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寒蟬爭槁木
370乘降所,第一,表示省城到這的距離是三百七十公里;第二,表示這不辦理客、貨業務。
天麻麻亮,干冷的西北風裹著風沙,刮的等通勤車的人都豎起衣領、縮著脖子,遠遠望去,只見十幾個藍色的大布袋豎在站臺上,搖搖晃晃的,童話里的藍精靈一般。
等車的人中,有下班的車站職工,有去機關辦事的小頭頭,有進城閑逛的家屬,還有一些搭便車的附近的村民。他們都很熟,彼此打著招呼,開幾句不葷不素的玩笑。見到陳小川,有叫他黑皮的,有叫他大川的——他們已經習慣稱大名叫陳元川的四毛為小川。幾個八哥一樣的年輕媳婦,圍著陳小川起哄:“幾時把那個漂亮的城里妹子帶回來讓我們瞧瞧呀?”“啥時間辦事啊?當心煮熟的鴨子飛了。”“快點娶進門吧!你媽媽想孫子想的頭發都白了。”小川朝他們笑笑,一手撫摸著一直貼在腿邊磨蹭的大黃頭部,一手拍著它屁股:“去,回家看鴨子!”
去年,他們家養的一頭大肥豬卡在田溝里動彈不得,大黃蹲在那守了一下午,天快黑了,才跑回家里報信,又領著一家人,把豬抬了出來。今年開春,何秀英買了十幾只鴨仔,大黃又盡心盡職地當上了鴨“司令”。但它最喜歡的,還是和人親熱。看它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的樣子,真像依依惜別的老友。
交通車在火紅的朝霞中,歡騰的龍一般游了過來。一聲親切、悅耳的汽笛,讓莆小川仿佛又回到了夢幻般的童年。
鐵路子弟,大多是在“嗚嗚”的汽笛聲和“轟隆轟隆”的列車行進聲中長大的。夜晚的汽笛聲伴隨著他們進入甜甜的夢鄉;清晨的汽笛聲催促他們迎接燦爛的朝陽。以至于下鄉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少了“嗚嗚”聲和“轟隆”聲的催眠,他們很多人都睡不著覺了。好些人會在寂靜的傍晚,爬上陡峭的山頂,聆聽臨時運營的列車經過現城時斷斷續續的笛鳴。歐陽蕓笑話他:“有福不會享,真是苦命的娃兒。”小川正色道:“你不懂!苦瓜苦吧?好吃;辣椒辣吧?開胃。你覺得那是鬼哭狼嚎,在我們聽來是美妙的音樂。比如京劇里有段老生的叫板:‘苦啊……’,是在道苦,但是好聽吧?”歐陽笑的嘴都合不攏了:“你這都哪跟哪啊!我只能說:你,完全繼承了我爸、我媽的衣缽,并且發揚光大了。老爸、老媽,你們三生有幸啊!”說完,捂著肚子,在草地上打滾。小川癡癡地看著這仙女下凡的一幕,不敢輕舉妄動。
交通車“吱”的一聲,穩穩地停靠在元陽車站。陳小川擠出站來,碰到了元陽北的孔紅梅。她今天在白襯衣外,套了件桃領紅線衣,兩根朝天翹起的辮子上,扎了兩只紅蝴蝶,顯得好看多了。小川打趣道:“你這是去報到,還是去相親啊!”紅梅笑著說:“當然是去報到啦,順便嘛,相相親。你呢,約了歐陽沒有?可得把她看緊點。要不然,回過頭來再找我,黃花菜都涼了。好了,不說了。我約了人在供應站門口等我,待會見。”說完,急匆匆地往前跑去。小川朝她揮了揮手,便隨著下車的人流,拐進東風大道,再往右經過向陽路,來到分局機關。
元陽鐵路分局機關,一人多高的水泥圍墻里,生長著茂盛的水杉和柏樹,隔開了外面的嘈雜,凸顯出安靜和神秘。真真是一道圍墻,兩個世界。
早先,這里沒有圍墻,外邊一模一樣的辦公用房和家屬房,自然地把這片昔日的農田圍成了一個大院子,當地的居民統稱為鐵路大院。后來,機關擴大了,就遷走了部分家屬,豎起幾棟辦公樓。機關里人多、物多、事也多,為了安全和便利,先是拿鐵絲網圈了,后來改成柵欄,最后就修了這道結實的水泥圍墻。
大門兩邊的圍墻內側,各有一塊花圃,水杉和柏樹下是各種名貴的花草,中間盤著幾條鑲有圖案的碎石小路。小路交匯處,一張圓形石桌,周圍四個樹形石凳。一條小路伸進小樹林里,那兒看似隨便的擺著幾條長石椅。
主樓前面,正對大門,有座毛主席揮手向前進的大理石雕像;主樓四周,幾十棵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寓意在毛主席的正確領導下,分局機關團結奮斗、蓬勃向上的精神。
這個美麗、寧靜的花園大院,突然涌進了成百上千的回城知青和他們的父母、親友,頃刻間變成一鍋滾開的粥,沸沸揚揚、熱氣騰騰。姑娘們大多換上了鮮艷的節日盛裝,黑油油的頭發上別著漂亮的發結,一夜之間收拾得白白凈凈、粉粉嫩嫩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亢奮;小伙們頭上整的油光光的,腳上也檫的亮閃閃的,走在光芒四射的水磨石地板上,鏗鏘有勁。他們在親友們的陪伴、襯托下,一群群花蝴蝶般涌向辦公大樓,瞬間充塞了樓上樓下、樓內樓外。俯瞰過來,整個辦公大樓,像一粒被無數螞蟻托起的大米,飄飄搖搖、浮浮沉沉。
陳小川不喜歡湊熱鬧,一看這架勢,就鉆進小樹林里,打開拿報紙包著的、歐陽從學校借來的新版《紅樓夢》。一上午,書倒是翻了好幾十頁,一個字也沒記住,眼睛還酸酸的,腦袋也脹痛脹痛,老覺得有啥東西在心里,堵得慌。偶爾一聲亮亮的呼叫,便讓他心臟打鼓般響個不停,忍不住往外面看上一眼。
書上的鉛字,螞蟻一樣爬著,變作山、變作云,變成歐陽蕓的笑臉,變成張輝、曹勇、嚴麗——他們都是搭分局的卡車,首批離開知青點的,怎么今天一個也沒見著呢?是他們已經分下去了,還是等打發完我們之后,另開小灶?
又一聲清脆的呼叫,抬眼看時,卻是孔紅梅和她母親。
“哎呀,人太多了,我媽非要跟著過來,說是跟機務段的莊主任說好了,在供應站門口碰面,等了幾個鐘頭,鬼影都沒見著。因為我爸爸的工傷,機務段領導答應要把我留在元陽地區的,不見到白紙黑字的調令,我媽就不讓我報到。你呢,分哪了?跑了一上午,我媽腿都軟了,我扶她到那邊坐坐。”紅梅一口氣說完,攙著母親要走,看見小川下意識的當扇子使的書里,飄下一張紙片,撿起一看,像是一首詩。小川說是歐陽的,劈手要奪;紅梅往后一閃,笑道:“有啥見不得人的,又不是情書。‘易經藏八卦,楚辭顯風流,史記通鑒寫春秋;唐詩自多情,宋詞總帶愁,百讀千嘆是紅樓。’這寫的啥亂七八糟的,還給你。”紅梅隨手一拋,小川慌忙去接,孔媽媽看著他們笑。
手捧紙片,小川感慨萬千,想不到歐陽小小年紀,心事重重。他記起自己下放第一年寫了一首詩,想送給歐陽,一直沒機會,便取下英雄鋼筆,錄到紙片背面,想還書時送給她:“長長的鐵軌,空空的站臺,冰雕雪塑的我,傻傻的等待。春天雁會來,夏季荷花開,千年萬里共秋月,都是一個愛。幽幽的寒夜,沉沉的霧霾,獨上孤崗的我,癡癡的等待。風侵楊自直,雨蝕菊更白,大浪淘沙金燦爛,有龍就有海。冷冷的冬日,熱熱的心懷,不鳴不飛的我,默默的等待。”
快正午了,天空沒有一絲云彩,直射的陽光火辣辣的,樹上的知了也跟烤熟了似的,沒一點動靜。小川本想躺在長石椅上睡個午覺,無奈嗓子里冒火。圍著辦公大樓轉了一圈,沒找著水管,只好摸進一樓廁所,裝著漱口,“咕嘟咕嘟”地灌了一肚子涼水。剛要出門,同一個急匆匆的矮個男人撞個正著,只聽“吧嗒”兩聲,他的一副眼鏡在光滑的地板上,溜冰一樣滑出好遠,隨即一聲炸雷震耳欲聾:“瞎眼了!賠我眼鏡!”
小川撿起眼鏡,就著廁所天花板上半明不暗的燈光,看見上面纏滿了黃銅絲和黑膠布,笑著說:“對不起!您先湊合戴吧。真要賠的話,等我分到單位、開了資吧。您這副眼鏡是該換換了。”那人一聽,更加火了:“什么?你摔壞了眼鏡,還來教訓我!別以為你們鍍了金的,有什么了不起,偷光了農村的雞、鴨,又跑到城里來搶老子的飯碗!”
看他那吐沫橫飛、右手一甩一甩的樣子,不正是初中同學華小明嗎?那時,同學們都笑話他倆:啥名字不好取,非要帶個“小”字。這不,名如其人,都是長不高的“小矮人”。幾個苕長個、不長心眼的“傻大姐”,時常充大:站隊點名時,老師一叫到他倆的名字,她們便撒開寬大的外套,蒙住他倆的頭,然后大聲回道:“沒來!”華小明并不著急,等她們一收回外套,便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笑嘻嘻地說:“媽,你的奶真好吃!”久而久之,她們再不敢隨意捉弄他倆了,只是遠遠地、咬牙切齒地唱道:“矮子矮,一肚壞!吃雞屎,變鬼怪。”多年不見,他還是這么矮小、這么憤世嫉俗,就是多了這副眼鏡。干什么用功用到這般地步?小川忍住笑,深鞠了一躬:“對不起!不知‘文學家’大駕光臨,小生多有冒犯,該死,罪該萬死!”
華小明夠著脖子,幾乎挨到小川的臉,瞅了半天,才“哼”了一聲:“你這個‘科學家’不在秧田搞‘水稻雜交’,跑到城里來搶老子飯碗啊!要不是鄧小平抓國民經濟、重視鐵路這個‘先行官’,你們不得永遠在山溝里‘修理地球’?倒是老子,說是‘留城’,在裝卸作業隊里扛麻包,集體所有制的,干多少拿多少;不干,一分錢都沒有。你看老子這塊頭,一毛五一包的‘大公雞’都抽不起。聽說分局這幾天搞招工分配,老子也跑過來湊湊熱鬧。不給老子轉正,老子就仨月一小鬧,五月一大鬧——”
小川笑了笑:“無理取鬧!”
小明說:“你不懂:會哭的孩子多吃糖。誒,你還沒吃飯吧?走,我帶你去吃清湯——那可是咱元陽有名的小吃。一來給你接風,二來為你餞行——反正你是不會留在市里的。”
聽他提到“吃”,小川才發覺肚子嘰里咕嚕的,早就打鼓了。
六仙猴擇洞窟
小胖王超英和長子孫建軍都順利地拿到了分配的調令,跟家里人事先告訴他們的一樣。兩人一前一后、屁顛屁顛地走出大樓,又碰到了同樣興高采烈的周國慶和錢寶平。
院子里鬧哄哄的,四個人見縫插針地往外擠,好不容易才在大門外重新聚齊。互相一聊,得知王胖子、孫長子和大周都分在元北的幾個單位,瘦子錢寶平雖然沒拿到調令,但有人悄悄地告訴他,他的檔案已經轉到公安分處了,讓他過幾天再來。
孫長子心里不舒服:他老爹是南城站公安所的副所長,卻沒能把自己的兒子要過來。王胖子撿了個大便宜:分局工會金主席喜歡泡澡,爬出熱水池時不小心摔傷了;他老爸在地區浴池管收票,就立即背著金主席,一口氣跑到兩公里外的鐵路醫院。金主席知恩圖報,老早就給招工辦打了招呼。
大周分在元北車站,據說要學習信號員,在一間干凈的樓房里,吹吹電扇、按按電鈕,又舒服、又安全。心里一高興,就開口請他們幾個到家里去坐一坐。寶平看孫長子不高興,又急著去公安分處報到,想先下手搶個好所隊:“這種事,去晚了,沿線山溝里,就等著你呢。”
孫長子朝錢寶平背后“啐”了一口:“美個毬啊!有你狗日的哭的時候。”王胖子也“哼”了一聲:“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大周笑著說:“管他呢,生他的氣劃不來。”便領著他倆朝家走。
走到地區食堂附近,發現吳興國和趙慧芬在前面攜手漫步,極親熱的樣子。吳興國穿了套筆挺的中山裝,背也不哈了;趙慧芬醬色燈芯絨上衣的下擺和袖口,都用黃色燈芯絨滾了個邊,一點也看不出改長的痕跡。孫長子拽過大周和小胖嘀咕幾句,就由小胖打頭,后面的扶著前面的腰,往前跑。快到跟前了,小胖伸直抱在一起的手臂,喊了聲:“嗚——火車來啰!”三個人一齊弓著腰,大叫著:“轟隆隆隆、轟隆隆隆……”那一對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呆站在那,正要回過頭看,小胖喊道:“嗚——火車進洞啰!”生生的從中間把他們給撞開了。驚魂未定之際,就見那列火車斜著拐了個急彎,又“轟隆隆隆”地飛馳而來,趙慧芬“媽呀!”一聲嚇蒙了。小胖“哧”的一聲放了氣,來了個緊急制動;后面的兩個剎不住車,把小胖頂了個狗啃泥,又越過車頭,一個撞到吳興國身上,撞飛了他的眼鏡,一個就和趙慧芬發生了正面沖突。
好一陣子才醒過味來的趙慧芬,一把推開還緊摟著她的孫長子;長子往后一倒,一屁股又坐在了正努力爬起來的小胖身上。小胖在底下直哼唧:“哎呦,媽吔!我說你們咋都不當火車頭嘛。”趙慧芬也“嗤嗤”地笑開了,一邊罵道:“你們這些臭壞蛋,要死了!”
吳興國的的父親在材料廠當副廠長,是個沒有文化的老八路。下鄉之前,趙慧芬家和他們家住在一棟平房里,吃飯時間,也正是他們的串門時間:誰家有好吃的,就賴在誰家不走。兩家父母都叮囑自己的孩子,在鄉下要多多照顧對方。照顧的時間長了,就成了一對分不開的鴛鴦。他倆也分到了元北,女的在電務段搞通訊,男的在車輛段搞檢修。
“這么巧,緣分啊!我們又將相聚在元北了!”大周高興地說:“請客不如撞客!走,都到我家去。”吳興國和趙慧芬本不情愿的樣子,經不住油嘴滑舌的孫長子一番調侃,慧芬便拉著興國的手說:“走就走,怕什么!”
路過供應站,慧芬給興國使了個眼色。不一會,興國就拎著兩瓶黃鶴樓酒、一包點心,趕上來了。慧芬將點心塞給長子:“記著點,到別人家去做客要懂點禮節。”長子沖許慧芬敬了個禮:“遵命,小姐!不知未來的泰山大人都喜歡什么呀?”慧芬剛要說:“我知道他喜歡什么呀!”一看那幾個哈哈大笑起來,飛紅了臉,捏著個小拳頭使勁捶他,一邊咒道:“死腸子、爛孫子!小心你這輩子都找不到媳婦。”
他倆這邊正瘋著,大周眼尖,瞅見鐵中的歐陽老師和魏老師,相互攙扶著走了過來。
人高馬大的歐陽老師,留著光光的大背頭,方臉上一個高高的鷹勾鼻子,典型的北方大漢。他攙著的魏老師,嬌小秀氣,年輕時也一定光彩照人。他們都聽過兩位老師的課,特別是歐陽老師朗誦毛主席的《沁園春長沙》:“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聲若洪鐘、聲情并茂,并擺出各種造型,再現作者當時的心境與抱負,給他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大周迎上前,恭恭敬敬地喊道:“歐陽老師好,魏老師好!”那幾個也都圍過來,親熱地打招呼。歐陽老師點頭答應著:“哎、哎,你們好、你們好!我們還有點事啊,先走了。”
大周很奇怪:“他們,莫不也是在為分配的事找人?”長子“哼”道:“說一套、做一套,還為人師表呢!”慧芬訓道:“老師咋了?老師也是人嘛。”小胖插了進來:“誒,你們猜,我今天上午看見誰了?陳小川,一個人傻不拉幾的站在苗圃那。哎,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興國笑瞇瞇地附和道:“對呀,悶頭公雞啄白米。”慧芬停住腳,杏眼怒睜:“你說啥?她是白米,老娘是啥,糟糠嗎?”轉身就走。興國一把拽住,賠笑求饒。長子恨恨地說:“你們吃飽了撐的,管他干嘛!就他那個窩囊樣,十只鴿子十一只都要飛,這會正不知在誰的懷里享福呢。”大周給了他一掌:“你呀,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
小胖忽然“誒”了一聲,指著剛剛過去的三人,說:“那不是張輝嗎?見了面,連個招呼都不打,太不夠意思了!”長子回頭看了一眼:“那胖子我認識,叫陶大頭,喜歡出頭惹事;那個矮個子應該是姜紅波,聽說會點功夫,在元陽也是個狠角。他們走到一塊,準沒好事!”大周說:“你們不知道?組織部長的公子戚剛,今天中午在大食堂二樓餐廳擺下鴻門宴,想以地頭蛇的身份,殺一殺張浩這只強龍的威風。他不帶幾個人去,能壓得住陣腳嗎?”說完,領著他們來到單元樓下,側過身子,微弓著腰,左手放在胸前,右手從懷里往外一揮:“貴客臨門,蓬蓽生輝!大家樓上請。”
這棟磚混結構的三層樓,一共三個單元,除了一單元外半邊是三室一廳的科級房,其余的都是兩室一廳的。樓房前面,兩米來寬的水泥路通到各個單元,可以走汽車;空地上,高的是梧桐樹,矮的是萬年青。樓房對面,是一人多高的煤池,一家一間,可以堆雜物、存蜂窩煤、停自行車;人口多的,還可以在里面支個單人床。抬頭望去,寬大的陽臺上,除了掛著五顏六色的的衣服、被褥,大都擺上了一盆盆的奇花異草。
元陽鐵路分局成立于六十年代中期,在“先生產、后生活”的“大慶精神”感召下,干部職工大多住在“干打壘”的平房里。趙慧芬羨慕地叫道:“哇,你們家都住上樓房了!”孫長子嘴也長,哪都有他:“你瞧大周,家里條件好,人更長得精神。當初在農村,市革委會副主任的大小姐謝建雄,本來是看中了我們大周的,誰知道叫張輝那小子耍了個手腕給拐跑了。現在機會來了。你只要點一下頭,我們就把吳興國那臭小子抬上三樓頂,扔下十八層地獄。咋樣?”慧芬臉通紅通紅的,笑罵道:“去你娘的!你這狗嘴里永遠都吐不出象牙。”
五個人笑鬧著,興沖沖地上到二樓,敲門,里面嫩聲問:“誰?”長子搶答:“是我們,你哥還有他女朋友。”里面傳來驚喜聲:“哎喲,來了、來了!格死妹子,快開門撒!”木門“吱呀”一聲拉開,門口并排站著兩位:一般高、一樣胖、一律的娃兒臉,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要不是大周介紹,真以為是兩姐妹。
這套房的大臥室連著陽臺,大周回來后就讓給他住;父母搬進小臥室,把他妹妹趕到這小廳里,支了張行軍床。行軍床上面,一張毛主席身穿綠軍裝、臂戴紅袖章、在天安門城樓檢閱紅衛兵的彩像。原本在主席像下的一張八仙桌,被挪到窗下,兩邊各放著把藤椅,兩條長凳藏在桌下。
楊香荷滿面紅光,兩片薄嘴唇像抹了油,一邊指揮著父女倆:“死妹子,快倒茶撒,一點眼色都冇得!他爹,去割點肉回來,死坐在屋里,來了客人也不招呼一下。”一邊熱情似火地挨個問候:“嘿,這小子真高,跟我家國慶一樣,要是再結實一點就好了;這伢,胖墩墩的,你娘偷著給你做啥好吃的?拿來給長子勻一點,你們兩個也好全面發展,要不然,連這門都進不了;嗬,戴眼鏡的就是斯文!白白凈凈的,好招人喜歡!有對象沒,阿姨給你介紹一個?”最后,特地拉著慧芬的手,喜滋滋地:“喲,這妹子,真俊哪!屬啥的?屬龍啊,好、好,跟我家大陸一樣,將來都有大出息!幾月的,龍頭還是龍尾呀?”大周尷尬地把母親支開,她卻掏出手絹,一聲“你們這些造孽的伢仔!”眼角果真就滾出幾滴晶瑩的淚花,惹得那幾個鼻子酸酸的,心里便有了無限的委屈,直想大叫一聲:“媽媽!”像裝了八年啞巴的小常寶,一頭撲進楊媽媽溫暖的懷里,痛哭一場。
等楊香荷屁股一扭一扭地剛進廚房,小胖和長子就閃電般搶占了藤椅,四腳巴叉地伸了個大懶腰。大周指著他倆說:“你們也太掉底子了吧!人家才是貴賓。”長子站起來,點頭哈腰:“對、對,我這個位子就是幫他們搶的。小胖,快起來!”興國紅著臉說:“沒關系,你們坐吧。”他從桌下抽出長條凳,和慧芬坐在一起。小胖剛抬起的屁股,不好馬上坐回,忙掏出兩毛九一包的“星火”,一人打了一根。
慧芬奪過興國準備扔回去的煙,說聲:“不抽白不抽!”也點燃了,深吸一口,“呸、呸”,嗆出了眼淚。她對長子說:“喂,小胖已經表示了,該你了吧?”
長子點著煙,喝口幺妹端上的菊花茶:“嗯,好茶!飯前茶話會,提神又開胃。我就來一段:說是縣武裝部的干事,給女民兵作報告。”他咳了一聲,憋起粗嗓門:“我是部長、派來的。是專搞女民兵、工作的。昨天,和你們女連長搞了一夜、研究;知道你們下面、有幾多水!你們,有的是大姑娘,有的是小媳婦;有的有槍,有的沒槍,有的還共用一桿槍——這是不安全的,也是不衛生的!現在,我發給你們,每人一桿槍,那是不可能的……”
小胖不等他講完,跳起來說:“不行,都老掉牙了,不能濫竽充數。”
長子瞪了胖子一眼,“好吧,我給你們講一件真事。”他猛吸一口煙,講起蔣莊殺人案:“……那女的皮膚白的,像抹了奶油——你們知道宋美齡用牛奶洗澡嗎?只怕她也是。公安局拖回尸體,連夜解剖,結果證實是**——女尸的那玩意里面,有很多臟東西,**有新鮮裂痕,地上有一攤血——也就是說,她在那天上午之前,還是一位黃花閨女。女人第一次搞那事,都會流很多血。血跟**混在一起,就查不出血型了……”
慧芬捂著耳朵尖叫道:“別講了、別講了,難聽死了。”
大周說:“對!當著我們女同胞,講這種事,該罰!罰他坐長板凳。”
楊媽媽腰系繡花圍裙,端著一盤筷子、勺子、酒杯,笑道:“哎呦,一個破椅子有啥好爭的。來,罰你們兩個,把桌子抬出來。”
一聲令下,大家伙一齊動手,搬凳子、擺碗筷,端上了干煸泥鰍、麻辣豆腐、涼拌三絲和一大缽排骨湯,熱熱鬧鬧的圍了一桌,大周帶頭舉起酒杯:“為我們在新的崗位上團結奮斗,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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