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將會是新的開始。
——王家衛《東邪西毒》
這是一個不到40平米的門面,我并不是很明確租下這間屋子的理由。連里面的布置都沒看,就付了定金,接過鑰匙便決定常住。它很不起眼地坐落在小街的尾巴上,不過放眼望去還算干凈,只是墻上貼滿水彩畫。上面帶一間閣樓,我剛踏上的樓梯,這些久經歲月的木質結構回應出“吱吱”的聲響。我又試著往上探了幾步,發現整個臺階都有點搖晃,不禁讓人害怕走到一半突然散架的后果。
閣樓里光線不怎么好,比較顯眼的只有一個畫架。還有桌上的洋蔥,哦不對,我拿起一顆,應該是抽芽的水仙,盆底的水剛剛覆過齊根的玻璃石。旁邊是一本《小王子》的英譯書,我扭開臺燈,一籠昏黃的光暈將我湮沒,青灰的蛾子撲在上面,萬籟的四周安謐得像俱靜的深夜,一切都文藝極了。我翻了幾頁那本書,完全沒看懂,只是所有的物件大致都擺放得很齊整,似乎就在昨天都還住著人。
我想這應該是臥室。拉開窗簾,沒看清對面的屋頂,外面的光突然打進來,刺得我眼睛泛花。只好折回陰暗的墻角,繼續環顧著屋里的一切。樓上和樓下的一樣也都貼畫,全是水彩,可惜都是半成品。不知為什么,我開始試圖打開一些帶鎖的抽屜,動作賊輕賊輕,雖然知道早已退房的人不會出現更不會留下任何私人物品,但我還是下意識地希望能發現點什么,比方說硬幣、日記、賬本、甚至是**或者離婚證。很奇怪,我沒有為自己出于好奇的猥瑣心理而感到可恥,更加沒有為發掘出有意思的隱私而感到變態般的快樂。
然而,抽屜里什么都沒有。除了一張照片。上面有一對青年男女,女孩摟著男孩的脖子,看起來很快樂,背景是樓下,像是一個工作室的布置。
我開始不斷猜測關于這間門面的上一位租客。
這套屋子我幾乎沒費什么勁就把它收拾了。于是盤算著應該做點什么維持生計。如果做點吃的小買賣倒也不難,機器和配料都可以幫我解決很多技術上的難題,但是這需要加盟費的款項;要不,也可以賣點小玩意,薄利多銷;真不行就開個照相館,攝影這活也湊合。可是我知道身上余糧不多、專業性不夠、這地兒市面也很差。
我漸漸沮喪起來,為自己的一無是處而感到悲哀。
最后不知為何,我購置了二手的臺式電腦和一體式打印機再加上自帶的筆記本和相機,花費很少,還是把店開起來了。起初由于資費不足的原因,沒有招牌,只有張簡單的海報貼在門口,上面寫著“快樂工作室,經營:傳真、復印、照相,電話:”。
可是開張的那天,我并不快樂。因為我發現我的海報被其它類似“淋病克星、治療早泄”等小廣告給覆貼。
無奈,我按下了廖可的號碼。
廖可是我的女朋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把各自每個月掙到的錢除去生活費其余的存進一個共同的金庫,并規定不得擅自使用。她經常摟著我的脖子說,等快足夠的時候,我們就訂婚。我說,這事不急,我們慢慢存.....還沒說完,她就一下撲我身上,緊緊抱住我,接著張口就在我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痛的我齜牙咧嘴。
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我會推開她問,干嘛要咬人?
讓你長長記性!說完她再次撲上來,又補了一口。
后來,每到月底的時候我的記性總會突然變得很好。
直到她跟我分手,把“金庫“讓給我,什么都沒圖。這天電話里,她說沒事你用吧。完了連個完整的句號都沒留,只聽見那頭傳來“嘟...嘟.....”的省略號聲音。
第二天,我把店鋪裝飾了,門頭上也掛了招牌,叫:可愛工作室。
我盼望著哪天廖可會看到,如果她能把可愛倒過來理解的話。
我的生意并不紅火,可以用蕭條來形容。最多的時候會有結伴的學生過來照一寸免冠,如果是復印學習筆記,我往往會不收錢。小店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度過。我并不擔憂這種狀況,因為我想得沒那么遠,就像我愿意繼續呆在這里一樣。
天氣不好的時候我會早早地關上門躺閣樓里發呆,這是唯一消遣的方式。后來我又翻到很多畫冊,像是個人的收藏。也許這是上一位租客留下的,它們的邊角都很嶄新,甚至有一些畫面居然能勾勒出我的聯想。我覺得自己真夠無聊的,為什么會想象別人的東西。
我打開畫冊,前面的部分,我看到一些雪天,畫面上沒有人。取景的人應該只有一個,后來逐漸多了一個女孩。
只見她張開雙臂沖著我揮舞,嗨!那邊的,給我拍幾張。
我把鏡頭轉了過去。對面的人在那里又蹦又跳。
快門還沒按,沒想到,她居然叫了起來。嚇了我一跳。
我說,至于嘛!
她跑了過來抓著我的肩膀:我終于看到雪天啦!
我說,雪天又怎么樣!
她紅著眼睛仍然掩飾不了激動的神態:我要脫掉衣服在雪地里打滾!
我說,那好啊,你慢慢脫,這相機是16個G的。
不許偷拍!替我把風就行。
我說,我管不了我的眼睛。
她讓我轉身,于是從后面拈出一條手絹給我蒙上。
然后她真的如愿以償,在那邊撲騰了好久。
我說,你冷不?
她披上外套哆哆嗦嗦地抖在那里咧著嘴一個勁地笑,燦爛極了。
你來這里就是為了發瘋?
你...你...你.....她突然變成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羊,低聲呢喃:這是我第一次看雪。
對面的灰狼伸出爪子:來,還你,嘿嘿,你的手絹好香.....
沒想到她說,你都用過,我不要了。
嫌棄?!我接著說,洗洗還可以用。
算了,你還是洗洗我的照片吧。
這僅僅是一次的平淡的相遇。沒有像電影里一樣妄圖制造一個特別的地方、營造一個浪漫的氛圍、創造一個感人的情節,最后再偽造一個不渝的約定。事實上對于她的印象,幾乎是沒有印象。不像工作室里以前的那對男女,讓我一直臆想著他們度過怎樣的歡樂時光。
而真實存在的,是我在等廖可,因為她一直沒有出現。我曾告訴她,這是我最想來的地方,因為很真實。這里全是廣褒的原野,奔放的篝火,有不加修飾的自然原貌,是一種純粹的、自由的、不羈的象征。如惹人無限聯想的吉卜賽人,他們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在浪跡天涯的旅途中形成了自己的生命哲學,他們已經成為終日奔波忙碌的都市人心中一個可望不可及的夢。
我問那個女孩,你來這里做什么?
她說,我就想看雪。
一個人?
是啊....你看,多自由。
她的話里帶著一些酸楚,我像是在照鏡子。但又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人們始終都不是在尋找自由,而是在尋找愛情。只是把本該由衷的語言轉換成冠冕堂皇的自我安慰。
那天夜晚我帶她走向一片高地,這是一個雪天。無垠的白色沙漠,月圓,有光暈。她說,要變天。
不久,起風了。風在夜闌中呼吸,雪片在月光與風嵐中交織著旋舞,持續卻又在爭切中降落??諝庵袧M含清涼,零星的白色花瓣,是數不清的精靈,大地被披上素錦。她們隨風飄揚,昭顯著媚動的身姿,這已然不是雪,她們是輕快的音符,仿佛被召喚,在這個相依的夜晚,又彼此言歡,伴著白色的被褥,讓人倍感溫暖。風撩動著她的長發,我的腳下掀起了雪浪,晶瑩剔透,像被脫去一縷薄薄的輕紗,層層連連。我說,這才是雪。
你看到了嗎?
好美的夜晚!柔白的月光從四周無懈可擊地包裹了一個眼角潮濕的女子。她笑了,周圍的草木都跟著花枝招展起來,像是沙漠的里清泉,綻放出沁人心脾的水仙。
她決定在這里多呆幾天。于是我走遍附近小鎮,找到一棟不錯的小樓房。我住下面,她睡二樓,互不干擾。
閑來的時候她經常畫畫,我喜歡看她滿手水彩的樣子,安靜得像一只貓咪,我只是偶爾上去幫她養的水仙換水。
她說,這個世界沒有東西是不會變質的。只有水彩畫,從此定格,它們能夠讓一切成為永恒。
然后我們尋覓很多地方,那是一場空前浩大的流浪之旅,漫無天際的大雪,漫無目的的行走,手拉著手走了很遠很遠。
她說她要把去過的地方都畫下來。于是,我們的墻上,掛滿了一種叫做永恒的東西。
我從不相信永恒,但是我相信那些水彩畫。
她說,你喜歡我么?
我被這句突如其來話吃了一驚,她盯著我的眼睛,讓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停頓了幾秒,四周安靜得可怕。
我移開自己的視線,隨口就是一句:喜歡。
她又問:喜歡到.....愛嗎?
......
我沉默了。只見窗外下起了無以名狀的雪。
這幾日我躺在閣樓里一直看到畫冊的最后一頁,那是一片街景,路上有一排腳印。
她說,謝謝你......
我心情沉重地靠在床邊,這段故事隨著桌上水仙的初蕾而逐漸顯現端倪。
我看著屋里的一切,幻想著她最后難過成我不知道的模樣。
外面的雪停了。我突然想出去看看陽光,打開門的時候她出現了。
我驚不住叫輕輕出了聲:廖可。
當朝思夢想的事物突然降臨的此刻,我卻有點不知失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迎上來就是一個擁抱,嗚咽出聲。
她說,都一年多了,我以為可以習慣你不在的日子,后來才知道這是錯覺。
她最后哭著說,回去我們重新開始好么......
天還沒黑的時候,我就收好東西來到火車站。這里永遠會有太多陌生的行人。他們也許是游客,他們可能會相遇,接著結伴旅行,一路上他們互相慰藉,后來才發現,一開始各自追求的東西在抵達終點的時刻竟然一模一樣。
對于這些事不關己的東西,我開始自作多情起來。很想知道后來畫冊里的男生哪去了,她又會怎樣。會不會有一天,他會對她說:你說你明年還會來看雪,所以今年我又來了。我以為可以習慣你不在的日子,后來才知道這是錯覺。如果只是錯覺,那么這個錯覺真的持續了很長時間,已經一年了,為什么我還想著你,我每天都還想見到你,然后回答你:不知道這算不算愛。
......
來不及多想,時間到了,廖可就在我身旁,我們走向通往重新開始的檢票口。
我展望著美滿的一切,從懷里掏出車票,順勢也帶出了一個東西,我彎下腰把它拈起來一看,全身頓時凝固了。
這是一張手絹。
我的腦袋霎那間一片空白,一種強勢的力量不斷催動記憶,于是我丟下車票不顧一切地沖出了火車站.....
(波西米亞:Bohemian,原意指豪放的吉卜賽人和頹廢派的文化人。追求自由的波希米亞人不僅象征著流蘇、褶皺、大擺裙的流行服飾,更成為自由灑脫、熱情奔放、敢愛敢恨的代名詞。)
元旦*2011
2011 年搖搖欲墜,即將結束。回想上一個兔年我才12歲,那是個多好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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