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人走茶不涼
鐵路醫(yī)院面向大院的小門旁邊,有座孤零零的小白房子,這就是太平間。
昏黃的白熾燈下,歐陽蕓身裹白單,安靜地躺著,不哭、不笑,不悲、不喜。兩天粒米未進的母親,昏死幾次,被守夜的兩位女老師送回家了;一夜白頭的父親,握著女兒冰涼的手,無聲地抽泣。小川的母親何秀英端盆熱水,給歐陽蕓擦臉、擦手、擦身子;妹妹蜀竹拿把蒲扇,驅(qū)趕一團一團的小飛蟲——兩人的眼哭腫了,嗓子哭啞了,心在流血,卻不敢有半點怠慢。
今兒一早,小川前腳剛走,歐陽夫婦就下了交通車,被幾個熱情的媳婦和搖頭擺尾的大黃,迎到陳家。魏佩紋本來怕狗,又著急心慌,兩腿直打哆嗦。旁邊的媳婦說:“不怕、不怕!陳家的狗跟陳家的人一樣好?!睔W陽思凡就記起蕓兒說的,小川家的大黃特別通人性,她那次到小川家來,大黃乖乖的沒叫一聲,圍著她直撒歡,像見了老朋友一樣,特別親熱。歐陽思凡眼下沒心思對狗示好,大黃就一溜煙的跑回自家門口臥著,遠遠地迎著客人。
陳賢瑞長柄尖錘上吊著個大帆布包,正要去巡道。年輕的施工長扶著門框說:“陳師傅,來客人了?在家歇著吧,我找人替你走一趟?!标愘t瑞攆走在客人腿邊聞來嗅去的大黃:“去、去,到貨場把人叫回來!家里來人了,也不說快點回來,充啥子積極!”自己抱著板凳讓客人坐床上,端來茶杯忘記了倒水。歐陽思凡顧不得客套,急切說明了來意。
昨天,他們夫婦倆在鐵路大院和附近的街上找了一整天,光分局機關(guān)就去了三次,門衛(wèi)老云頭怕了他們,睜一眼閉一眼讓他們隨便進出??墒峭砩?,他們說要見局長,老云頭嚇了一跳。無奈他們一個長篇大論的講理,一個哭哭啼啼的訴苦,就領(lǐng)著他們來到三樓的秘書室。
戴副黑邊眼鏡、清秀中透著幾分威嚴的秦秘書沉下臉,不等他把話講完,劈頭蓋臉的訓斥起來:“老云頭,你不想干了是吧?呆了這么些年,還不知道規(guī)矩!”云興財一個勁的點頭哈腰,等她發(fā)完火了,才又說:“這位歐老師的姑娘,是局長老大的對象,過幾天,也要進機關(guān)的。他們找她有急事,不知在不在局長家。您看……”秦秘書藏在鏡片后面的、冷峻的目光掃過他謙卑、惶恐的臉:“你最好說的是實話,不然……”拿起電話,溫柔、甜潤得,跟換了一個人似的:“喂,是張局長家嗎?哦,輝輝呀,我是辦公室小秦啊,對、對,謝謝您還記得我。哦,是這樣的,這有一位歐老師……什么,您不認識?哦、對,是歐陽老師,他說他女兒在您那……什么,您早就把她甩了?這個臭不要臉的東西!哦,我不是說您。好,對不起,打擾了。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代問伯母好。再見!”秦秘書“咔噠”一聲拍下電話,怒氣沖沖的轉(zhuǎn)過身來,卻見老云頭一左一右拽著歐陽夫婦,沒命似的往外跑,不由得破口大罵:“云興財!膽大包天的東西,老娘饒不了你!”
魏佩紋又氣又急,加上一天沒吃東西,下樓時差點摔倒。老云頭把他們送出大門,說了一句:“看,我說嘛,這領(lǐng)導(dǎo)的邊是不好沾的?!睔W陽思凡聽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今天一大早,在交通車上,又聽到通勤的職工議論韓莊的殺人案,心里七上八下的越發(fā)不得安寧。暈暈乎乎的坐過了站,只好再搭原車返回,正好沒碰著小川。
得知女兒沒來陳家,魏佩紋急的又哭。歐陽思凡就問有無便車回市里。陳賢瑞想,火車不像汽車,不是說停就能停的。但看到兩位老師著急的樣子,牙一咬,硬著頭皮說:“走,去運轉(zhuǎn)室看看?!?/p>
半小時后,有輛單機通過。陳賢瑞陪著笑臉,打拱作揖,并許偌給值班員兩只野兔,要了一分鐘的點,把兩位老師連扛帶推的送上蒸汽機車的司機室。匆匆趕回家來的何秀英,沒見著客人,把那個“死老頭子”好生埋怨一頓。想想人都走了,再說也冇得用,又跑回去裝車。中午,北站派出所的蘇公安來貨場,問他們有沒有失蹤的女娃,何秀英心里就一陣猛跳。她丟下活路,跑回家來,翻出一件黑燈芯絨衣服。陳賢瑞猜到她要走到市里,就說那地方鬧鬼,你莫害的老子再跑去找你。非要她等著,搭下午回城的交通車。蜀竹到家來不及喝口水,就被母親拽著,又回到鐵中,卻發(fā)現(xiàn),她們再也找不到聰明、活潑、善解人意的歐陽蕓了。
也幸虧有了她們娘倆,跑前跑后的,又是照顧悲傷過度的歐陽伯伯、魏阿姨,又是招呼來吊喪的,還得給管太平間的說好話、賠笑臉,讓歐陽蕓在這多停一會。
半夜,醫(yī)院的推車又送來具老婦,幾個男子咋咋呼呼的非要移走歐陽蕓:“在野地死的,就得放在野外,憑什么占著醫(yī)院的太平間!”蜀竹哭著抱著歐陽蕓不肯撒手;歐陽老師堵住門口:“你們要把我姑娘抬走,先把我弄走吧!”幸好陳小川趕來了,好說歹說,并答應(yīng)明兒一早一定想辦法。那幾個男子都在鐵中念過書,知道歐陽思凡是位受人尊敬的好老師,又同情歐陽蕓的遭遇,加上陳小川的承諾,大家伙一齊幫忙,將兩具遺體擺在一塊。活人撤到室外,或站或坐,一邊傷心,一邊盼著天明。
歐陽老師站不住了,扶著墻的手也直打哆嗦。何秀英脫下燈芯絨衣服,墊在水泥臺階上,攙著他坐下。蜀竹到車站廣場買了兩包油饃筋、一搪瓷缸豆腐腦。一包油饃筋送給那幾個男子,一包遞給哥哥。豆腐腦是給歐陽伯伯的。他不想要,經(jīng)不住蜀竹苦苦哀求,勉強喝了幾口,略微有了些生氣。小川乘機問道:“通知舅舅了嗎?”歐陽伯伯搖搖頭:“我給你地址。明早,你幫忙,拍個電報吧?!毙〈ㄓ謫枺骸澳沟啬??”歐陽伯伯嘆了口氣:“你阿姨的意思,就把骨灰放在蕓兒的臥室。她在哪,還沒住夠三天呀!”說完,又抽泣起來。小川流著淚說:“歐陽伯伯,您和阿姨,都要多保重身體。蕓蕓沒盡完的孝,就由我來承擔吧。”歐陽思凡握著小川的手,泣不成聲。
月落西天,東方露出魚肚白。小川跟母親交代幾句,就跑到貨場單身宿舍,找到華小明。
小明比小川大兩歲,父母雙亡,姐姐頂職在車站當上水工。前年姐姐結(jié)婚,小明把父母的兩間房子讓給她,自己死皮賴臉地在只有外地職工才有權(quán)享受的單身宿舍,占了個床位。姐姐老覺得對不住他,隔三差五的就來送點好吃的、縫補漿洗一番,并四處托人給他說對象。只因他是集體單位的,又沒房子,姑娘家連面都不愿見。小明嘴上不急,生理需要,只好夢里會織女。這倒也應(yīng)了鄒德祿“天天跑馬”的祝愿了。
聽叫幫忙,小明二話不說,求爺爺、告奶奶,借齊了篷布、木桿、麻繩。周國慶在外過完早,本來是要趕交通車到元北去報到的,碰到陳小川這倆小個吃力地拉著板車,就上去幫著推,一直到太平間。他愣住了,跟著怒吼道:“媽的,是哪個狗日的干的!”好久,又嘆口氣:“她要是跟我們一塊回來,就不會出這事了?!?/p>
一句話,勾起了小川的心病。每次,他想把歐陽蕓推上幸福的康莊大道,結(jié)果,總讓她跌入痛苦的深淵。這次,歐陽本不愿先他而回。她說,她跟他們不是一個圈子的,何況,車上還有她最痛恨的張輝。小川知道,早回,就意味著早點分到好單位?!靶〔蝗虅t亂大謀。”小川這句玩笑,使歐陽滿懷期待地走上一條不歸路。他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以換取歐陽的重生。但現(xiàn)在還不是自責的時候。歐陽還需要一個遮風擋雨、與親朋好友最后相聚的“屋”。
有大個幫忙,路邊的靈棚很快就搭好了。大周叫上小明,回家去拖了一車的桌椅板凳;馮淑珍的母親是醫(yī)院的會計,她讓醫(yī)院的電工給靈棚接了盞燈,送來了暖瓶、茶杯。錢寶平扔下一袋“大悟綠茶”,對小川說:“不是為你,是沖歐陽的?!?/p>
張輝也來了,身邊跟著一個妖艷的女人。他將兩條兩毛六一盒的“游泳”放在桌上,只和錢寶平說了會話。歐陽思遠抓起煙要扔,被舉著花圈、和吳興國一塊進來的趙慧芬攔下了。她和馮淑珍商量,扎些紙花,送葬時別在胸前。白皺紙她已經(jīng)帶來了。正說著,呼延校長陪著知青辦的領(lǐng)導(dǎo)來到靈棚。歐陽思遠只提了一點:盡快抓住兇手。呼延校長說:“置辦一些黑紗,再準備兩輛車吧?!?/p>
到的稍晚的,是孔紅梅。她如愿以償?shù)亓粼诹嗽保瞧谝痪鸵ス?wù)領(lǐng)工區(qū)報到。因為擔心輕度偏癱的母親,所以等上初中的小弟回來后,她才得脫身。交通車???70時,她看見小川的小妹蜀梅,抱著一床嶄新的緞面被子,試了幾次都上不了車。她趕過去接了,拉著蜀梅坐在一塊,知道陳媽媽是把歐陽當成未過門的兒媳婦。她拿出自己用黑綢子結(jié)的一朵大花,兩邊各留出一尺來長:“掛在相框上,怎么樣?”蜀梅歡喜道:“紅梅姐,你手真巧!”
靈棚上貼著呼延校長才寫的五個黑體字:“歐陽蕓安息”;供桌上立著放大了的遺像??准t梅將黑綢花搭在上面,便換下何秀英母女,端茶敬煙、招呼來人,手腳麻利。瞅個空兒,她裝作無意的喃喃自語:“小川呢,他咋不來幫忙?”在魏佩紋身邊歪著打盹的何秀英,猛睜雙眼,四處搜尋:她也有好半天,沒見著兒子了。
十月殘有靈光
韓莊靠鐵路邊的那片坡地上,陳小川在這呆坐了一下午,怎么也弄不明白,歐陽蕓咋會一個人徒步到他家去。
大周那句話,深深刺痛了他。他覺得愧對歐陽伯伯、魏阿姨,更沒資格在歐陽面前裝悲顯痛。他想一個人躲得遠遠的,鬼使神差,就來到這里。
中秋時節(jié),天高云淡。微風拂過遠處成熟的晚稻,翻滾著金色的波浪,飄來醉人的芳香。玉米、高粱都已收割完畢,新翻的黃土地里,有的,已撒上了小麥的種子。美麗的大自然,并不因人世的險惡,而放慢她愉快的腳步。
黃土坡下,慢慢地拱出倆騎自行車的,格外的醒目。小川定睛一看,原來是大竇和小章。大竇腿長,腳一點地,車就停穩(wěn)了。他扯著大嗓門喊道:“喲,小陳呀!跑來這里祭奠亡魂呢?我們領(lǐng)導(dǎo)給你布置的任務(wù),完成得咋樣了?”
陳小川不太記仇,可也厭煩他咋咋呼呼的脾氣,便將目光移向后邊:“誒,章班長,案子有線索沒?”
小章認真的說:“線索是大大的有,只是沒理出頭緒,目前還無法向您匯報?!闭f完,擠了下眼,和大竇相對大笑。
陳小川不理會他們的嘲笑,誠懇地問:“您說,這案子是熟人的可能性大,還是臨時起意的?”
“當然是不熟悉的人啰。”大竇搶著賣弄:“她一個大活人跑到這荒郊野外干啥?她是要到你家去。突然,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見她單身一人,又那么漂亮,頓生歹念,把她騙到、或是逼到玉米地里……”
“這是一種可能性,當然,還有另外幾種可能,這就需要我們?nèi)フ{(diào)查、證實嘛?!毙≌抡f著,瞪了大劉一眼:“我們有事,先走了。這地方太偏僻,你也早點回吧?!?/p>
雖然十分的難受,小川還得回到靈棚。路過扳道房,看見扳道員沈師傅正趴在窗口,注視著他。他腦袋猛一激靈:或許,他們見到過打這經(jīng)過的歐陽?小川很快算出,昨晚上夜班的扳道員,出事那天應(yīng)該上白班。
沈師傅似乎不認得他了,堵著門縫,死活不讓他進。聽說是巡道的陳賢瑞的兒子,才勉強讓出半個身子,依然警惕地問:“我不是看見你剛過去嗎,這么快又轉(zhuǎn)來做啥?”見小川憨厚老實,不像有什么企圖,才嘆口氣,說:“這地方不干凈,老出事。你還是快走吧?!?/p>
小川滿不在乎:“不就是前兩天,北頭山坡上死了個女娃嘛!”
沈師傅搖搖頭:“那個女娃死的奇怪;今兒個,咱局長也差點死球了?!?/p>
小川大吃一驚:“您是說張局長嗎,為啥?”
“為啥?為的是他太勤快了!”沈師傅感慨道:“張局長三天兩頭的就往基層跑,我們這些老家伙的名字,他都記得。今兒上午,他到車站檢查工作,跟客運員一樣立崗,頭暈,就栽到站臺底下了。幸虧客車剛啟動,尾部運轉(zhuǎn)車長的緊急制動閥拉的也及時,這才撿了條命。聽說傷的不輕,立馬就送到地區(qū)中心醫(yī)院了。領(lǐng)導(dǎo)三令五申,不讓往外傳,怕影響‘抓革命、促生產(chǎn)’——他娘的,我這都講出來了!”
小川笑笑,要走的樣子,隨口問道:“沈師傅,昨晚當夜班的是哪個?”
“潘壽成,那個四川錘子!你問他做啥?“苗師傅又恢復(fù)了警覺。
“他、不是和我們老鄉(xiāng)嗎。”小川見沈師傅信服的點著頭,忙接著問:“沈師傅,你知道他家住哪嗎?我爸有兩瓶紅薯酒,送給他?!?/p>
沈師傅把木門全拉開了,靠在門框上直撓頭:“那個、那個,好像在臭水溝一帶,佃的房。他老婆三年困難時期跑回老家,把戶口也跑丟了,幾個娃兒老大不小的,都沒得正事做。不知現(xiàn)在找到幫忙上戶口的人沒有,可憐啦!喲,電話響了,我得忙活去。跟你爹說,我這有兩個空瓶子,叫他啥時候拿去,給我也弄兩斤紅薯酒。”
臭水溝本名叫七里河,環(huán)繞北城畫個半圓,流進城北的小清河。這條原本清澈見底、魚蝦成群的小河溝,只是排放雨水、生活廢水的通道,灌溉莊稼的水源。不知什么時候,棉紡廠、造紙廠、制漆廠陸續(xù)占領(lǐng)了岸邊青幽幽的草地和平展展的農(nóng)田,開始向河里排放又酸、又臭、泛著黃沫的污水。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臭水溝因此大名遠揚。
因為有了工廠,通了公路,添了人家,一些下放回城的“黑戶”找到了安身之處——岸上隨處可見的空地隨便搭幾個棚子;也找到了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賣蔬菜、賣小吃、拉板車。雖然這些都是不合法的,但因為是歷史遺留問題,市里不管,工廠不管,公社更不管。這些無戶口、無單位、無檔案的“三無”人員所生活的這片區(qū)域,就是各市都有的“棚戶區(qū)”。潘壽成一家也住在這里,拿廢枕木和舊蘆席搭了三間小屋,周圍種著辣椒、黃瓜、西紅柿。因為自己是有“單位”的,所以對外只說是在農(nóng)村佃的房子。
陳小川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騙了。他轉(zhuǎn)遍了臭水溝兩岸大大小小五個自然村,沒打聽到一丁點與“四川人潘壽成”有關(guān)的情況。眼看太陽落山、炊煙四起,他也餓得前胸貼后背了。看見棉紡廠家屬區(qū)的路燈下,有賣吃的,便去要了一碗稀飯、一碟泡茶。瘦小、亮嗓的老板娘,用地道的四川話應(yīng)道:“稀飯一毛一碗,泡茶免費白送。”小川心里一亮,忙用四川話回答:“兩碗稀飯,多來些辣子?!崩习迥镆娛抢相l(xiāng),格外熱情,稀飯漫出碗沿,泡茶堆得山高,小河淌水般嘮起家常。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兩個人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個再無心做生意,一個顧不得填飽肚皮,匆匆收拾完鍋碗瓢盆,奔潘壽成家去。
潘壽成與莆賢瑞,不僅同是鐵八師的,而且是一個營的。當時的營長,就是現(xiàn)在的分局長張浩。鐵八師集體轉(zhuǎn)業(yè)到路局,股級以上的干部保留級別,或當領(lǐng)導(dǎo),或進機關(guān);戰(zhàn)士中是黨員的,分到行車部門,一般群眾,就去了工務(wù)系統(tǒng)。陳賢瑞是連里的施工員,干事級,但沒入了黨,而且常跟領(lǐng)導(dǎo)頂嘴,就只能去“挖洋鎬”了——潘壽成至今還為這事惋惜不已。
畢竟有家庭“副業(yè)”的貼補,潘壽成的小日子過得還蠻滋潤的。半小時不到,兩葷兩素兩小菜就端上桌了,家里還備有瓶裝的“小黃鶴樓”?!敖裉煺媸翘柎蛭鬟叧鰜砹?。一大早,喜鵲就落在屋后的樹上叫個不停,老子就曉得有貴客上門,可不曉得,加上你,整整來了三撥?!迸藟鄢膳d奮的,還沒端杯子,臉就跟紫茄子似的。
陳小川看見靠墻由高到矮站著五個光頭“和尚”,知道是潘壽成為了省錢,自己給他們刮的;他自己參差不齊的雜草地,則明顯是老婆的杰作。孩子們眼巴巴的瞅著桌上的酒菜,一個勁的咽口水。小川喊他們上來一塊吃,潘壽成阻止了:“莫管,餓不死的!家里有一點好吃的,都叫他們偷跑了。去年,把老子新發(fā)的一雙球鞋,拿去換板糖了,害得老子穿了一個夏天的膠鞋——你說是不是一群敗家子!”小川端起那盤雞爪,遞到他們跟前。他們飛快地一人抓了一只,跑出屋去。
小川象征性地抿口酒,聽潘壽成“擺龍門陣”:“上午,車站保衛(wèi)股的找到家里,說是他們母子六個的戶口,辦的差不多了。有戶口就有住房、就有工作,我們家就可以第二次‘鯉魚跳龍門’了……下午,公安分處的來了兩人,可沒說幾句,就把他們打發(fā)了。老子又不求他的!門也不敢進,水也不敢喝,見了咱像見了瘟神一樣……”小川隨口問:“他們來干啥子?”潘壽成一仰脖子,半碗酒下肚:“干啥子?問死人的事?!毙〈ń又鴨枺骸澳隳臉踊氐??”潘壽成放下筷子,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他:“你啷個也關(guān)心這事呢?那個女娃娃和你是啥子關(guān)系?我勸你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爸爸就是吃了這個虧的。天不早了,我也不留你哈。給你爸爸、媽媽帶個信,等老子分到新房子了,請他們過來耍。”
半個月亮升起來了,大地脫掉金裝,披上銀紗;隱去喧鬧,降下寧靜。月色如風,柔柔的的吹過田野,輕撫面頰,營造出朦朧的人間仙境——道家夢寐以求的升天情景,也不過如此吧!介于天堂與人世之間,遠離塵世煩惱,亦無高天孤寒。歐陽蕓,你真的是去享福了嗎?
記得,夏日的傍晚,他倆并排躺在草垛上,望著滿天的星星,生出無限的遐想。
“他們說,人是天上的星星在地球的替身,死后就回到真身里。可我寧愿做借光生輝的月亮,也不想當燃燒自己的星星?!?/p>
“為啥?”
“男人都想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來證明自己;女人只愿甜甜蜜蜜地度過一生。月亮接受太陽的光芒,照亮地球的夜晚,不好嗎?”
“你爸是太陽,照著你;你是月亮圍著我轉(zhuǎn),晚上出來親我一下……”
“你壞,想得美。我才不當你的跟屁蟲呢!”
……
月亮照著陳小川走過石橋,穿過稻浪,來到高樓林立的街道,不見了。
正是北京時間二十點整,廣播里,《新聞和報紙摘要》掀起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狂風。孔紅梅嫌高音喇叭太吵:“煩死了,醫(yī)院里也不說讓人清靜一下。”抬頭看見陳小川,笑道:“你可回來了,一家人都在找你。你聽這喇叭,又是批‘唯生產(chǎn)力’,又是批‘白貓黑貓’,八成又要打倒一大批人呢。幸虧我們回來了,要不然,天曉得等到啥猴年馬月。”就手遞給他一杯熱茶。蜀竹從鋼精鍋里稀稀地盛碗面條端來,他擺擺手,一個人坐到歐陽蕓跟前,似睡非睡。
車站的大鐘“咚咚”地敲了十一下,陪了一晚上的呼延校長起身告辭。歐陽思凡叫趙慧芬和吳興國去送送,順便回家;又借口魏佩紋在家需要照顧,把何秀英和蜀竹也支到家里去休息了。吃了晚飯過來的李明燕對孔紅梅說:“今晚辛苦你了,明天我再來?!?/p>
紅梅不知從哪撿來了幾張報紙,專心致志地疊起小船,對看得津津有味的蜀梅說:“元江入長江、通石城;出殯那天,把它放進江中,歐陽就能回到故鄉(xiāng)了?!笔衩穯枺骸斑@么小,能盛起骨灰盒呀?”紅梅笑了:“傻瓜!骨灰不過是人的臭皮囊燒成灰罷了,有什么要緊的。關(guān)鍵是人的靈魂!魂歸故里,才能超生轉(zhuǎn)世。而人的臭皮囊是要埋進土里的,從哪來,到哪去。古人都講究‘入土為安’嘛!所以,我們要勸勸魏老師,把歐陽的骨灰埋在元陽,最好?!笔衩返芍浑p大眼睛,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小川坐到歐陽伯伯身邊,看他佝僂著腰、沉重的頭顱擱在顫抖的雙手上,心里蠻不是滋味。想了想,狠下心來:“伯伯!我知道您現(xiàn)在很難受,可有些事情,在我心里憋著,火燒火燎的?!睔W陽思凡拿衣袖擦干眼淚,慈祥地望著他。小川便問:“伯伯,蕓蕓說過,等拿到調(diào)令,就去我們家嗎?”看到歐陽思凡點點頭,他接著問:“她去報到的那天早上,說過要去我們家嗎?”見歐陽思凡搖搖頭,他便著急了:“我知道,蕓蕓出遠門,一定會給家里打招呼的。您看她出門時,手里拿東西沒有,提個包什么的?”歐陽思凡說:“我想,蕓兒是不會直接從分局機關(guān)去你們家的。她啥都沒帶,也沒跟她媽打招呼。孩子,你問這些,是不是覺得蕓兒忘了對你的承諾?”小川搖著頭說:“我相信蕓蕓。我是想找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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