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雨鎮經常下雨，“經常”意味著每年只有一個月左右是晴天，就像一個每年只有一個月好心情的陰郁女人，基于此狀，她擁有非常發達的城市排水系統，她的四面建有四個超級蓄電池，電池吸引雨鎮的雷電，以此供應全鎮工業及生活用電——如果她永遠保持著這份陰郁，這里的居民就永遠不必向政府支付水電費。

　　這無疑便宜了像陳西港這種生活表面看起來勉強達到小康水平的外地人，即便是他這樣沒什么存款，一年只敢買一套新衣服的人，也能在家里安裝九個攝像頭，日夜不斷的監控著自己的生活空間。

　　陳西港身形高瘦，撲克臉上有雙頗精神的眉目，仿佛一眼能看穿你的心臟。他來雨鎮已經生活了3年，或許4年，安身于擁有300戶人家的小區，住在2樓，沒什么朋友，左右鄰里對他敬而遠之，事實上，小區的居民都不怎么來往，大家買自己的菜，溜自己的狗，至多見面打個招呼，只是針對陳西港，居民們在原本的陌生之上又加了一層防備，并且用客氣的點頭和微笑加以包裝，因為人們都知道2樓有個“私家偵探”，這也是客氣和微笑的包裝之下的說法，實際上，人們都說他不干不凈，就是幫有錢人做些不見光的事，游走于法律對其難以較真、道德對其又略顯蒼白的灰色地帶的事：跟蹤某位少婦的丈夫拍些照片，或跟蹤某位丈夫的情婦再拍些照片，勞資不菲，直奔小康。

　　每個行業都有行業風險，像這樣得罪人的行當做久了，任誰都會失去安全感。自二零一二年以來，陳西港基本已將生活起居的地點從2樓搬往地下室，地下室里現在沒人，只有張靠墻的單人床，床邊是寫字臺，上面有電腦，胡亂擺放的紙筆、報紙雜志、名片照片什么的，墻上滿滿的，也用小圖釘釘著這些東西，一個五層的書柜在靠南的墻邊立者，乍一看，書柜上的書籍都是些“心理、犯罪”之類。書柜旁的小桌上有個臺式電腦，顯示器上的畫面排列成九宮格，安靜的顯示著2樓房子里的風吹草動。

　　門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聲音很慢，比正常開門時轉動地慢，停頓兩秒，陳西港高瘦的身影從門外貼門框挪進來，他穿著深灰色的衛衣和衛褲，腳上套著極不搭調的工裝鞋，鞋子連同褲子的大半截都濕透了，他把雨傘立在門邊，沒立穩，雨傘便劃著墻倒在地上。

　　摘下衛衣的帽子，只見陳西港的眼睛上掛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臉上還胡子拉碴的。他疲憊的嘆息一聲，彎下腰看著電腦上的監控畫面，那九宮格的畫面安安靜靜的，陳西港的神情就像饑餓的人看著一碗白開水，沒有不同，他心里默念著，隨即將另一只手里裝有方便面的塑料袋撂在桌上，塑料袋上還滴著水。

　　若我們可以心懷慈悲的不去做道德層面過于嚴格的考量，陳西港也是憑著自身能力，在這個世界上頑強生存的家伙，他偶爾與惡人有些交涉，卻不會作惡，也絕不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不過此時此刻，誰也不能妄加責怪，畢竟他原本還算平靜的生活突然變得有點熱鬧——前段時間，陳西港接手跟蹤的目標遇害了。

　　“黑雨衣，什么東西。”陳偵探躺在床上呢喃著，盯著布滿潮濕霉斑的天花板，盯著那些青一塊紫一塊，如同淤青傷疤的痕跡。

　　這單工作的傭金達到6萬塊，委托人是一個30歲左右的女性，陳西港要跟蹤的目標是個中年男人，工作內容就是跟蹤他兩個月，隨時向委托人匯報中年男人的動作，什么時間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如今中年男人暴斃，委托人竟然遲遲不露面，昨天突然發來短信：我的委托到此結束，報酬不必退還。另，陳偵探，你可以考慮買件黑雨衣。

　　想到這里，他從床上彈坐而起，披上外套，抄起躺在地上的雨傘便出了門。這種時候最需要人脈了，陳西港要得到情報，就需要和公安局里的朋友聊聊天。

　　就一個小鎮來說，陳西港的地下室距離警局不算近，出了小區，打車要10塊錢，路上要花將近10分鐘，他剛來雨鎮生活時，可能因為心虛，顧忌到即將從事的職業與主流社會之間的微妙矛盾，所以找房子住的時候，便有意無意躲著公安局這樣的地方，卻沒考慮到，在不遠的將來會有必須頻繁接近警局的職業需求。車子停在警局門前，陳西港從褲子口袋里抽出10塊錢遞給出租車司機，什么都不說就下了車，以前他會帶上一句謝謝，后來折騰次數多了，每每向出租車司機支付費用的時候，心里都在后悔和抱怨為什么住的那么遠，所以現在只會皺著眉頭掏錢，什么都不說，關上車門便走進警局，車子在身后發動離開。

　　賺錢出人命，花錢如流水。這位私家偵探的生活徒生變故，在他心里，這也是讓他失去跟任何人道謝的原動力的理由。

　　“麻煩你，找一下崔凡。”陳西港的聲音有點累，他一邊說話一邊收起雨傘，臉色不比外面的天氣好看多少。

　　“報案嗎？”對面的女警員表現出職業性的警覺，她在辦公桌前，坐姿標準，直視著眼前這位高瘦且頹喪的不速之客。

　　陳西港閉上眼，胸脯起伏著，他暗自決定撒個小謊，語氣也變得緩緩的：“不，我們是朋友，他知道我來找他。”

　　女警員狐疑的蹙眉，眨著眼注視陳偵探，不停轉著手中的筆，手指修長而靈活，最后，她撇撇嘴，說：“重案組正在開會，你先坐那里等會兒吧。”

　　“好。”陳西港笑著點頭應承，轉身走到門邊的椅子邊坐下。聽女警員說到重案組時，他的心臟就倏地緊一下，呼吸短了半截。

　　城西港剛來雨鎮時，崔凡也剛穿上警服。崔凡是警局的年輕力量，是那種任何人看他第一眼，就知道這個人有著寧折不彎的正直品質的人，任何人與崔凡交流超過半分鐘就能肯定他是個能力出眾的警察，而在陳西港看來，崔凡那毫不掩飾的正直，有著愚蠢的特質，因為那種品質對于別有用心之人來說，變成了過于刺眼的標靶。崔凡的優點就這樣同時鑄就了他的弱點：耐力不夠，在經驗尚不豐富的現在，他的警覺性也不高。陳西港能和他成為朋友，正是托了這些弱點的福，誠然，交朋友的確秉著出于職業需要的初衷，不過，認識久了，多少也是有了些正真的友情。

　　陳西港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倦意再次蔓延上眼瞼時，有人突然推開了警局的門，帶進來一陣涼氣，驅散了陳西港正蠢蠢欲動的倦意。進來的人收起雨傘，是個身型結實的中年男人，他的肩膀寬厚，兩鬢頭發銀白，身上穿著黑色皮夾克和深色牛仔褲子，腳上是一雙挺舊的運動鞋，連同褲腳濕透都濕透了，陳西港心里念道：他是步行過來的。中年男人的目光從陳西港臉上掃過，然后徑直走向女警員。

　　看到中年人的瞬間，女警員有站起來的沖動，但她明顯的及時克制了這股沖動，表情與面對陳西港時大相徑庭，應該說，看陳西港時，女警員壓根沒有表情，此刻，看到這個中年人，她卻突然局促起來。

　　“吳隊。”沒等中年男人開口，女警員先打起招呼。

　　中年男人揮揮手，否認道：“我退休了，別再這么叫了。”

　　女警員抿起嘴角，低頭默認。

　　吳隊長接著問：“還在開會？”

　　“是。”

　　“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吳隊長有點焦慮，也不知是在跟女警員抱怨，還是在自言自語，他接著對女警員說，“那我在這等會兒。”

　　“當然可以。”女警員一邊說一邊朝陳西港身邊那一排椅子看了一眼。

　　是個警長，這個歲數退休，也太早了。陳西港有些疑惑，吳隊長雖然兩鬢長了些銀發，但整個人的精氣神看起來也就四十五歲，遠不到公務員退休的年齡，工作得力的話，反倒應該升職才對。吳隊長隨女警員示意轉身看過來，和陳西港的目光冷不防對接了，陳西港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他，趕緊看向別處。吳隊長的目光卻紋絲沒動，灼得陳西港臉頰發痛。

　　“你來這，找人？”

　　陳西港愣住，吳隊長的話底氣足，像拳頭打在腦門上，女警員看著這邊，眼神閃爍，似有隱情。陳西港嘴唇抖了一下，說起話來也不是正常語氣，更接近與囁嚅：“是的，找朋友。”

　　“你也對這件案子感興趣？”吳隊長走過來，落座一旁，手肘拄著膝蓋，自下而上盯著陳西港，眼里有老練的笑意。

　　出門不利，見到閻王了。陳西港心里暗叫不妙，怎么會突然被盯上？他還揣著明白裝一回糊涂，睜大眼睛反問道：“什么案子？”

　　吳隊長一笑，只有嘴角提起來，眼神都沒變：“四天前，也就是6月18號，一個中年男性在家中遇害，到了第二天，才被前去拜訪的親戚發現。別說你沒興趣，更別說你不知道，陳偵探。”

　　6月18號，的確是那件事。陳西港胸腹里翻江倒海，腦袋里電光石火，繼而一片空白。他努力保持著表面上看起來的冷靜，但鼻尖上沁出的汗珠還是把他出賣了，在真正的警察面前，陳西港必須面對一個事實：他只不過是頂著偵探的名頭混口飯吃，他從沒想過違法，更不想卷進命案，他想多數人一樣，面對麻煩，避之唯恐不及。

　　“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吳隊長。”

　　“啊，你是因為這個緊張。”吳隊長張著嘴，一副恍然的模樣，接著，他清清嗓子，接著說，“我已經失去公職，你不用防備我的警察身份，我已經不是警察了。”

　　吳隊長坦然的直起腰板，挺起寬厚的胸膛，雙手放在膝蓋上，面貌坦然。陳西港與他對視，吳隊長畢竟還是慢慢步入老年的人，棕黑的臉頰上勁紋深刻，說到失去公職時，眼神中除了老練和魄力，更有種憤怒一閃而過，對，他那夾帶著銀白眉毛的緊蹙眉頭里隱藏著憤怒。

　　他們的對話在警廳里顯得太響亮，女警員正對著電腦辦公，眼睛還時不時往他們身上瞟，顯得異常警惕，卻又不是光明正大的警惕誰。

　　“我對您說的這件不幸的事，并沒有特殊的興趣，我只是來找朋友。”陳西港謹慎的拿捏著從口齒間說出的每個字眼，他的腸胃一陣抽搐，緊張到快吐了。

　　“這么大的案子，多少也有些了解吧。”吳隊長還是不愿就此作罷。

　　“報紙上看到過，沒怎么注意。”

　　吳隊長聽陳西港說完，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微妙，那過程很緩慢，陳西港也感到空氣里的氛圍不太對勁，女警員在鍵盤上敲字的聲音明顯停了一下，又往這邊瞟了一眼。陳西港的脖子里淌著汗，看著吳隊長。

　　吳隊長的眼里又浮現了老練的笑意：“陳偵探，這案子沒在報紙上出現過。”

　　陳西港一直緊咬的牙關終于松弛了，他徒然聽著自己的心跳，空洞而響亮，如同喪鐘一般。他太緊張了，才會百密一疏，這些天根本沒看過報紙，他滿腦子都是委托人的短信，都是跟蹤目標人物遇害的兇案，昨晚好不容易睡了一會兒，做的夢也都是這些。

　　陳西港緊繃的神經瞬間松懈，低下頭苦笑著，精神防線的堤防已經無比脆弱，一陣潮汐輕輕一碰，便碎成滿地廢墟。他嘆著氣，說：“世界真是充滿陷阱啊。”

　　“這世界也充滿機會，如果利用得當，陷阱也是機會。”說著，吳隊長伸出手，“前任探長吳歐陽，正式認識一下吧，陳偵探。”

　　到這個份上，陳西港已經徹底被牽著鼻子走，不知道還能想些什么，吳歐陽似乎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如果真是如此，陳西港倒也松了口氣，因為那意味著這個退休探長也知道他沒犯罪，怕就怕吳隊長是一知半解，又因為陳西港的“偵探”身份而不予信任。

　　吳歐陽的手掌粗糙厚實，沉穩有力。陳西港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拭去鼻尖上的汗水，說：“看來我不必自我介紹了。”

　　吳歐陽坐回椅子上，說：“我說過你不用警惕，雨鎮很小，有多少人，每天做什么，只要想知道，都不會是秘密。更何況你是個外地人。”

　　“也是。吳隊長，既然你退休了，我是說，雖然你退休了，公安局的很多人，依然會把你當前輩，你知道我不會違法的吧？”

　　“不違法，也不代表你做的事討人喜歡。”吳歐陽撇著嘴朝陳西港看了一眼，又恢復了手肘拄著膝蓋的姿勢，他目視前方，抬頭紋更加深了。這位前任警長明顯有比討論“市井偵探的道德色彩”更重要的心事。

　　“這個案子為什么不能見報？”陳西港試探著問，當然，他不敢直接說“你怎么知道我與兇案有關”這樣的話，畢竟，吳歐陽對被害人是他的跟蹤目標這件事是否有所了解，還是未知數。

　　吳歐陽回頭注視陳西港，咬著嘴唇，然后嘲諷的笑一下：“怎么說呢？”

　　“怎么說，不如……直接說？”陳西港鼓勵著，不遠處，假裝專心工作的女警員又忍不住朝這里瞟一眼。

　　“被害人是前任副鎮長的親兄弟。”

　　“啊，這樣……”

　　“在家里的沙發上，兇手從后面用細繩勒住他的脖子，用力勒住，不論死者如何拼死掙扎，兩條腿亂踢，雙手亂打，胡亂抓起沙發墊和杯子大身后的兇手，兇手都沒有放手，兇手是鐵了心要殺死他，很快，死者紅膜充血，眼球從眼眶里突出來，哈喇子不斷從嘴角流出，舌頭腫起來，堵住喉嚨，讓他閉不上嘴，也發不出聲音，慢慢的，死者意識模糊，休克，窒息而亡。事后，兇手還往尸體上蓋了一件雨衣。”

　　“雨衣……”

　　“黑色，很厚重的那種。”

　　吳歐陽生動的重現了兇案的情景，陳西港聽著，倒吸一口涼氣，他幾乎聽見骨頭正在結冰的聲音。接到委托人那條莫名其妙的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直覺，現在證明他這個掛牌偵探的直覺是準確的——委托是假的，那個中年女人用這種方式把他扯進兇殺案，讓他難以脫身，不得干凈，之后再以此為要挾，加以利用，才是真正目的。

　　可是為什么？我是個老實人，沒有害人之心，怎么會與這樣的命案牽扯不清？

　　“為什么相信我？”

　　“什么？”吳歐陽反問。

　　“既然是不能見報的案子，為什么告訴我。”陳西港說著朝女警員瞥一眼，她現在倒是把頭埋得很低。

　　吳歐陽挺起胸脯，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然后站起來整理褶皺的褲子，打開雨傘，說：“當警察不能依靠直覺辦案，要講求證據，不過，我剛看見你，就知道你現在身陷麻煩，一副危機四伏的神態，聯想到你從事的行當，我很難從直覺上把你和這件事分開，索性就跟你聊聊，事實證明，你的確知道這起兇案。”

　　“你覺得，我有犯罪的嫌疑？”

　　吳歐陽笑出來，笑聲有些沙啞，眼睛看著空氣里的某一點，然后看向陳西港：“你不了解我，陳偵探，你也不了解雨鎮。重案組這個會議是開不完了，我還有事，改天聊吧。”

　　探長推開門，擎著傘要走出去，傾盆雨聲奪門而入，他回頭提醒道：“再說一遍，我已經退休了，你不用做多余的防備。”

　　哐。

　　鋼化玻璃門沉重的關上，透過窗子，陳西港看著吳歐陽疾步走出警局大院，警局里充斥著安靜，吳歐陽仿佛連聲音也一起帶走了。拿起雨傘，傘尖劃著濕滑的地板，警廳變得令人煩悶。沒等到崔凡，陳西港等不下去，不久也離開了警局，他帶著滿心的焦慮走出警局的院子，心想著，要是手里舉著的雨傘能像擋雨一樣把所有的不幸也擋住就好了。今晚，直到陳西港躲進地下室，直到他昏昏入睡，也不會釋懷：今天花了20塊錢打車，來回一趟，卻只得到加倍的不安。

　　正趴在床上，蒙頭大睡的陳偵探被一連串奇怪的動靜吵醒，他在睡意朦朧中思考半天，才想起那是手機的來電音，從被窩里抽出一只手，摸索到桌子上的手機，接著，他的腦袋終于從枕頭下面鉆出來，瞇著眼分辨手機屏幕上的來電，眨了眨眼，然后“啊”的叫了一聲，痛苦不堪的把臉埋進被子里。

　　像收音機里的電流聲音一樣的來電鈴聲剛要開始第二遍循環的時候，陳西港按下了接通鍵，把手機放在了臉上。

　　“崔凡？”

　　“是我，你還沒醒啊？”

　　“嗯，幾點了？”瞅瞅時間，十點半。

　　“同事說你昨天來找我，沒等到就走了？”

　　“啊，也沒什么事，就是想找你聊天，碰見吳隊長了。”

　　“吳隊長？我中午有時間，出來吃個午飯吧。”

　　“行。”

　　關掉通話，陳西港把手機放回桌子上，又在被窩里躺了一會兒，才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洗臉盆前，打開水龍頭，彎下腰去，雙手往臉上撲涼水，撲了幾下，清醒幾分，便停下了動作，就那么彎著腰怔了好久，突然狠拍腦門，我跟他提什么吳歐陽？陳西港煩躁的搖頭晃腦，關掉水龍頭，轉身走到床頭拿毛巾——和每天洗臉以后一樣的動作，七米或者八米的距離，今天卻沒能走完。一道不尋常的白光闖進他的眼角，而他像咬住餌的魚一樣被吸引過去，監控屏幕上，九宮格中間那一塊，原本監控著客廳的鏡頭失去顯像。

　　壞了吧。

　　洗臉水順著臉頰往下滑，不祥的預感像一團烏云在心頭越積越多，越壓越低的時候，他還不遺余力的寬慰著自己。

　　崔凡和陳西港有時候會在雨鎮中學附近的步行街小聚。

　　現在，正是學生們中午休息的時候，步行街迎來一天中第一波熱鬧的時段，學生們打著傘，三三兩兩穿梭于街邊緊密相接的營業門面，很多窗口冒著白煙，走近時會聽到炒菜的聲音。陳西港和崔凡正在步行街中段一家清真餐館里坐著。

　　“一共三十五。”

　　周圍人聲鼎沸，頭上裹著水綠色紗巾的老板娘報出了兩碗拉面和一個小菜的價格，崔凡付過錢，老板娘就忙著招呼別的顧客去了。

　　“臉色這么差，最近很累嗎？”崔凡把錢包塞進兜里，語氣隨意的問道。

　　“嗯，怎么說呢，看見你之前，我確實覺得自己挺累的。”

　　陳西港有點調侃的意思，但是崔凡的臉色才正真值得擔心，臉上一片青胡渣不說，眼睛上還掛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像涂了眼影，崔凡做為一個年輕警員，他的光彩從十分銳減到了四分，面對陳西港的玩笑，他也只能疲憊的蹙起眉頭。

　　“還不是最近的案子鬧的。”

　　“沒線索？”

　　“不是線索的問題。上面突然下達通知，讓我們終止調查。”崔凡無力哂笑。

　　“啊？”

　　“別說這個了，工作機密。”

　　“昨天，吳隊長全告訴我了。”

　　“什么？”崔凡瞪著眼，然后不耐煩的撓撓頭，“真麻煩，退休了也不消停啊……”

　　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雨鎮。剛才還關心崔凡的健康，幾句寒暄過后，陳西港的心思就轉移到別的地方，吳歐陽的話是對的，他不了解的事情太多，還有什么，比卷進一堆摸不著頭腦的麻煩更麻煩的？

　　“他為什么提前退休？”

　　崔凡用食指緩慢的敲著桌子，看著窗外說：“還不是因為他的脾氣，太犟了，上面已經白紙黑字定為懸案的案子，他就是不放手，追根究底。”

　　“那你覺得他是對的，還是錯的？”

　　“吳隊長是對的又怎樣？沒有人敢幫他，他得罪了人，后果無非是提前退休，我們可沒那么好待遇，年輕嘛，不聽話開除就好了。”

　　陳西港揉揉脖子：“看來牽扯到高層了。”

　　“高層？他們可算不上高層！”陳西港的話挑動了崔凡的敏感神經，惹得他立刻反駁起來，附近幾桌學生不禁側目，崔凡頓了頓，隨即壓低了說話聲，“雨鎮是個小地方，他們不算高層，頂多是聚在一起的綠頭蒼蠅。”

　　每次聽別人說雨鎮，陳西港都往窗外看看，名副其實的雨鎮，終年陰霾，雨水不停，凡事雨鎮的居民，都躲不開被這雨水淋濕的命運，人們得到雨鎮的福，也承受著雨鎮的業。目之所及，都是濕潤的顏色，那種暗沉的墨色，永遠不變。

　　“我不太懂官場規則。”陳西港看似蜻蜓點水似的說道，只是為了繼續引導面前這個年輕警員。

　　“也不是什么官場規則，沒什么不好懂的。這幾年，大城市每天都有貪官，他們下場慘淡，因為那些地方利益龐大，可雨鎮是小地方，大城市的風暴刮得再猛，要影響到基層，誰知道要等多久。天高皇帝遠，若有十年，也足夠發生很多事了，也足夠讓很多人受害，足夠讓那些惡人洗刷自己。”

　　陳西港拄著筷子，瞇起眼睛：“沒辦法的吧，能打死猛獸的拳頭，不見得能打到飛蛾。”

　　“嗯。”

　　陳西港無法讓自己的思維與崔凡同步，他有太大的難言之隱，如果說出來，恐怕不僅讓崔凡陷入兩難，更會讓自己步入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困境。

　　窗外的風，突然一陣呼嘯，雨水轉了方向，噼噼啪啪打在窗上，步行街上的行人發出一連串驚呼，急忙調整雨傘的角度，一陣躁動過后，街上才恢復平靜。陳西港嘆息一聲，雖然崔凡對兇案調查的具體進展守口如瓶，他也大致能體會到自己惹下的麻煩是多么的“高不可攀”了。

　　陳西港已沒有什么心思聽崔凡訴苦，他的思緒飛到與這里隔著幾條街的盛世路18號，那里，正有一個全世界最痛苦的人等著他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