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咒(三)
時值六月,可當(dāng)流姝用冷漠來抗拒我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這種壓力使我不堪重負(fù),渴望逃離暗無天日的囚籠。
下火車后,流姝握著我的手從火車站去地鐵站買票,在人流中,我只看得到她的背影。我們感情很好的那會兒,上課的時候,課件上廁所的時候,晚自習(xí)后散步的時候,她也曾這樣握著我的手。這么多年,恕我直言,這是我曾經(jīng)握過最冰冷的手,這種寒冷通過我的血脈直達(dá)心臟和淚腺。
上海的火車站和南昌的火車站車別特別大,準(zhǔn)確地說,上海和南昌差別很大。上海市猶如傲嬌的女王,保持著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審視這個世界,而南昌更想一個慵懶的酒鬼,沉睡在改革開放之時,面貌變得破舊而凌亂。我在南昌這樣一個滿足于上世紀(jì)曇花一現(xiàn)繁榮的城市中找不到歸屬感,當(dāng)然,我在上海這座分分秒秒都在更新?lián)Q代的明媚城市里也找不到歸屬感。
這是我第一次坐地鐵,我記得我坐的是4號路線。
一上地鐵,咻咻的冷風(fēng)向我撲來,吹進(jìn)了我肉體和骨骼里。即使在火車上吹了一夜的空調(diào),此時,我仍覺得冷。
流姝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飛揚(yáng),她笑著說:“你看,我們進(jìn)了盤絲洞?!?/p>
我不知道這一刻她是否在跟我說話,因?yàn)樗难凵窀袷窃谧匝宰哉Z,自說自話,自娛自樂。
我還是配合地笑了說:“確實(shí)像那么回事?!?/p>
下地鐵后,我們要去新閘路。沿途我很努力地看著那些公寓和小商店。在南昌的時候,流姝曾經(jīng)告訴過我,張愛玲在上海的故居就在這一帶。張愛玲的書我看過百分之九十,她的薄涼和風(fēng)塵貫穿于每一部作品,而她的作品背景百分之九十都是以上海為環(huán)境背景。
我在很多的作品中有看到上海,張愛玲筆下的上海曲高和寡,浮光獵影,轉(zhuǎn)瞬即逝;郭敬明筆下的上海火樹銀花,紅燈酒綠,醉生夢死;我所喜愛的《萌芽》,那里面,很多作家也喜歡以上海為故事的大壞境。我或多或少,受閱讀地影響而喜歡上上?!幢闶窃谖叶畾q之前,我與這座城,素未蒙面。
流姝的姑姑,她讓我稱之為紫姨。實(shí)際上紫姨的年齡不是很大,三十最左右,這與我想象的有些偏差。有關(guān)紫姨,我僅僅知道她從十八歲來到上海之后,除了偶爾回江西過年,其他時間就沒有離開過上海,她現(xiàn)在在一個酒店上班。
我們是在出地鐵十分鐘后見到她的,當(dāng)時,她并沒有化妝,穿著很休閑。她的五官和流姝的有幾分相似,但是,她身材比流姝要高挑,大概是長期穿高跟鞋的關(guān)系,寬松的衣服掩蓋不住她的嫵媚。我們跟著紫姨來到一個小巷子,巷子特別小特別繞,然后我們走進(jìn)一個特別小的舊房子。
相比東方明珠的星光璀璨,紫姨的房子帶給我的視覺沖擊要來得猛烈得多。紫姨的房子又小又舊又破,地板、墻,樓梯,都是有些年頭的木板做成的,一個房間的面積還比不上我們家的一個衛(wèi)生間的面積。原來之前聽說上海寸土寸金,不是虛傳的呢。
聽紫姨說,她在這里住了九年,房租很便宜,很可惜下半年就會拆遷。
來到紫姨家的第一天,我是在床上度過的。大概是沿途太過奔波,火車上空調(diào)溫度開得太低,我很不幸地發(fā)燒了。我們是早上八點(diǎn)鐘到達(dá)她家,我昏睡到十二點(diǎn)的時候,被流姝叫起來吃飯。
我說,我很難受,可不可以不吃。
末說,這是在別人家,你有點(diǎn)禮貌好不好。
我知道,她生氣了,我不希望自己給紫姨帶來太多不便。我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頭暈?zāi)垦?,仿佛這個小房子在轉(zhuǎn)。午餐很豐盛,可我精神不濟(jì),食欲不振,勉強(qiáng)喝了一些湯,吃了一點(diǎn)米飯,我又回去睡覺了。
下午的時候,流姝和紫姨出去了。我一個人在家睡覺,偶爾醒過來,能感覺得到自己身上的滾燙,真的不喜歡這樣子的自己。
流姝和紫姨回來的時候,我問流姝有沒有退燒的藥。
她問我,你怎么發(fā)燒了?
雖然她問得很平淡,但是,我覺得這是很恥辱的一件事情。在南昌的時候,她說過,她希望我不是一個嬌貴的人。一語成讖,我倒真是那個嬌貴的大小姐了。
紫姨給了一包藥,告訴我那種藥應(yīng)該什么時間吃,每次吃多少。然后,囑咐我別太擔(dān)心,在家好好休息,等發(fā)燒好了,再去找暑假工作。過后,紫姨還為我蓋上另一條被子,說是發(fā)燒應(yīng)該出些汗,用溫水泡過的毛巾敷在我的額上。我能感覺得到,紫姨的溫情,同時也能感覺得到,流姝的憤怒。
流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開心的,為什么不開心?我真的很想知道,好像是我們出發(fā)前的那個下午吧。為什么呢?我沒有答案。為了讓自己快點(diǎn)恢復(fù)過來,我每種藥偷偷吃了雙倍的量。
恨透了這種感覺,我真的恨透了這種感覺——高三的時候,我曾經(jīng)歷過的,流姝和我說話時,眼角眉梢都帶著厭惡和怠倦。明明我沒有做錯過什么,可只要我一看到她的表情,我就覺得我有罪,我是一個十惡不赦,惡貫滿盈,罪大滔天的人,應(yīng)該接受下地獄,萬劫不復(fù)的懲罰。
第二天我醒來時已經(jīng)上午十點(diǎn)半,紫姨上班去了。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燒退一些,爬起來,滿身疲憊。
“桌子上有早餐,吃完我們就出去?!绷麈硨χ艺f。
我很想問,我能不能再休息兩個小時,但面對這樣子的她,我再一次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我說,嗯,好的。燒了一天一夜的我,喉嚨已經(jīng)啞了。
我洗好臉,換好衣服之后對她說:“我不想吃早餐了。”
她說:“隨便你。”
走到樓下我才知道,外面在下雨,傘習(xí)慣性隨身攜帶。等走了一段距離,我回頭才發(fā)現(xiàn)流姝沒有帶雨傘,她就那么執(zhí)拗地在我后面淋著雨,走過那段距離。我把雨傘撐過去,她一只手拍掉,說,不需要。
她在報亭買了一把雨傘。之后我一直跟在她后面走路,我不知道她是要帶我出來玩還是出來找工作,也不知道她要帶我去哪里。天氣有些冷,我感覺有點(diǎn)兒難受,身體和心靈都受夠了煎熬。
我們到人民廣場找遍了所有的餐廳,他們都說不收暑假工,特別是不收外省的暑假工。紫姨讓我們向餐廳應(yīng)聘長期工,做滿兩個月就辭職,可我和流姝都不愿意說謊。
找到下午一點(diǎn)的時候,我們依舊一無所獲,流姝決定不找工作了。紫姨工作的酒店在浦東區(qū),她叮囑過我們,中午她請我們?nèi)ニ频瓿晕顼?,我們?nèi)チ俗弦痰木频辍?/p>
服務(wù)員招待我們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等待紫姨。我看著窗外,正在被建設(shè)的建筑物上面掛著很大的油布宣傳海報,海報上寫著,成皇or敗寇?這幾個字,觸之心驚。咄咄逼人的氣勢毫不遮掩,一將成就萬骨枯,皇的背后都有哪些敗寇?
紫姨出現(xiàn)的時候,穿著很正式的工作服,身材的曲線很規(guī)范地被呈現(xiàn)出來,她臉上化了淡妝,嫵媚與凌厲同時存在她的眉眼之間。
紫姨拿了一本菜單給我們,大氣地說:“你們想吃什么隨便點(diǎn)?!?/p>
我說:“隨意就好?!?/p>
不是因?yàn)槲铱蜌猓巧眢w真的很不舒服,沒有任何吃東西的欲望。
流姝點(diǎn)了兩道菜。可我們吃飯的時候,上來了十道菜,每道菜都做得很精致,和菜單上的圖片一模一樣精致,我猜每一道菜都有圖案原型,盤中餐的美麗在于除了量和質(zhì)有要求,外觀美麗也有精確指數(shù)吧。這樣的美麗太過刻薄,我不喜歡。
流姝拿出手機(jī)拍了菜的照片,傳上微博。
吃完飯,流姝似乎心情很好,偶爾愿意對我說笑。她帶我去了外灘,那里的風(fēng)景很好,我也只能找得出“很好”這樣的形容詞來形容。在外灘,我最喜歡并不是東方明珠,是周圍的那些帶有復(fù)古元素的建筑,它們和我想象的一樣,干凈整潔,有生命力。
有人說上海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城市,轉(zhuǎn)瞬即逝,瞬息萬變,唯一不變的是不停的改變??晌铱吹搅艘恍┳允贾两K都未曾發(fā)生過改變的東西,有一簇偏舊的矮房子,在外灘上的一位已經(jīng)退休的公務(wù)員告訴我那里全是銀行。在某些不變的風(fēng)景里,我看到一些很漂亮的女人在拍藝術(shù)照,也看到幾對新人在拍結(jié)婚照。
陸家嘴隔著黃浦江和外灘相望,流姝和我坐游輪去找一個叫綠地中心的地方。
走了太久的路,我全身的力氣快被透支完了,不好意思當(dāng)著流姝的面摸自己的額頭,我伸手去試探自己的脖子,我又重新發(fā)燒了??粗麈睦淠?,我很厭倦,想回去休息。
流姝帶著我轉(zhuǎn)悠了很久,沒找到,她問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是上海本地人,很熱心,聽說我們不是本地人,用夾雜著上海話的普通話向我們介紹上海各地的旅游景點(diǎn)。
我們來到了那個叫綠地中心的地方,但是,說真的,太失望了,眼睛所及之處,沒有任何獨(dú)特之處。我至今耿耿于懷,那到底是不是綠地中心。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紫姨的房子,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滾燙得很厲害,我找來溫水,為自己敷上毛巾,還找來被子為自己蓋上。我希望像昨天一樣出一身的汗后燒就可以退下。
我以為只要我不打擾流姝,我們就可以相安無事,天下太平。
流姝從另一個房間進(jìn)來,這兩天,她一直避免和我呆在同一個房間。她看到我半死不活的樣子,突然變得很激動。
她說:“我們明天各找各的工作,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很痛苦?!?/p>
被人厭惡,畢竟不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情,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p>
她接著說:“你可以認(rèn)為我很卑鄙無恥,有些話我還是要對你說。發(fā)燒不是你的錯,但是,發(fā)個燒就半死不活,至于嗎?有那么嬌貴嗎?非要這么裝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沒有回答她,動輒得咎,說再多也白說,解釋再多也只能鎩羽而歸。我也想和她過一個很愉快的暑假,但是,她什么時候心情好,什么時候心情不好,什么時候心情不好是因?yàn)閯e的事情,什么時候心情不好是因?yàn)槲遥@些我從都只有預(yù)感,沒有答案。
她不依不饒接著說:“我認(rèn)為自私的那個人不是我,我這么說沒有任何的錯。好吧,只要你在上海沒出事,就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我說:“你恨我,為什么?你放心,為了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絕對不會在上海出事。明天我就去找工作,我找到工作以后馬上搬走,成嗎?”
她丟下一句“跟我沒關(guān)系”,直接走到了另一個房間。
我跟出去,抱最后一絲希望問她:“你恨我,為什么?”
直覺是福爾摩斯,即使你再怎么逃避,它都會在第一時間給你最準(zhǔn)確的答案。
“對,我恨你?!?/p>
“為什么?”
這兩天她心情不好都是因?yàn)樗尬?,想到這些,我深深感到一種屈辱,沒忍住當(dāng)著她的面哭了。期間,我給宮縈打了一個電話,宮縈猜到我哭了,就一直在那邊說話,我只要聽到宮縈的聲音心里就會變得溫暖,生出新的勇氣。
晚上十點(diǎn),紫姨回家了,她沒有察覺到我和末之間的不對勁,嘴里碎碎念著今天的工作。我擦干凈臉,跟紫姨道別晚安。
流姝突然跑進(jìn)房間對我說:“我討厭一個人從來不需要理由。”
看著她再一次踱向另一個房間的背影,我說:“你放心吧,我明天就搬走?!?/p>
她說:“再好不過。”
一切已經(jīng)這樣了,再挽留什么也沒有意義了。
我眼淚重新翻過堤壩流出來,縮進(jìn)被子里,抓著被子哭。我不敢哭出聲音,怕紫姨發(fā)現(xiàn)。紫姨期間還問我,今天感覺怎么樣,燒退了沒有,窩在被子里說一切都很好。紫姨說,實(shí)在找不到工作,就讓我和流姝去她酒店上班。我說,謝謝紫姨,不用了,我想和她分開工作。紫姨一直勸說,為什么要分開,兩個人在一起互相照應(yīng)。我說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紫姨說好。
倘若世上有尊嚴(yán)這一樁買賣,我必定用生命去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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