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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文/大歌

第一章    渡口

  一

  河流到我的老家,水面忽然開闊,船也多了起來,人來人往的渡口,顯得熱鬧非凡。

  地方可能太小,或者太平常,以致古今圣賢,文人墨客連個字也舍不得留,聽老輩們說:當年薛仁貴的靈柩從長安回河東,路過此處,歇息了一天。盡管這樣,碼頭的人們也引以自豪。每次出船的時候,家人千叮嚀萬吩咐,只怕有個閃失,船工毫不在乎地說:

  “放心,薛王爺保佑著咱?!?/p>

  唯一顯眼的,是碼頭一塊大青石,刻著兩個蒼勁的大字:渡口。

  家門口一座百余米長的石橋,據說有千年的歲月,渡口的好事者說得更玄乎,有根有據地證明橋是魯班爺造的。不過,這話并非空穴來風。相傳造橋的時候,眼看石橋合龍,剩下的幾塊石頭,無論如何擺放,總是留一個縫,誰也沒有好招。等吃過中午飯,人們全傻了;橋中間鋪著一塊方方正正的大青石,嚴絲合縫,沒有一點空隙。沒人知道大青石從何出來,也不明白誰擺的,當然,更不清楚怎么放的。于是,大伙趕緊擺案,焚香,磕頭,對著天空說:

  “魯班爺,我們世世代代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故事真假不說,反正石橋沒正式的名字,人們一直叫魯班橋,這也給石橋添了神秘的仙風道骨。至今沒有人說清橋的來歷,只知道他結結實實地經受著河水一刻不息地敲打。

  石橋下面,常年停著一條帶蓬的船,這是老七叔的家。

  渡口的人叫他老七,姓什么,老七自己不說,自然沒人知道,只曉得他從山東來,就這一點,還是本地人從他的口音聽出來的。

  有人問:

  “老七,你咋沒個名和姓?”

  老七笑笑說:

  “草木之人,不值得留?!?/p>

  他說自己五十有六,這年紀應該不差,因為渡口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優點——實在。一雙大眼睛卻配付沉默寡言的臉,粗粗的皺紋,刻下風吹雨打的功勞。

  他和兒子小七相依為命,小七今年二十有三,眉清目秀,大家在背后悄悄說:小七娘肯定是個大美人。小七天生一副好嗓子,每次出船運貨或撈魚,他站在船頭吼亂彈(亂彈是我家鄉的一個劇種),聲音高亢,清脆,船工們說:

  “小七這娃天生一副金嗓子,是塊唱戲的好料?!?/p>

  碼頭鬧社火,渡口人家過紅白事,大伙非要小七吼一嗓子,才覺得過癮。然而,老七卻很不高興,當著人多的面,他不好發作,一旦回到自家的船,立刻訓斥小七:

  “記著,以后再唱,小心我扯爛你的嘴?!?/p>

  沒人知道老七為什么反對唱戲,老七呢,從來不說,成為渡口又一個不解的謎,就連小七也不明白。

  一次,小七問:

  “爹,你咋不讓我唱戲?”

  “不讓就不讓,哪兒那么多理由?!?/p>

  “總有個原因吧?!?/p>

  “我是你爹,我說不讓就不讓,小娃娃,問那么多干啥?”

  小七只好不吭聲。

  二

  渡口有個女孩,叫翠翠。姑娘長得白白凈凈,柳葉眉,身材更是勻稱,配上一雙水靈靈的丹鳳眼,一個標準的古典美人。渡口的小伙子有事沒事總喜歡找翠翠搭話,河岸邊的女孩大多開朗,全沒大戶小姐的忸忸怩怩,翠翠就是這樣的女孩,愛說愛笑,直來直去。但是,大家知道一個不公開的秘密:

  她心里裝著小七。

  翠翠爹是個教書先生,娘三天兩頭就要吃藥,家鄉人叫病秧子。這下可苦了翠翠,里里外外都要她張羅,他爹說:

  “閨女,父親無能,連累你了?!?/p>

  翠翠笑著說:

  “爹,沒什么,咱家不是挺好的嗎?我有爹有娘,還有啥不知足。”父親嘆口氣,心里默默祈福,一定給女兒找個好婆家。

  閑的時候,翠翠就到石橋找小七,如果小七沒回來,她也會耐心地等。小七一回來,總要送翠翠一條魚,有時候送貨,碰見女孩家喜歡的頭花之類,只要價錢不貴,要給翠翠買一個。翠翠呢,家里做個好吃的,從來不忘老七父子。

  一次,小七說:

  “翠翠,你家里也不寬裕,以后不要送了,有好吃的,給咱叔咱嬸。”

  翠翠最不愛聽這話,氣沖沖地說:

  “叫你吃,你吃就行了,說那么多干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和爹常年在館子吃,不缺……”

  “你嫌我做得不好吃?”

  小七越想說清,越說不清,急得臉都紅了。

  “翠翠妹子,不,不是這個意思……”

  “你什么意思?”

  “翠翠,我是說咱叔年紀大了,咱嬸身體又不好,該多吃好吃的,養養身子骨。”

  “這個不用你操心,我當閨女的還不知道?!?/p>

  “翠翠,你這樣,哥咋謝你哩?!?/p>

  “給我吼上兩嗓子就行,當妹妹的聽回大戲?!?/p>

  只是這個時候,老七一聲不吭,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有時候,小七怕爹不高興,因此左右為難,老七就說:“翠翠叫你唱,你還不趕緊唱,啰嗦什么?!?/p>

  聽到父親發話,小七立刻放開喉嚨吼起來,翠翠兩手撐住紅潤的臉,如癡如醉看著小七,分不清她是為小七的聲音,還是為小七這個人著迷,或許兩者都有。聽著,聽著,她把自己想象成《西廂記》的崔鶯鶯,張生就是那不識字的小七。

  三

  這幾天,翠翠心里特煩。

  渡口這地方,沒有人不知道翠翠是出了名的大美人,而且能干,用現在的話說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大伙議論說:“誰家娶了翠翠,那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她家里雖然緊張,但父親是文人,精通《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張口就能背一大段,只怪人不逢時,生到了民國,要生在大清朝,至少是個出名的秀才,撈個進士功名恐怕也不在話下。所以,翠翠家在渡口也算屈指可數的書香門第,幾個大戶人家的老爺少爺們見了翠翠的父親,非常客氣,逢年過節總要請這位先生到家里小酌一杯。當然,這些財主們天生愛算計,自然還有一層心思:巴結翠翠的父親,心在翠翠身上。

  三天。

  忙碌的三天。

  三家大戶人家先后上門提親,誰都怕遲了叫對方的孩子娶了翠翠,她爹只好說:“這件事,我得和翠翠商量,孩子一輩子的大事,作父母的不能委屈她。我就只有這么個寶貝女兒,如果嫁的不稱心,我和她母親于九泉之下難以合眼?!?/p>

  父親問翠翠,她一聲不吭,不說不愿意,也不說愿意,問急了,甩下一句話:“我不想嫁人?!?/p>

  其實,父親何嘗不明白,她心在小七身上,小七是個好孩子,行君子之風。老七呢?也是厚道人。只是小七家光景太差,連一間房子都沒有,他始終不明白,老七為什么連一間房子都置辦不起?是真的窮困?還是不愿意置辦?反正老七的答案只是兩個字:沒錢。

  翠翠真嫁過去,只有一個字:苦。

  夫妻倆念叨來念叨去:嫁給小七吧,怎么忍心女兒一輩子受窮受累?不嫁小七吧,翠翠一輩子心里都不開心。

  三思之后,只好說:“再想想?!?/p>

  翠翠同往常一樣,又來到石橋。

  她站在石橋上,喊道:“小七哥,過來,我有話和你說?!?/p>

  “啥事?”

  小七從船里出來,走到石橋上,問她。

  渡口,這幾天人人議論翠翠的事,小七也聽說了,心里非常的不得勁,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自己這個條件,比流浪漢稍微強一點點,怎敢奢望娶翠翠這樣的大美人?即使娶到手,翠翠只能跟著餐風飲露,每天看著心愛的人受窮受累,于心何忍?一回到石橋下,他坐在船頭,盯住流水,聽著和心一樣翻滾的響聲,咬一咬牙,迸出一個字:

  忍。

  “啥事,你不明白?”見小七裝糊涂的樣,她氣就不打一處來。

  “你不說,我咋明白。”

  “你猜。”

  “我不猜,吃飽撐的,費那心思干嗎?”

  “我要你猜?!?/p>

  “我不猜。”

  “我就要你猜?!?/p>

  “我就不猜?!?/p>

  “你猜不猜?”

  “我這人豬腦子,長得笨,猜不出來?!?/p>

  小七漫不經心,毫不關心的樣子,氣得翠翠淚快要掉下來,她真想飛起一腳把這混蛋踹到河里,讓她好好清醒清醒。

  小七何嘗不明白翠翠的心,她又何嘗不痛苦,只是沒有法子,

  沒有法子呀。誰都知道愛情是玩家家,結婚則要過日子,整天和鍋碗瓢盆打交道。自己又能給她什么,一件遮風擋雨的房子,也沒有,只有這早出晚歸的舊木船。

  翠翠強忍淚水說;

  “小七哥,三家都來提親,我咋辦?”

  “好?!?/p>

  “好什么?”

  “我說這是好事呀。”

  “我嫁誰?

  “好。”

  “你結巴,只會說一個字?!?/p>

  “都好,兩個字?!?/p>

  “你還會說啥,不會說,你不要說,你不是會唱嗎?”

  “翠翠妹子,聽哥一句話,三戶人家真的都好,都是大戶,人也不錯,嫁到哪一家,你都不受窮受氣。”

  “有錢人這么好,你咋不娶個財主小姐?!?/p>

  “想啊,我做夢都想,倒插門也心甘情愿,可,大戶人家的小姐看不上我呀?!?/p>

  “我看上你呢?”

  “你?不行,不行,咱叔雖然文化不少,可沒錢,我才不想你,我要么不娶媳婦,要娶……”

  “咋樣?”

  “娶大戶人家小姐?!?/p>

  翠翠不明白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氣話,只覺著越聽越氣,冷冷地說;

  “以前,咋沒發現咱這渡口有個臉皮比長城還厚的貨,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不拿鏡子照照,黃河水比你的臉都干凈?!?/p>

  小七一聲不吭,心快要碎了。

  翠翠火氣還沒消下來,繼續說:

  “廢話少說,咋辦?”

  “我啥都不辦?!?/p>

  “你……”

  “本來沒我一丁點事,你非要問?!?/p>

  翠翠再也忍不住,淚從橋上落到河里,在太陽的照射下,象一顆顆的金珠子那樣閃亮。她沒想到;自己放棄女孩的矜持,換來這木頭人無動于衷。

  她失望了,徹底失望了,失望得有點絕望。

  她顧不得嬌羞,用衣袖摖干臉上的淚,指著小七;

  “哥,今天當妹子什么都沒說,你什么都沒聽,妹子丑話說到前頭,有你后悔的一天,哭都來不及。”

  話音剛落,翠翠扭身走下石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外,小七忽然兩手緊緊抓住橋的欄桿,嚎啕大哭,哭聲、水聲交織在一起,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又吼感天動地的大戲。

  四

  五天過去了。

  翠翠沒來石橋,小七呢,天天盼著她來,又怕他過來。

  老七幾天不見翠翠,覺得奇怪,問小七:

  “這幾天咋不見翠翠,你惹她生氣?”

  “沒有,我還敢惹翠翠,巴結都來不及呢?!?/p>

  “為啥不見她來?”

  “家里有事吧?!?/p>

  “胡說,翠翠再忙也沒隔過這么長,到底為啥?”

  “爹,咱渡口三家大戶向翠翠提親,她煩著哩?!?/p>

  “這是好事呀,煩啥?”

  “唉,我也這么說,可翠翠不高興?!?/p>

  “為啥?”

  “好爹呀,你煩不煩,求求你別問啦?!?/p>

  老七長嘆一聲:

  “我明白了?!?/p>

  “你明白啥?”

  “翠翠還不是為你?!?/p>

  “為我?“

  “小七呀,你當爹是瞎子,聾子,看不出眉目,聽不出弦音,翠翠真心喜歡你?!?/p>

  “爹,你少說兩句,翠翠咋想的,我不管,可我從來沒往那兒真想,只把它當個好妹妹,你兒子能稱出自個幾斤幾兩,從來不追這好事,咱不能虧了她。你說呢?”

  “娃,你說得對,可翠翠不一定這么想?!?/p>

  “她愛咋想是她的事,我管不著。”

  老七又點著一鍋旱煙,艙里飄起濃濃的煙味,他吧嗒吧嗒兩口,然后說:

  “娃,你有這心思,趕緊給翠翠明說,不要耽誤人家?!?/p>

  “爹,我全說了,他就是不明白,我有啥法子。”

  “你真的不想娶翠翠?”

  “真的,三家大戶都爭不過來,就咱爺兩這光景,房無一間,地無一畝,還要娶翠翠?大伙還不笑話死?!?/p>

  老七用煙袋磕了一下小桌,語氣變得嚴厲,聽小七的話很不滿意,于是說:

  “娃,你不娶翠翠,爹不反對,可你不能小看自個。沒骨氣的東西,一口一個大戶人家,大戶人家怎么啦,爹給你說實話,就咱碼頭這幾家有錢的,也敢,稱財主,叫什么大戶人家,臉紅不紅,你見過真正的財主嗎,你見過真正的大戶人家嗎,告訴你,沒骨氣的東西,財主的兒子是人,你也是個人,咱不比他少鼻子少眼,一樣堂堂正正。不要怕窮,就怕志短,虧你整天唱戲文,那朱元璋早先干什么?乞丐,后來呢,當皇帝坐江山。你看爹在渡口這些年,誰小看我,沒有吧。我告訴你,愿意,光明正大提親,咱一樣不會少;不愿意,就痛痛快快告訴人家翠翠。你這兩下子,還充男人,連人家姑娘都不如。”

  小七呆了。

  從小到現在,父親不是沉默,就是弱弱地說幾句,從沒像今天這樣慷慨陳詞。他望著父親,父親又恢復往常的沉默,吧噠吧噠抽起旱煙。小七卻默默地想:

  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夜深了,老七已睡去,小七獨自走到船頭,月兒圓圓,那樣明亮,河水鋪了一層銀色的膜,當掀起浪花的時候,河面又象灑了一層閃閃發光的碎片,他的心像這寬廣的河面一樣,看似平靜,卻翻滾著一波一波的浪。

  又是五天過去。

  翠翠還沒來石橋。

  一天,小七出船回來,正好在碼頭碰見翠翠,神態憔悴,讓人覺得心疼。他趕緊跑到跟前,問道:

  “翠翠妹子,這幾天不見你來,我爹還問哩,好了,這魚剛從河里撈的,賊新鮮,你拿回家給叔和嬸燉了?!?/p>

  他說話的時候,就把魚往翠翠手里放。

  翠翠并沒接魚,冷冷地說:

  “誰是你妹子,我不認識你?!?/p>

  走了。

  不到十步遠,她轉過身,狠狠地瞪了一眼,快步走到小七跟前,從他手里搶過魚,紅著臉說:

  “不要白不要?!?/p>

  又走了。

  翠翠已經走遠,小七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弄不明白,一個書香門第的女孩,咋會這樣……或許,正因為這樣,他,才喜歡她。

  五

  又是一年的中秋節。渡口依照老規矩,唱六天大戲,聽說這是老輩傳下來的,一來人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二來做買賣的圖個六六大順。大戲的錢由碼頭的幾家大戶出大頭,余下的各船出份子。

  渡口的人喜歡看對戲。

  對戲就是兩個戲班子唱對臺戲,這也是一年渡口最熱鬧的時候。戲臺搭在關帝廟的廣場,南北各一個,兩個班子一家一個戲臺,同時開戲,結束之后,德高望重的戲迷行家點評,給勝出的一方發紅包。

  今年的戲班格外有名。

  一家是楊家班,班主自然姓楊,擅長演大花臉,我們這兒叫黑頭。楊班主拿手演包公和曹操,人稱活包公或活曹操。他的唱腔非常雄渾,尤其他呀呀呀的時候,小孩子嚇得趕緊捂耳朵。

  一家是張家班,班主不會唱戲,不過,班子的米師傅,是出了名的須生,家鄉人叫胡子生。米師傅有個名號;一腔紅。只要米師傅一出臺,一開腔,臺下馬上一個好字如潮響起。

  兩家戲班名頭大不說,主角又是響當當大把式,自然非常賣力,倒不僅僅為了一份紅包,自古以來,高手過招,才拼的有滋有味,兩家把自個的名看得非常重,一定要爭個高低。

  五天

  不分勝負

  只剩下最后的一天,決戰的一天。

  楊班主特別著急,他清楚,作為戲班的臺柱,自己的花臉大戲已唱完,和張家班拼生角戲,必敗無望。

  怎么辦?

  正在這節骨眼,一個好事的老頭悄悄對他說;

  “楊班主,明天對戲,你們肯定拼不過一腔紅,不過,我給你介紹個娃,肯定能勝他。咱這地方有個叫小七的娃,唱小生,胡子生呱呱叫,不瞞你說,這娃天生一副金嗓子,河里吼一聲,連打浪都聽不見?!薄跋氩坏皆圻@渡口藏龍臥虎,還有,這樣的奇才?”

  “可不哩,明天你只要把這娃請來,保準贏?!?/p>

  十萬火急,劍走偏鋒,只有出奇招和險招。

  楊班主親自登船拜訪,剛開始老七堅決不同意,后來楊黑頭急得淚快淌出來,兩個手不停地作揖,幾乎到了下跪的地步。老七心軟,只好說:

  “楊師傅,明天一場,下不為例!”

  楊班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行,行,明天唱完,兄弟請老哥好好喝幾杯?!?/p>

  最后一天。

  決戰開始。前兩場不分勝負,到了晚上,兩班排出自己的壓軸戲。

  張家班《空城計》、一腔紅

  楊家班《黃鶴樓》、小七

  按理說,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較量。

  米師傅名動秦晉,《空城計》又是他的成名作。小七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大戲臺都沒上過,比賽應當沒有懸念。然而,米師傅年逾五十,幾天下來,身心很乏困,嗓子感覺直冒煙,越想往高唱,越唱不上去,急得連直冒汗。小七呢,年輕力壯,氣滿丹田,尤其《黃鶴樓》天天唱,早輕松地和吃飯一樣,況且占地利,人和的優勢。因此,劉皇叔三個字剛開腔,激昂,高亢,清脆,臺下立刻叫好不斷,人如潮水涌向楊家班的戲臺。可憐米師傅這么紅的名角,也只能給臺下稀稀落落的十來個人唱包廂。

  六

  戲演完了。

  渡口的人們過了六天的戲癮,各忙各的,只有等到年關再熱鬧。

  楊班主等小七卸妝后,請到自己屋里,拉著他的手說:

  “好孩子,今天多虧了你,要是沒有你,叔今天可輸慘了,哪還有啥紅包,你叫叔咋謝你呢?”

  小七嘿嘿一笑,說:

  “叔,你千萬不要這么說,我今天僥幸取勝,全憑鄉親們捧場,勝之不武。米師傅是什么人?大名角,咱胡子生行一代宗師。給我一千個、一萬個膽,晚輩也不敢說比米師傅強。米師傅年事漸高,又連唱幾天,才讓我鉆個空。這樣吧,明天我給咱撈幾條鯉魚,叫上張班主,米師傅喝幾杯,小侄給二位師傅當面賠罪。叔看合適不合適?”

  楊班主輕輕地拍了下小七的肩膀,激動地說:“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呀!叔要是有你這么個娃,該多好??!”

  常言說:說者無心,聽者有心。

  小七并沒有將楊師傅的話放在心上。然而,他倆說話的時候,一個女孩在門口靜靜地聽著。

  誰呢?

  楊師傅的女兒玲玲。

  運氣往往就這樣,好事來了,擋也擋不住。小七今天名震渡口,楊師傅這樣的大名角對他敬服有加,尤其意想不到,僅僅幾句話,招來桃花運,玲玲不顧一切地愛上他。

  七

  小七回到船上,已是兩點左右,燈亮著,老七坐在小桌前,一邊吧嗒吧嗒地抽煙,一邊飲上一口老白干,桌上還有兩碗白開水。

  “爹,你還沒睡?!?/p>

  “睡不著。”

  “爹,兒子今天可給你露臉了?!?/p>

  “趕緊喝點水,睡覺,你不累嗎?”

  老七似乎對大戲不感興趣,只是督促小七趕緊喝水,睡覺。

  “爹,你別說,我還真渴了,嗓子都有點冒煙?!?/p>

  “趕緊喝水吧。”

  小七咕咚咕咚喝完兩大碗白開水,只聽老七長嘆了一聲,小七問道:

  “爹,你為啥嘆氣?”

  “沒,沒什么,時候不早了,趕緊睡覺?!?/p>

  小七睡下一會兒,就進入香甜的夢鄉,老七看著他熟睡的樣子,眼里閃著淚花,然后,又猛猛地喝了口老白干。

  “孩子,你原諒爹吧,不是爹狠心這樣做,沒法子呀。你不聽人說:寧為乞丐郎,不當鑼鼓王。你知道嗎?唱戲的人,死了,身子進不了祖墳,名字進不了家譜,要被除名的呀,爹這一輩子回不了山東老家,可你要回去呀,那是咱們的根。孩子呀,你要堂堂正正回到濟南,咱家萬貫家產等著你繼承,你是名副其實的少東家。你要真唱大戲,我怎么對得起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你知道嗎?當年,因為你母親是唱戲的,你爺爺和太老爺逼著我寫悔書,沒辦法,我們兩人只好逃了出來。你五歲那年,你母親......她臨終吩咐我:孩子不要唱戲,千萬不要唱戲。孩子,我要對起你娘啊,我沒法子啊?!?/p>

  八

  第三天,渡口的人們發現小七不在,問老七,他毫無表情地說:

  “回老家?!?/p>

  人們只是聽到楊班主和米師傅走的實話說:

  “一顆好苗子,可惜了,可惜了。”

  一個月后,翠翠出嫁。

  她嫁給渡口張大戶家二少爺。這位二少爺長的一表人才,性格溫和,在北平上大學,多少穿旗袍,穿洋裙的女孩追求她,他偏喜歡翠翠。

  出嫁的時候,翠翠只有一個要求:“花轎過石橋?!?/p>

  大紅花轎,走到石橋中間,翠翠叫停下來,她拿出一壺白酒,從橋上倒進河里,說:

  “小七哥。喝口妹妹的喜酒?!?/p>

  沒有人知道小七去了什么地方,只有一點肯定,他活著。

  有人說,闖關東去了。

  有人說,在走西口的路上見過。

  還有人說,參軍打鬼子去了。

  新年又到。

  大年初一,家家洋溢著團圓的喜慶,幾個船工中午找老七喝酒,老哥們在一起熱鬧熱鬧。

  幾個人來到石橋。

  “老七,

  老七。”

  橋下面沒有應答,走進船艙,只見小桌子放著一壺未喝完的老白干,老七睡在床上,身子冰冷冰冷,這個可憐的外鄉人走了,到天堂過大年。人們收拾老七遺物的時候,發現一張發黃的銀票,碼頭的大戶人家驚呆了,這個連一間房子也沒有的苦命人竟然擁有一千大洋的銀票,這銀票還是山東富甲一方的大魯商行。

  老七,給渡口的人們又留下一個驚奇的謎。

  張家出錢料理老七的后事,辦得很隆重,理由只有一個:翠翠是老七的干女兒。

  出喪那天,渡口的人們都來給這位無名無姓的好人送最后一程,翠翠哭得不醒人事,催人淚下,大伙說:難得這女娃重情重義。

  大家只覺得有一絲不足,嘆氣說:

  “小七在該多好?!?/p>

  正月十五,渡口照慣例又唱大戲,人們聽戲的時候念叨:

  “小七在該多好。

  九

  常言說:光陰如飛,人生苦短。

  一晃五十年過去,風風雨雨的五十年,趕走了小鬼子,蔣介石逃到臺灣,人斗人的悲劇也結束了,又迎來一個春天。

  翠翠,當年如花似玉的少女現在老態龍鐘,當上奶奶,外婆。張家二少爺,已不再英俊瀟灑,歲月染白滿頭黑發。兩位老人身子骨很健壯,兒孫滿堂,倒也其樂融融。

  只是,她一直牽掛,甚至夢里都會念叨著:

  小七哥去哪兒?

  解放后,二少爺,張老先生在省城的大學教書。共和國特殊的十年,他因為家庭成分問題,下放到農村勞動,名曰改造剝削階級思想,接受無產階級革命再教育。翠翠沒有一句怨言,跟著丈夫吃苦受累,一邊干活,一邊照顧兒女,總算熬過艱難的日子。一九七八年,張老又回到省城教書,現在已退休,頤養天年。

  這天,老太太正在客廳看電視,張老師回家興沖沖地說;

  “翠翠,翠翠?!?/p>

  老太太抱怨說;

  “我的老先生,你以后能不這樣叫我,行嗎?”

  “為啥,這不叫了半個世紀,你咋叫我改口?”張老師非常奇怪。

  “孫兒孫女說爺爺奶奶以前唱過大戲吧。”

  “這有什么,孫兒孫女夸咱們年輕哩?!?/p>

  “年輕什么,再過兩年就要入土了。”

  “翠翠,別管娃娃說什么,在我老頭子眼里,你還是五十年前的小姑娘,永遠那么美麗,永遠那么純潔……”

  “老頭子,你輕一點,我這老臉羞得不知道放哪兒,人家聽見了,會說一對老不正經?!?/p>

  “這有啥,這幫小家伙,只許他們打情罵俏,不許老年人風趣幽默。他們現在談戀愛兩下子,跟他爺爺差遠了,想當年我在北京上學,洋姑娘一大群圍著我,忙得我都顧不過來。”

  “得,得,又來了,我說老頭子,少夸當年的風流帳,還好意思給孫兒孫女顯擺,你咋不害臊。你家里有錢,可人家姑娘瞅都不瞅一下,也就是我心腸軟,見你可憐,找不到媳婦,才嫁給你?!?/p>

  張老師笑了,笑得那樣開心,說:

  “好,好,我的翠翠老夫人,你是有錢人,我是窮人,你可憐我,行了吧。”

  “少來這一套,你是文化人,大知識分子,我是文盲,說不過你,閑話少扯,你有啥事?”

  這會,張老師似乎恍然大悟。

  “唉呀,光顧著嘮叨,正事給忘了?!?/p>

  “什么正事?”老太太有點奇怪。

  “我和兒子,女兒商量一下,今年是你七十大壽,好好給你這壽星慶祝慶祝?!?/p>

  “祝啥,吃碗長壽面就行?!?/p>

  張老師深情地說:“翠翠,這么多年,家里總給我一個人過,老說我是張家的少爺,要按張家的祖宗家法辦。每年到你的生日,買個蛋糕,吃碗長壽面就應付過去。我這心里不得勁呀,兒女們心里也不安。這么多年,你為我們張家,為我,為兒女風里來,雨里去,苦受的不少,福沒享多少。當年,叔和嬸把你托付給我們張家,滿心歡喜嫁個大戶人家,一輩子吃穿不愁,誰知道……唉,過去的事不說了,不說了。現在日子富裕,正應驗古話:年輕受苦不算苦,老來享福才是福。我也可以告慰叔和嬸,張家沒有虧待你的好女兒?!?/p>

  老太太聽著,淚花閃到眼邊,說:

  “老頭子,啥都不說了,嫁給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F在,天天過好日子,咱還有啥不知足。不說了,啥都不說了,聽你的,過!熱熱鬧鬧的過!咱還能過幾個生日呢,為啥不熱鬧?”

  “好,翠翠老壽星,這下我這個老頭子心放下了。剛才兒子和女兒怕你不愿意?!?/p>

  “我有什么不愿意,他們舍不得花錢,還賴我?!?/p>

  “你可冤枉他們,他們年年都想給你大過?!?/p>

  “我知道,我知道娃娃有孝心,老頭子,我生出來的,還能不懂他們的心思?”

  “好,翠翠,還有一個驚喜送給你?!睆埨蠋煿首魃衩?。

  “好了,別賣關子,我心臟不好,吃不住一驚一乍的?!?/p>

  “這樣,今年生日咱不在省城過,回老家?!?/p>

  “渡口?”

  “對。”

  “唉呀,老伴,你咋知道我想家。十年了,都沒回去過,再不回去呀,恐怕這輩子就見不到石橋了?!?/p>

  “我要不懂你,咱倆這五十年白過一場?!?/p>

  我知道。老太太哽咽著說。

  “以前,我忙,沒時間,現在我已經退休,有的是閑工夫陪你,正好你的生日趕在國慶長假,兒女們也有時間,說真的,我也想回家了。今年回去,咱把親戚朋友,街坊鄰居都叫上,再請一個戲班,好好過過戲癮,讓兒女們認識認識老家的親人,千萬不要忘了咱們的根呀?!?/p>

  老太太削了一個蘋果,遞給張老師,激動地說:“老頭子,你咋這么會體貼人,咋想的這么周到,叫我說什么好,你真是大文化人?!?/p>

  “翠翠,咱老夫老妻不要這么客套,這些年欠你的太多,我要趕緊補償,歲月不等人呀?!?/p>

  兩位老人正在說話,電話鈴響了,張老師接過電話,對老太太說:“翠翠,事情就這么定,回頭咱再仔細商量,我先出去一下,幾個老伙計請我吃飯?!?/p>

  “少喝酒。”

  “好咧,謹遵老佛爺旨意?!?/p>

  張老師出去,老太太沒有心思再看電視,她的心回到渡口,仿佛聽到黃河波濤洶涌的響聲,看到高亢激昂的亂彈大戲,又走到那座古老的石橋,只是橋下那條舊木船早已不在,她嘆口氣,自言自語:

  “小七哥,你在哪兒?”

  尾聲

  尊敬的讀者,請原諒我的故事未能回答一個問題:小七去哪兒?

  我將會在適當的時間原原本本向你講述小七坎坷的人生歷程。

  我現在只能告訴你:

  翠翠七十大壽的時候,她的小七哥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他留下一封信,給翠翠的信:

  翠翠妹妹:

  我是你早該忘記的小七哥,知道你過的很幸福,我就毫無牽掛。

  哥這輩子,對得起熱愛的亂彈梆子,對得起楊師傅——我的泰山大人,對得起玲玲——我的妻子。但是,我又是罪不可赦的人。因為唱戲,背叛了祖宗家法,因為唱戲,違背了母親遺命,因為唱戲,拋下可憐的老父親,因為唱戲,傷害了父老鄉親的心。這還不算,我最對不起,而且終生無法報答的恩人,就是你,我的好妹妹:翠翠。

  在遼闊的大西北,哥很想你和妹夫——張二少爺,我沒臉見你們.....

  小七哥絕筆

  翠翠看著信的每一個字,似乎聽到小七艱難地傾訴,淚一滴一滴落在紙上,無法言語綿綿無盡的思念和悲傷,她只說了一句:

  “小七哥,你咋不等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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