的人見了他，愛理不理的，再沒有往日的懼怕和尊重。于是，他也不大愛出門，呆在家里靜靜地想，半年之后，終于悟出了道理：如果重振威風，一是家里必須很有錢，二是兒子必須當村長。

　　他常常開導金生：“這世道，什么都是虛的，只有錢是實的。只要有錢，沒有辦不到的事，沒有買不來的名。”

　　金生倒也爭氣，初中畢業(yè)到工程隊打工，現在是工程公司老板，前年村里換屆，他上下打點，如愿以償地當上村長。不過他雖說是老板，又是村長，但人挺厚道，做事不愛張揚，在村里威信較高。

　　金生當了村長后，王老漢一反常態(tài)，幾乎天天要在村里巡視一遍。每次回到家，回想村民們見他那恭敬的樣子，心里象喝了蜜似的。去年，巡視的時候發(fā)現王二旦新蓋的房子竟然跟宮殿不相上下，心里非常不得勁。生產隊年代，二旦家吃了上頓沒下頓，現在，房子比村長家還氣派，這算怎么回事？老爺子吵鬧了一個月，逼著金生推倒老房子，花了八十萬元重新蓋了二層洋樓。上個月剛竣工，他急著就要住進去，一層大客廳中央的電視墻前本來放電視，這位老爺子非要定制一個紅木雕龍的太師椅擱在那兒，而且鄭重聲明：這是他的專用坐椅，未經批準，任何人不得享用。

　　有一次，王天財和村里幾個老漢喝酒，酒過三巡，他問：“咱村誰官最大？”“當然是你兒子金生。”一個老漢說。“放屁！金生算什么，他還得聽我的，他頂多就是個嘉慶，我是乾隆，知道嗎？”

　　從此，村民們背地里叫他——太上皇。

　　村民的談話自然傳到金生的耳朵，他對父親說：“爸，我就是一個比芝麻官還小的村長，你一天這樣，我咋工作？”

　　王老漢嘴上不吭聲，心里暗暗說：“兔崽子，敢教訓我，反了！”

　　前天，金生的一個哥們來吊唁，望著太師椅，傷感地說：“這么好的龍椅，老爺子才坐了一個月，可惜呀。”

　　另一個是誰呢？

　　村北的張老漢，名字叫張戰(zhàn)軍。他有三個兒子，分別叫大寶，二寶，三寶；一個女兒，叫蘭花。

　　村里人只知道他早年參加解放軍，后來抗美援朝負傷，復員回家，一個標準的老農民，干活勤快，不和人爭吵。他從來不向人講過去的故事，剛回來的時候，隊長說：

　　“戰(zhàn)軍，給大家講講打仗的故事。”

　　他笑著說：

　　“我是個炊事員，做飯的，沒打過仗。”

　　有人問：

　　“你手怎么傷的？”

　　“燒開水燙的。”

　　“你真窩囊，人家**林彈雨都沒事，你燒個開水就把手廢了。”

　　再后來，村里人也不過問他的經歷。

　　三個兒子，個個都是老實疙瘩，只會死受苦。

　　二

　　王莊新聞一

　　“遺詔”

　　王天財離世前一刻，非要家人將他抬到盤龍?zhí)珟熞危l(fā)布“遺詔”：

　　一、葬禮需高規(guī)格，大氣派，務必請縣級領導吊唁，若能請到省市領導，于九泉之下不勝感激。你們想想，如果閻王爺見我來之時，氣魄如此之浩大，豈敢怠慢于我？

　　二、葬禮費用支出務必高于二十萬。為什么？務必讓王莊之后輩謹記，當年村長之父親大人王天財離世，驚天動地，舉村皆悲。

　　三、兒子們尤其長子王金生必須不折不扣執(zhí)行此吩咐，否則，為不孝也。

　　然后，王老爺子兩手扶在太師椅上，走了。

　　王莊新聞二

　　遺言

　　張戰(zhàn)軍老人躺在炕上，屋里只有三個兒子，和閨女，他吩咐：

　　一、去世后，葬禮從簡，能省則省。

　　二、保存好小軍包。

　　三、全家人好好相處。

　　然后，他說了句：

　　“戰(zhàn)友們，我來了。”

　　一位共和國的老軍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那么平靜，那么安祥。

　　兩則消息，得之于傳聞，并非親眼所見。不過，告訴我的人則說：親眼見證此事，絕無虛言。

　　三

　　王天財離世后，金生遵照老爺子的“遺詔”，迅速成立治喪工作委員會，村支部書記任主任，村委會成員（金生除外）和工程公司的副總任委員。同時，成立治喪顧問委員會，鄉(xiāng)黨委書記任主任，鄉(xiāng)長任副主任，鄉(xiāng)里其他領導和村里的在世老領導任委員。

　　全村當前中心工作只有一個：

　　送王老爺子入土。

　　幾天來，村里車流不息，金生家門口一直到大巷，花圈林立，挽聯飄飄，道不盡對王老先生的懷念和敬仰之情，一副挽聯這樣寫：

　　育子周公吐輔，

　　報國鞠躬盡瘁。

　　村口專門設立接待處，搭設白色大帳，掛著一幅挽聯，白底黑字：

　　福澤百年，

　　恩潤千秋。

　　和金生家相比，張老漢家冷清冷清，除了家人，親戚和本家弟兄，也就沒有人了。況且，本家的弟兄到吃飯時間，也跑到金生家噌去了。

　　張老漢家雖然位于村里的主大巷，門前只擺放三個普普通通的花圈，不知道的人，以為金生家的臨時擱在這兒。

　　大門口貼著挽聯：

　　養(yǎng)兒育女人品好，

　　保家保國功勞高。

　　這樣的挽聯，遠比不上王老先生的氣吞山河之勢。

　　昨天，副村長兼治喪委員會副主任王金龍?zhí)氐胤愿溃好魈齑彘L父親大人的棺木入土之后，再給張老漢起棺。

　　王金龍說：

　　“這是鄉(xiāng)黨委書記為核心的顧問委員會的意見，這是村黨支部書記為核心的治喪委員會的決定。”

　　大寶只好說：

　　“行。”

　　四

　　今天，在這陽春三月，兩個人要入土。

　　村里的風俗，十點前親戚朋友祭奠一次，十點鐘起棺，中午十二點前棺木必須入土。

　　八點鐘，村口來了一輛轎車，車牌是軍牌。車里出來兩個穿軍裝的年輕人，走到金生家的專門接待處，問：“這是王莊嗎？”

　　“是”

　　“請問你們村有一位張戰(zhàn)軍老人去世嗎？”

　　“你們是——？”

　　“我們是省軍區(qū)。”

　　“省軍區(qū)？”

　　“對，車上坐著陳司令員。”

　　接待的人聽了，嚇了一跳，省軍區(qū)？陳司令員？怎么可能去張戰(zhàn)軍家？要去也該去金生家，誰不知道金生的公司達三江，通四海，肯定軍區(qū)的人聽錯了。

　　于是，接待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陳司令員招呼到金生家。

　　陳司令員已經八十歲了，白發(fā)如雪，但精神煥發(fā)。走到門口，見到大氣富麗的門樓，他先是一愣，聽說戰(zhàn)軍日子過得緊巴巴，沒想到這樣發(fā)達，心里非常欣慰。

　　王金生聽陳司令員來了，也是一愣，他家和陳司令員從來未有過交往，為什么突然祭奠父親？見了再說吧，他領著全家走向大門口迎接陳司令。

　　望著這位傳奇的老英雄，他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今天，實實在在地見到共和國的將軍，而且，在自己家，他激動地說：

　　“我王金生代表全家感謝陳司令員遠道光臨，你老辛苦了，請受我一拜。”

　　說話的功夫，金生跪下磕了個響頭。陳司令員趕緊扶起他，問：“你不姓張？”

　　“我姓王呀。”

　　“你父親？”

　　“我父親叫王天財。”

　　“唉呀，唉呀，錯了，錯了，我要去張戰(zhàn)軍家，怎么到你這兒，對不起啊。”

　　“陳司令，你說哪兒話，能見到你老，我王金生三生有幸，來，你老先進屋，我再給你細說。”

　　“好，好，既然來了，我們先給你父親上柱香，祝老人家一路走好。”

　　上香之后，金生立刻安排招呼陳老，并介紹兩位老人的喪事。陳司令員明白了，說：

　　“這樣吧，我們就不打擾了，去戰(zhàn)軍家。”

　　金生說：“陳老，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這么忙。”

　　“陳老，你來了，我這個小村長不陪你，實在說不過去。你放心，我們這兒的事，有總管，主家是個閑人。”

　　“好吧。”

　　金生陪陳老一行來到張老漢家，相比金生家，這里冷清得多。

　　大寶家從來沒來過這么大的官，一時不知如何說話，倒是金生成了總管，忙前忙后地安排招呼。

　　一張舊的高桌子，金黃的燭火，淡灰的煙，那樣質樸，那樣沉重。黑紗搭著的相片，放在正中間，雖然顯得蒼老，但眼神卻不失軍人深沉有力的威嚴。陳司令員上香后，看著相片，淚水涌出來：

　　“戰(zhàn)軍，我看你來了。”

　　時光如飛，一晃，四十年過去了，當年血氣方剛的戰(zhàn)士已走到人生終點，怎不令他百感交集。

　　坐下后，陳老問大寶：

　　“你父親留下紀念物？”

　　“陳老，我爸吩咐保存好小軍包，他從來沒給我們看過，前兩天打開，里面全是臂章，紀念章什么的，我們也不懂。”

　　“能給我看看？”

　　“行。”

　　大寶打開小背包，陳老拿起一個紀念章，說：“孩子，好好保存，每一個紀念章，都有一個難忘的故事。”

　　金生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勛章，他說：“陳老，原來戰(zhàn)軍叔立的功可不少。”

　　陳司令擦了下眼淚，說：

　　“他是個好人啊。每次立功，領導研究提拔他，戰(zhàn)軍總說自己沒文化，把名額讓給其它戰(zhàn)士，后來一些連長，營長見他也很尊重，叫他老班長，他自己呢，直到復員還是個班長，老班長。”

　　正在這時，金生手機響了，王金龍說：

　　“哥，趕緊過來，叔的追悼會馬上開始。”

　　“急什么？我正陪陳老呢。”

　　陳司令員問道：“你有事？”

　　金生紅著臉說：

　　“村里這幾個寶，非要給我爸開追悼會，我也沒辦法。”

　　“這是好事，毛主席當年就提倡過，不過，我有個請求，王主任能否幫忙。”

　　“陳老，看你說的，你吩咐吧，我堅決執(zhí)行你的命令。”

　　“好吧，我也不客氣了，借用你父親的追悼會場，給你戰(zhàn)軍叔講幾句心里話，行么？”

　　“沒問題。”金生非常干脆。

　　五

　　追悼會場位于村里的主大巷，臨時搭個大帳，正中間放著大大的王天財的相片，兩邊掛著挽聯：

　　功業(yè)勛王莊

　　英名傳四方

　　陳司令在金生和大寶的摻扶下，走到臺中央，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然后說：

　　“父老鄉(xiāng)親

　　今天，王金財和張戰(zhàn)軍兩位老人要入土為安，我個人對二位仙游表示深深的悲痛。”

　　他從口袋掏出一枚紀念章，說：

　　“父親鄉(xiāng)親

　　大家認識這個嗎？”

　　“紀念章”臺下有人喊。

　　“對，這是紀念章，可它不是普通的紀念章。

　　當年，胡宗南進攻延安，我們整天和敵人在陜北的山溝里打轉，部隊常常行走在羊腸小道。戰(zhàn)軍同志作為班長，每次總是著最沉的**。有一次，行軍途中，彭老總見了，問他為什么不戰(zhàn)士背，他說：我是班長，應該吃重苦。彭老總高興地說：這才是共產黨的軍隊，共產黨的干部。后來，在慶功大會一，彭老總親自給他戴上這枚獎章。”

　　臺上，臺下，一片寧靜。

　　陳老又掏出一枚勛章。

　　“父老鄉(xiāng)親

　　這是解放戰(zhàn)爭二等勛章。

　　進軍大西北，我率一個團擔任清剿土匪先遣部隊，我的一個連進入寧夏山區(qū)后，遭遇土匪包圍，危機時刻，戰(zhàn)軍同志主動向連長請戰(zhàn)：他率領一個加強班阻擊敵人，其余人撤退。就這樣，他一個班和幾百號土匪激戰(zhàn)一這夜，天亮我率主力趕到的時候，整整一個班的戰(zhàn)士，全部犧牲，敵人沒有一個沖上陣地，戰(zhàn)軍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手里還緊握**。

　　父老鄉(xiāng)親，

　　他帶領一個班，激戰(zhàn)幾百號土匪，掩護全連安全撤退，為主力部隊消滅土匪贏得時間。開慶功會，司令員說：“戰(zhàn)軍，講講你的戰(zhàn)斗經驗。”

　　他流著淚說：

　　“司令員，我一個班的兄弟，全犧牲了，我對不起他們。”

　　天，下起細細的雨，會場出奇地寧靜。

　　陳司令員已淚流滿面。

　　“父老鄉(xiāng)親

　　你們知道他的手為什么會傷嗎？

　　在朝鮮，為了阻擊敵人，冰天雪地，我們啃干饃，喝積雪，整整潛伏八個小時，恰巧一位小戰(zhàn)士忘了戴棉手套，戰(zhàn)軍同志將自己的一只手套給了他，戰(zhàn)斗結束，他的手，凍壞了。

　　復員的命令下達后，他，一個大男人，號啕大哭，說：團長，我還能拿**，不把美國佬趕到三八線，我，絕不回去，絕不回去。”你們知道么，看著他，我心都碎了。

　　誰知道，一次分別，整整四十年啊，卻等來陰陽兩隔，我對不起你啊，戰(zhàn)軍，我的好兵——。”

　　金生和大寶趕緊扶住老人家，陳老繼續(xù)說：“

　　父老鄉(xiāng)親

　　你們累了吧。”

　　“司令員，你講，我們不累。”大家說。

　　“今天，有些話不吐不快啊，再不說，我這個老頭子會難受到死。大寶，你知道，為什么你叫寶？你妹妹叫蘭花？”

　　大寶搖了搖頭。

　　“當年轉戰(zhàn)陜北，你父親對我說：營長，我要生兒子，就叫大寶，二寶，三寶，叫他們永遠記住延安的寶塔山；生了女兒，就叫蘭花，陜北人愛唱蘭花花，叫她永遠記住陜北老鄉(xiāng)的大恩大德。”

　　人們驚呆了，沒有人想到這樣一位默默無聞的老人，他的背后隱藏著英雄的傳奇和深沉的感情。他，從來不炫耀自己，從來不利用強大的關系，從來不向組織申請解決困難，這是一個怎樣的人？

　　金生聽著陳司令員的講述，非常震驚。一位英雄，共和國的功臣，就在自己的村里。而作為堂堂的村委主任，竟然在入土之刻，連一個追悼會都沒有給老人家準備。望著父親的遺像，他羞愧地不知道鉆進那個地縫。

　　陳老說：

　　“王主任，我的話完了，王老先生追悼會開始吧。”

　　金生走到話筒前，深深鞠了三個躬：

　　“王莊的老少爺們

　　現在我代表村委會宣布：

　　給張戰(zhàn)軍老人起棺

　　走

　　為英雄送行。”

　　夜己很深，王金生獨自坐在客廳，空蕩蕩的太師椅依舊放在正中間，對著父親的相片，他自言自語：“爸，今天，省軍區(qū)陳司令員吊唁你，你的愿望滿足了，你該謝謝我戰(zhàn)軍叔。

　　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