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新家

　　河流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一片朦朧里天花板上的斑駁污點格外醒目。他打了個哈欠，順手拉開了床簾，盛夏清晨的陽光涌了進來。河流伏在窗臺邊望著樹葉間閃爍的鳥影，“今天又是個大熱天。”他這么想著。

　　“兒子，趕緊起床吃飯。”老河的聲音從外邊傳來，把河流從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回來。他撓撓頭，趿起拖鞋踉踉蹌蹌地直奔洗手間，昨晚睡得并不是很好，現在河流的腦袋里還是一片混沌，他想用冷水醒醒神，結果一開水龍頭，熱水就不斷地往外冒，河流把那水把子左左右右地擰了一遍，還是沒有冷水。

　　“爸，我們家這水龍頭怎么流不出冷水?”河流探出腦袋向廚房喊道。

　　老河拿著鍋鏟趕過來，“嗨，這水龍頭有點松，你別把它往上提，你得把它往下壓緊了，然后這么往左一轉，冷水不就來了么。”河流爸回頭笑瞇瞇地看著兒子，“不要緊，剛搬來，用久了你就習慣了。”說著拍拍兒子的肩，又急急地走了出去，他已經聞到鍋里煎蛋的糊味了。

　　是啊，剛搬來，這里的一切對河流來說都還是這么陌生。事實上，河流對他周圍的環境，永遠是陌生的，從小到大，他都不斷地在搬家。河流爸在這個沿海小城里開著流動的修車鋪子，賺著極少且又不穩定的生活費，最近幾年小城經濟好轉之后，開汽車的人多了，河流爸的生意就更不好了。他們居住的地方，也隨著河流爸賺的錢的多少而不斷改變。父子兩人像無腳鳥一樣永遠走在路上，從城市的里圈一直被驅趕到邊緣。這一回他們新搬進的這所房子，就在小城的最郊區，附近就是火車經過的地方。他們現在住的這幢公寓樓，一共四層，已經搖搖欲墜了。公寓周圍冷冷清清，想要去便利店或者菜市場，還得騎車走一段距離才可以。幾周前，河流爸告訴河流自己撿了個大便宜，在城郊租到了一間面積大很多的房子，而且房租出奇得便宜。河流立刻就知道，自己又得上路了。

　　簡單的洗漱后，河流坐到狹窄的客廳里等著開飯。他瞟了一眼廚房，看見他爸正在往一碗豆漿里摻水。風風火火地忙了一陣之后，早餐總算上了桌。

　　“來，兒子，搬來第一餐，多吃點！”河流爸坐了下來，他很胖，壓得小板凳吱呀響，“哎喲你看這個小煎蛋，知道要被我們吃了，黑著張臉。老河我偏要吃掉你。”說著夾起那個煎得最糊的蛋就往嘴里送，那一臉得意的樣子讓河流忍不住笑了。

　　“爸，今天這豆漿黃豆味怎么這么重，喝得有點膩，我嘗嘗你的。”河流把他爸那碗拿過來嘗了嘗，“怪了，你的這碗就這么清爽好喝。”邊說變把自己的那碗推了過去。

　　“臭小子，這么瘦，要多吃點。”老河看著眼前的豆漿，半晌才說到。

　　令子女感到難受的不是生活環境的窘迫，而是在窘迫里父母也要把最好的給孩子。這種在別人看來無比偉大的行為，對子女來說是沉重的情債。至少河流是這么想的。

　　今天起得比平時晚，吃完早餐后，河流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學校對遲到的高三生懲罰十分嚴厲。“爸，我得走了！”河流火急火燎地穿著鞋子，喊道。

　　河流爸走到門口，又伸出手來拍拍兒子的肩膀，河流已經比他高一個頭了，可是身材卻還不到他的一半，清瘦的臉總是蒼白的。

　　“好好念書，兒子。”河流把書包背在肩上，點點頭沖了出去。

　　太陽已經完全出來了，外面一片明媚。

　　“好好活，兒子。”望著河流逐漸遠去的瘦長的身影，老河靠在門邊默默地念叨著。

　　 第二章 特別的醫院

　　臨近中午，天氣熱得簡直可以把人融化。葉子發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蟬鳴的此起彼伏也攪得人心煩，偏偏這時候辦公室的空調又壞掉了，李行焦躁不安，這是分分鐘要把人逼瘋的節奏。

　　搗騰了半天空調，確認束手無策后，李行只能給后勤部打了個電話。

　　“恐怕要等到三點才可以派人來。”電話那頭的人有點抱歉地說到。

　　“那拜托了，天氣實在太熱。”李行難掩失望。

　　“午睡要泡湯嘍。”掛上電話，李行走出了辦公室。

　　對住院醫生李行來說，昨晚是個難熬的夜晚。神經科一位患小腦病變的患者突然身體僵硬，喘不過氣來。李行又是給做注射，又是給按摩，患者一度接近休克狀態，家屬在一旁快哭暈了。在做心電復蘇的時候，患者的哥哥可能是傷心欲絕，竟然指著李行罵到：“沒用的醫生！”李行心里頓時一陣發涼。還好最后把人給搶救了過來。但是直到走出病房，患者哥哥還是用一種刺透人的目光打量著李行，好像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一樣。

　　“照顧一個失去意識的人那么久，再好的人脾氣也給磨壞了。做醫生的就倒霉嘍，救人還得被人當作發泄的靶子。真不懂我當初怎么想的。”李行揉了揉浮腫的眼睛，走到電梯前。剛準備按鍵，電梯門急急地打開了。一群醫護人員推著病床沖了出來，床上躺著個小姑娘，滿身是血，已經分辨不清五官了。應該是發生了什么重大的意外事故。

　　“緊急手術！緊急手術！”慌亂的聲音打破了醫院的平靜。

　　李行的胸口在突突地跳動著。剛才那女孩血肉模糊的面容在他腦海里久久不能散去。盡管已經看過了無數這樣的場面，但是李行仍然需要緩沖的時間。“看樣子那個女孩是很難搶救回來了，即使可以，恐怕也是腦死亡了。”李行按著胸口就近坐了下來，做了醫生后，對任何一個生命的受傷，都讓他感到遺憾和潛在的愧疚。

　　那群人在走廊盡頭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從那邊走來了一個人影，隔得很遠李行就能認出這是他的好朋友鄭勛。鄭勛是這家醫院的男看護，這個特殊的職位讓他遭受過無數反對和不解。但他還是堅持留在了這個崗位。李行很敬佩他，因為他深知看護的偉大之處，特別是對于一個男人而言。他朝鄭勛招招手，鄭勛點點頭走了過來。

　　鄭勛沒有穿護士服，而是穿著自己的白襯衫，上面粘著片片血跡。鄭勛在李行旁邊坐了下來，汗水從額頭上滑下，鉆進了眼睛。

　　“給，擦擦汗。”李行遞過去一包紙巾。

　　“謝了。”鄭勛伸出手來，他的雙手還有點顫抖。

　　“今天你應該休假吧。”李行問。

　　“對，昨晚值了一晚上的夜班。早上剛出醫院的時候，看到救護車開了過來，一群人手忙腳亂的，我就趕緊過去幫忙。”汗水把鄭勛衣服上的血跡都泡開了。

　　“那個女孩。”李行頓了頓，“最好的情況可能是成為一個植物人。”

　　鄭勛盯著手里被汗水浸濕的紙巾，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她的家人會怎么想。”

　　“不知道如果能意識到自己和家人的處境后，她會怎么想。”

　　天氣悶熱得仿佛讓空氣都停止流動了一樣。

　　“啊，這天氣，簡直要熱死個人。”李行有意識地轉移了話題，伸手去報架上取了一份報紙扇了起來。

　　“沿海城市的夏天！”鄭勛微微一笑。

　　“讓我來看看我們城里的記者們冒著這么大的太陽都打探出了什么消息。今日頭版……”李行打開了報紙，“唉？竟然還是這條報道。”

　　鄭勛探頭看了一眼。“Y飯店爆炸案最新線索浮出水面”這一標題，赫然占去了這一版的四分之一篇幅。下面刊登了受害者們的幾張照片。兩個人迅速地把新聞瀏覽了一遍。

　　“事情都過去一周多了，竟然還在報紙的頭條，沒想到這件事情竟然這么嚴重。”李行感嘆道。

　　“當然嚴重了，那么多條生命。這幾天電視和報紙，都在滾動播出事件調查的最新進展。”

　　“話說回來，幾天前你還在重癥監護室照顧這起事件的幸存者們吧。”

　　“也就照顧了兩天而已，之后醫院就把我調走了。這些幸存者們都是重度昏迷，沒有一點意識，情況很不樂觀。”

　　“太遺憾了。”李行說：“即使我想裝作事不關己，可是這些生命就圍繞在我旁邊，這一秒還在，下一秒可能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希望他們的求生意志能強些，這樣才有醒來的可能……唉，我們不說這些了，你陪我下去換件衣服，我請你喝咖啡去。”

　　李行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把報紙放了回去。

　　兩人剛站起來，忽然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鄭看護！”

　　鄭勛回頭，原來是陳太太。她的兒子豆豆幾個月前因為胃癌住院，他還照顧了豆豆一陣子。

　　陳太太的臉色非常憔悴，幾個月里頭發似乎也白了一片，兩個眼袋都快垂到面頰中間了。陳太太是低保戶，為了給兒子治病，她已經窮盡一切了。

　　“陳太太，豆豆最近怎么樣了？”鄭勛雙手別扭地抱在胸前，顯然是怕衣服上的血跡嚇壞了人家。

　　陳太太的臉瞬間扭曲了，干涸的眼睛里的血絲更顯突出，她把頭偏向一邊：“不行了，昨天已經不行了，過去了。”

　　鄭勛心里瞬間被什么給重錘了一下，沉得他說不出話來。

　　陳太太的喉嚨動了動，幾滴眼淚滑了下來。“前段日子謝謝你了，我現在得趕時間辦些手續，晚了他們就下班了。豆豆還在樓上的太平間里，我想讓他早點回家。”陳太太握了握鄭勛的手，走進了他們身后的電梯里。

　　等電梯升上去了以后，李行一跺腳，憤憤地說：“體制！體制！辦理死亡手續永遠比治病更繁瑣，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比起其它醫院，我們醫院至少還有一點是好的。”鄭勛說，“我們醫院的太平間在最頂樓，最靠近天空的地方。那里有最好的陽光和空氣。逝者就不用呆在又冷又潮的地下層了。可惜豆豆那孩子，8歲而已，太年輕了。陳太太可憐，她的丈夫……”說到這里，鄭勛頓了頓：“她的丈夫就是剛才報紙上說的……。”

　　用不著多說，李行已經領悟到了，他愣了好一會才飽含同情地感慨到：“可憐人，都是受害人。”

　　兩人走進電梯的時候，墻上的電視開始播報午間新聞了，女主播用標準的播音腔向觀眾們說道：“備受大家關注的Y飯店爆炸事件的嫌疑人已經找到。”

　　醫院樓下突然傳來“轟”地一聲炸響，玻璃窗都給振動了。天氣實在太熱，停在樓下的救護車車胎都被高溫給曬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