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是寵非愛,只因是物。
這是一個流行飼養寵物的時代。它們區別于一般商品,保質期并非本身的生命長短,而只在主人的興趣幾時燃盡。它們的出產地亦有別與其他,并非機床中的批量生產,并非有序可循的手工創造。它們同屬生命世界中的一員,也在這天地間參與呼吸和排放,感受霧霾污染和物價走高后帶來一系列鐵索連舟般的不適反應——它們由人類一擲金錢豢養并在后期不斷付出物質與精神資本維持其健康發育。它們受盡“愛寵”。
交換柔軟的舔舐與忠貞的等候,它們得來三餐的維系和遮擋風雨的檐。運氣好的會遇見一樁不平等交易,譬如主人附加以愛憐,疼惜,同情等等奢侈品。蘇曉豢養小如,她自信是付出了滿滿的感情的,縱然這種感情來得粗糙些,渾噩些。她并不確信感受力如一只幼犬能否全部接收并感懷在心。她輕柔的手拂過小家伙的頭頂:
“你以為什么是好日子。這就是好日子啦。”
這個冷熱交替的四月,每一天天氣都在同人的常識做著較量,打著孩子氣的賭。不知是在春天的延續還是夏天的準備中度過。中午時還沉悶無風被炙烤的焦躁的土地在黃昏時突然一陣傷感,灰濛的天空積滿了云,哪里還見天色。蘇曉踢踏著高跟鞋的節奏聲聲響著向家門走去,這是一棟高檔小區,綠化精致密實,一入內如置熱帶雨林,卻在這時節更顯濕冷。蘇曉穿越草叢中的石子路,披荊斬棘一般來到家門樓下,短短二百米的路程已經另她嬌嫩腳掌備受蹂躪,到底是被豢養起來了么?她低眉回首,恍然大悟般的仔細凝著身后走過的停車位,那輛曲線流動優美的白色名駒就安靜的停靠在那,穩如泰山般的料定她會回望。
疲憊被即將包圍的愛寵稀釋。蘇曉的眼神里逐漸走出一個男人的影子,他出差一個月還是躲她不見一個月?真耶假耶已不想理,腳痛心痛肝斷腸斷都不去理,女人幾乎是歡快的跳進電梯,手中搖晃的精致皮包搖晃出一截動物的尾。
公寓沒有鑰匙,是免了遺失之苦也去了嫌疑的把柄。蘇曉顫顫的點出修長的指頭,在心里默念一遍出生年月,每一次按出這串數字都會另她加深一遍對他愛的信心。畢竟這密碼是她的生日,他不會忘記她的生辰,自然也就不會忘記這個住處里的她。
反復被灌輸而在腦海里扎了根的習慣,完全是后天的學習得來。很像她給小如訓練指定如廁地點時的招數。找對了地方,摸頭獎勵,找錯了地方,便拍打屁股,絕不手軟。一次忘記,還有下次,兩次忘記,加倍懲罰,打到每次上廁所前都在那容量狹小的腦袋瓜里轉上幾圈,思慮再三。它從此不會再忘記,是蘇曉在它的天性之上又附注了習慣。
小如仰望蘇曉,是一種習慣。蘇曉仰望方青,又何嘗是例外。
一進門,首先先嗅見他來的味道。那是屬于男人的皮革和煙草氣味,帶著塵土的浮囂。蘇曉在玄關理理頭發,試探地從屏風后順著那氣味用眼光尋找——卻是小如先找到自己,它雀躍的吠叫著過來,更像是歡迎客人,那是方青來了的緣故。
他才是他們共同的主人。狗和人都心中有數。
陽臺上一盞明黃的吊燈鮮明的在暗色中亮著。蘇曉知道方青不喜歡陰天,他討厭黑暗和孤獨,所以才設置這么個溫柔香居給自己。此刻那嫩黃的燈光下籠罩了大量青紫色的煙霧裊裊升騰,蘇曉就那么安心的凝著那團煙霧,任憑小如在她穿著新買的鹿皮鞋子的玉足上涂抹口水。
“這陣子都做什么了。”
方青丟了煙頭,踱步進客廳里。他近來似乎又消瘦了些,下巴的線條像經利斧砍削,凸顯得那些青色的胡渣生長的格外有力。黑色襯衫袖口隨意的挽起,露出兩只緊實健美的手臂,十只骨骼分明的指頭。他坐在沙發里,十指交叉著偏過頭看她。
“應該我問你才對?!?/p>
一聽見他那低沉的嗓音,過往這嗓音里所有柔情似水令人心猿意馬的句子就登時都涌進了蘇曉的腦袋。她站在男人面前,看看他又看看地下,有點負氣,有點委屈,有點怨,有點恨——
方青都看在眼里,他拍拍身邊的座位,帶著無奈:
“坐下來,曉。我們好好談談?!?/p>
蘇曉坐下來,若在往常這時候,每次他久別歸來,兩個人往往都不消言語。蘇曉總是說方青的眼睛會說話,他看著她,只是看著,她就已經可以領會男人要她或靜或動的意思。方青的眼睛無時不在顯示他是一個完美的情人,在那樣的眼睛里,你永遠找不到拒絕,那只會演化成一種軟弱無力的遺恨,你知他也沒有辦法。
現在,方青就以那抹遺恨看著她了:
“這次我在廣州待了一個月,原指望著有朋友做保,建材這一塊我又做過幾單,就沒多留意。哪想到結結實實讓人給上了一課,差點就回不來。沒有辦法,只有跟她開口——”
“你老婆也去廣州了?”
“我一個電話她就去了。阿明這次等于救我一命。”
遺恨已經被滄海遺珠般失而復得的舊情沖刷干凈。蘇曉此刻再后知后覺也恍然大悟了。原來不只對女人,恩情二字恩與情難分難解,對于男人,也是一樣可以由感動追溯情懷的。她幾乎可以想見在方青跋扈外表下那副夜里驚恐顫抖的神情,眼睛瞪得大大的,張望不休——好似小如,此刻在茶幾下面蹲立不動,目不轉睛望著二人的小寵物狗。
那時候他妻子的強硬就化為了保護,急切的責罵就成了愛寵。男人撲進女人的懷里如迷路頑童,還是愿意回她手掌。蘇曉下意識瞥了眼自己的手,紋路清晰,肌膚細膩。
脆弱的吹彈可破,掌心還有柔軟的肉墊嵌著,可去提攜誰?
她一張嘴,是想說話還是想哭。弱柳般的身子還被男人籠絡入懷,那懷抱力度已弱,他在她耳邊最后深情:
“你也應該過一過自己的生活了。你我這樣不能一世。曉,你要相信我心里有你,我對你,對這個家都千般萬般不舍。。?!?/p>
蘇曉心知大勢已去,身體從他懈怠的擁抱里抽出來,呆呆的回望著他,事到如今她已清楚發生什么,面臨什么,也知男人為難到底是什么,縱然他說得那么痛心。。。一旦命都被人救,又哪還有錢財可聽憑自己?他所不能的一世,無非是對她一世的豢養罷了。
是這寵物太貴,還是這主人吝嗇。都有,這是公平交易。
蘇曉閉上眼睛,在黑暗中自己所有的一切名牌服裝,奢華家具,進口化妝品都似變戲法般的替換成了空曠的山野荒漠,石子野花,而所有被荒廢的歲月青春都如高速列車裹挾燈紅酒綠而去。自己恍若置身于一個空空的境地里,心眼空空,兩手空空,沒了方青的寵愛,萬物皆空。
她的保質期到了。除了聽他的話,蘇曉沒能在保質期內學會別的本領。而到了現在,她再也聽不到他的話。
方青試圖溫柔的離去,他站起來一只手拿起放在沙發上的西裝外套,一只手還不舍似的輕輕搭在她的肩頭。仿佛這樣就表明他對她仍然殘留情意。他沒有狠心的登時趕她出去,也沒有著急的要她搬走,那眼份的注視還盡著一個完美情人的本分:
“我先走了,找到住的地方之前你就留在這里吧。房租我交了整月的,有什么要我幫忙的,打我電話就好。”
他皮鞋一動步子,小如就緊緊追隨過去,用細密卻尖銳的牙齒咬住男人的褲腳。方青看了看腳下這無辜的一道被拋棄掉的小東西,還是那么無奈:
“小如,去陪媽媽吧。替我好好陪著媽媽?!?/p>
小如果真就聽話的跳回蘇曉的腳邊。在眼光與那孩子般純澈的注視交融的一刻,蘇曉立刻紅潤了一直被苦澀噎得干涸的眼底。她突然間哈哈大笑,對著小如哈哈大笑,像是在以嘲笑施舍一個單薄的乞丐。她以及其輕蔑及其詆毀的語氣說:
“誰用你陪!你這個搖尾乞憐的可憐蟲!”
尖利的鞋尖準確迅疾的頂上狗狗柔軟的肚子,伴隨著一聲慘極的哀嚎,小如圓滾的身體被鞋子在空中甩出一道同樣圓滾的弧線。方青和蘇曉都沒看清它是怎么落得地,眼前就只見那花白的肚皮仰在空中一瞬一瞬的。小如痛的難辨東西,半爬半跑的探索進床下,此刻竟只有黑暗與絕對的低下才能給它保護。
屋子里半晌沒有聲音。包括小如,它已確知了被厭棄的事實,此刻知趣的將疼痛沉默忍受。兩個大人對峙著凝望彼此,在訣別的一幕自覺陌生更深。如果是愛情另他們不忍離去,又何以到今天才知自信表皮下的懦弱,嬌柔言語下的狠辣。如果是交易另情欲的宴席味如嚼蠟,又何以面對殘羹冷炙還心底猶豫——
寵,也是感情。不是不痛,說來那沉重一點的感覺更像是虧欠自己——
怎么當初將自己托付給她?他?她?
所托非人。還好,得來金錢補償??上?,償不起。
他半是訓斥她:
“小動物也是有感情的?!?/p>
方青這下才頭也不回的走了,走得滯重又輕飄。蘇曉和小如都靜靜的望著地上他投射出的狹長影子一點點變短,變成虛無。這次應該真的要下雨了,蘇曉呆滯的扭頭去看陽臺,那盞燈光還在,卻是被細密的雨珠打得有些昏暗飄搖了。女人和狗一同靜靜聽著雨聲,靜靜的在心里計算著,他沒有帶傘,他會回來避雨。蘇曉夢游似的想到這里,夢游似的來到門口。
小如亦夢游似的從疼痛中復原,但凡有一絲可能,也去依戀她。他們的步子在雨聲的遮掩下完全靜了音,蘇曉看看腳邊盤旋的寵物,她們都聽見男人皮鞋靠近的步子。只是這一次,蘇曉沒有歡欣,小如沒有雀躍。
你既走了,我怎甘永遠做寵物。
方青氣喘的呼吸逡巡在門外,蘇曉隔著門喊話:
“外面雨大么?”
“下。。。下大了,借我把傘?!?/p>
“什么?”
“進去再說?!?/p>
走廊外的窗子經年開著,夜風夾著冷雨吹得方青站在門口一震顫栗。本能的渴望溫暖與光亮,渴望照顧或收留。方青哆嗦的手指依循著心底那一串本與二人愛情一道纏繞的數字一一按去,八——五——零——一——二——九——
開!
門紋絲未動,警報器反而傳來一陣刺耳的滴滴聲,像戒備惡人一樣的將他生生隔絕在屋內的美好之外。方青詫異的又按了一遍,不是不會記錯,只是明明剛剛還順利進門,怎么被雨一澆就變?試過三次以后,密碼鎖亦和他心一樣絕望的黯然了。它拒絕再被嘗試。
方青此刻明白了,是蘇曉拒絕再被嘗試。
“這點情分都沒有了么?!彼渲ぷ訂?。
門里的女人早就為自己添衣取暖去了。她脫下自己昂貴的手工定制的鞋子,換上家常的棉布拖鞋,她抬手取下櫥柜里的狗糧和食碗,準備給小如按時開餐。無意間她碰見自己的臉,碰見那兩行因聽見男人嘴里的“情”字而觸動下落的眼淚。蘇曉不是不想破鏡重圓,而是她心知肚明,再去圓滿,也不過一面水月變換花開又謝的鏡。
于是,用沉默送他走。受寵到了頭,不如愛自己。
她一夜習來的智慧,多少添補經年放縱的空白。
方青被女人突然的智慧擊垮,只有帶著那雙充盈遺恨的眼睛再去別處。送他的,也不僅是沉默,還有兩聲清亮的狗吠——
內有惡犬,生人勿近。
他已從主人,貶為生人。這一次,換她們遺棄他。
這次的男人,有些拘謹有些膽怯的抬眼看著她。他們一起站在這間高級公寓的房門口,男人第一次見到密碼鎖,還不知如何使用,蘇曉手把手教他。
“來,你先按下面這個長方形的按鈕,屏幕就亮了。然后你記住一串數字——零八零四一三?!?/p>
“有什么特別的含義么?”
“是我租下這房子那一天的日期?!?/p>
男人溫順的笑笑,他那白面書生的臉上寫滿了對女人的仰望與依戀。蘇曉是那種美麗又和氣的女上司,與她相處總令人有一種身置云短的漂游之感,既興奮又忐忑。剛入職場的陳生則如一只急躁的小哈巴狗,不知如何取悅女人,只能付出所有的死心塌地追隨她步履匆匆,一路披荊斬棘,直到這扇門前——
陳生細弱的手指點上密碼鎖,“嗞啦”一聲屏幕亮起,同時響起的還有門內來勢洶涌的吠叫。聽聲音就知是成犬,兇猛,忠誠,隨時準備一死表忠心——
陳生退了一步。
“沒事,小如只咬欺負我的人。小動物是要寵著寵著才能親近的。你以后多來喂喂它就好了?!?/p>
蘇曉上前一步。男人慌忙讓開,訕笑著說還是她來。
零八零四一三。開。
那不是蘇曉的保質期,不是方青把她丟在這里的那個雨天,不是她和小如自此相依為命的那個夜晚。那是女人蘇曉的新生之日。
新的出生日期,開門密碼。
屋門打開,小如歡騰著沖撞過來,張生猝不及防,一個趔趄。
蘇曉一邊示意小如安靜,一邊心中暗笑:
“它才知道誰是主人呢?!?/p>
但愿我有這樣的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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