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見朋友

　　市環路確實應該擴修一次了。早上八點，已經堵得水泄不通。小汽車，公交車，大型客車，車頭接車尾地，像蝸牛爬行一般地緩緩前行。

　　“搞什么鬼！”李行泄氣地拍了一下方向盤，喇叭短促地響了起來，“這種速度，是趕不上九點的會了，又得挨批了，我最近怎么這么衰。”李行嘆了一口氣。對著車內后視鏡照了照，今天早上睡晚了，胡子都沒來得及刮就奔了出來。現在望著鏡子里這副糟蹋樣，李行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其實自從做了醫生之后，李行就再也沒有怎么仔細收拾自己了，也沒有買過什么新衣服。整天套上一件白大褂，就開始忙碌起來，加班那是常有的事，還不到三十歲，已經略顯滄桑了。“有失必有得。”李行這樣安慰自己。如果李行當初肯聽父母的話，好好學習商科的話，現在在良好的家庭背景的支持下，估計已經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可是李行偏偏不想這樣，他想靠自己走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當初填報高考志愿的時候，就是因為這樣選了醫科，那個時候或許還帶有反叛心理，但是在從事這一行多年以后，現在的心態已經完全不同了。

　　這么想著的時候，李行前面的車流前進了。李行也跟著緩緩地開了一段。

　　前面是一輛小型巴士。從后窗往里看，里面好像坐滿了學生。最后一排的人齊齊地剃了個平頭，白色的校服襯衫格外顯眼。

　　“啊，真羨慕，一群郊游的學生。”李行把兩只手伸到腦后，枕著腦袋：“當年我也是這樣，一幫兄弟，就連去離學校最近的公園郊游，都開心地不得了。一路上唧唧呱呱地說個不停，打牌唱歌什么都有。哎呀真懷念呀，我有多少年沒有出去走走了啊。對了，當年還有個小胖子，打牌還敢出老千，結果被我發現了，被我們拽著坑了一頓飯，那小胖子，哈哈，林……”李行想到這里，突然停住了。“那小胖子叫什么來著，我怎么忘了？”李行低下頭苦苦沉思。“唉，記不起來，都忘了，當初叫得順溜溜的”李行突然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好多年了。當時那個隨口就來的名字，現在竟然已經不記得了。那個小胖子，畢業之后，也再沒見過了。

　　李行望著前面的那輛車，心想：“還能叫得出朋友的名字，真是好啊。”

　　前方的道路終于疏通了，李行的車總算可以順順利利地開了。不過這時候離會議開始，也只剩下十五分鐘。李行想加大油門，不想那輛車總是擋在他的前面，悠哉悠哉地開著。本來以為在下個路口它就會左轉去市區公園的，沒想到它依然筆直地走著，李行也只能放慢了速度，跟在后面。

　　這輛車竟然一直開到了李行的醫院。在大門口停了下來。李行一看表，還差三分鐘就九點了。他顧不得那么多了，把車隨便往門口一停，關上車門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進去。余光里看見一個老師模樣的人正指揮著學生們陸陸續續地下車。

　　等李行氣喘吁吁地跑進會議室的時候，會議已經開始了。李行躬下身子，迅速挪步坐到位置上。雖然他沒有抬頭，但是他能想象院長冰冷而嚴肅的目光——今天是他升為神經科正式醫生的第一天，他不僅遲到了，而且還沒有穿白大褂。

　　這場只有一個小時的會議對李行來說漫長得簡直像過了一天。會議一結束，李行看見院長往自己這里看來，正張嘴想要說什么。李行連忙把筆記本塞進包里，迅速溜了出去。他可不想在自己正式任職的第一天就被罵得頭破血流。

　　直到走到走廊上，李行才長舒一口氣，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渾身發燙。這時候有人在后面叫住了他，一回頭，原來是趙醫生。

　　“小李，今天不該啊，遲到了。”趙醫生略帶責備的說。

　　“本來可以再快點的，來的路上被一輛車堵在前面了。”李行小聲地回答，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對了趙醫生，今天我們醫院要給什么學校的學生體檢嗎？”

　　“沒有啊，怎么這么說。”

　　“來的路上堵我的那輛車，上面載得都是學生，就停在我們醫院樓下了。”

　　“啊，這個啊。”趙醫生習慣性地把手插到口袋，“今天城門中學的學生來醫院看望那個受傷的男孩。我還以為就是他的班主任和好朋友來呢。怎么著，竟然來了一車？”

　　“就是在爆炸案中失去意識的那個孩子？”

　　“嗯。昏迷這么長時間了……”趙醫生嘆了一口氣，“好朋友們是該來看看了，有些事情都是沒準的。”

　　李行一時語塞。就在這個時候，他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向他跑來。

　　“行哥，你的車停在樓下的主道上了，把別的車都堵了！”鄭勛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哎喲，我把這事給忘了。”李行一拍腦袋，“不好意思了趙醫生，我下去處理一下。”說完就和鄭勛一起跑下了樓。

　　樓下早已亂成一片了。喇叭聲此起彼伏，司機們探出頭來，紛紛表示不滿。

　　李行趕緊把車聽到了后面的停車場。

　　等他再次回到醫院門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腿都軟了。

　　“行哥，臉色很差啊。”在那里等他的鄭勛走上前。

　　“正式就職第一天，結果遇上了一堆倒霉事。”李行說著，一抬頭，看見兩個穿著校服的男生迎面走來。

　　“那個……醫生，附近有沒有便利店？”其中一個男生走到李行面前，問。

　　“馬路對面就有一個。”李行想這應該就是城門中學的學生了，“你們……你們來看同學了？”

　　“嗯。”那個男生回答

　　“什么同學？”鄭勛不解地望著李行。

　　“就是那個爆炸事件里的男生。”另一個男生代替李行回答。

　　鄭旭恍然大悟：“哦，是他啊。嗯……探望結束了？你們這就要回去了？”

　　“不是。”那個男生說，“上去的人實在太多了，過道太擠，我們就先下來了。”

　　“你們來了很多人啊？”

　　“他們來了整整一車的人。”李行補充到，鄭勛瞪大了眼。

　　“學校要求我們整個班都來的。”那個男孩說著低下了頭，“他真可憐，以前我還常去他家蹭飯吃呢，沒想到變成這樣。”

　　“好朋友變成這樣一定很難過吧。”鄭勛滿是同情。

　　一個男孩悄悄拉了下另一個男孩的褲子，那個男孩像會意了什么似的，說：“不好意思，醫生，我們還沒吃早飯呢。一會老師要點名，被發現逃跑了可不好。”

　　鄭勛點點頭表示理解。兩人迅速跑開了。

　　“現代人的友情真是禁不起考驗啊。”李行感慨道，“這樣看下去，如果那個孩子不醒來，朋友們就會很快忘了他的。”

　　鄭勛笑了笑：“行哥，我問你，你還記得你幼兒園同學的名字嗎？”

　　“怎么會記得！我連我小學好哥們的名字都忘記了。”

　　“三十年后他們回憶今天的人，就像現在我們回憶幼兒園的朋友一樣。”鄭勛說，“活著的人都不一定記得呢。要是那個人在什么時候死了，恐怕就更不會被人想起了。”

　　正說著，一樓突然躁動起來。只見幾個保安，舉著對講機，模模糊糊地講了一通，慌慌張張地跑上了樓。一個小護士從樓上下來，正好碰見他們，急忙地揮手：“快快快，重癥監護室，快！”

　　鄭勛和李行對望了一眼，立刻跟著跑了上去。

　　重癥監護室外的走廊一團混亂，學生們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幾個護士在那里拼命做著手勢示意安靜。他們的老師，臉脹地通紅，正在向趙醫生質問著什么。

　　“為什么不讓拍照。學校要求我帶些看望的照片回去。拍個照又能怎么樣。”

　　“老師，我們規定不可以在這里拍照的。”趙醫生耐心地解釋著，“況且您還帶了這么多的學生，重癥患者需要休息，醫院需要安靜，您先考慮把學生帶走可以嗎。”

　　“同學之間相互看望有什么錯！”那老師憤怒地說道，“這孩子昏迷成這樣，能不能醒來都不一定，也許這是最后一眼了。”越說越大聲。

　　“您的好意我理解。”趙醫生連忙做了個壓低聲音的手勢，“您先小聲點說話，患者需要靜養。”

　　“反正他也不會醒來了，有什么關系！”那個倔強的老師狠狠地拋出了一句。

　　頓時，整條走廊安靜了。

　　李行望了一眼重癥監護室的隔離窗。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男孩。他雙眼緊閉，靜靜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身上插滿了管子，他就像一個正常的人。一旁的心電儀上顯示，他的心臟在平穩地跳動著。

　　走廊里的這群孩子，是不久以前和他一起放蕩不羈地大笑和奔跑的人。

　　而那個看上去迂腐而有固執的人，他也曾在課堂上把他喊作老師。

　　躺在里面的那個男孩，他的大腦曾經差一點裝不下他青春期里奔涌而出的情感和記憶。對，他不是一個軀體，而是一個過去回憶，當下生活和未來希望組成體。可是現在，在他當下生活被迫停止的短暫時間里，那些陪伴他的人，已經開始走遠了。此時此刻，若是他能感知到，又會作何感想呢。

　　那個老師應該是意識到了自己言語的沖動，沒有再作聲。只是把雙手抱在胸前。

　　李行咳嗽了一聲。走上前去。

　　毫無征兆地，一記結實的拳頭朝那個漲紅了臉的人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