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傍晚,陰天。小區里住著六百戶人家。六百扇窗大多已亮燈,暖黃或冷藍。周遠家還沒亮燈,他和女兒對坐著吃晚飯,自己吃兩口,便停下來給女兒夾菜,女兒嗔怪,我自己會吃。
女兒叫周孟瑤,母親姓孟,她姓周孟。不過在社區里,像這種父母的姓氏疊加起來當作“復姓”為孩子取名的方式還沒成為潮流,所以大家都習慣管這個小女兒孟瑤。
周遠是個居家好男人,妻子常年在國外工作,他照顧13歲的孟瑤。其實,對周遠來說,居家好男人是客氣稱謂,朋友們都習慣這么叫,當然也有別人說他入贅,吃軟飯之類,語氣難聽,周遠有點介意,但不計較,普通人的生活就是這樣,這些事沒法計較。
周遠將碗筷放進廚房水池,然后邊洗手邊說:“瑤瑤,帶上件外套,我們散步去。”
人們喜歡傍晚散步,小區附近卻沒有公園之類適合散步的地方,倒有個挺熱鬧的夜市,居民都在那里溜達,孟瑤像往常一樣拽著父親的胳膊逛大街,如同身邊許多小家庭,孩子總是最歡實。
“周遠,那里,花好漂亮!”孟瑤指著對面花店,興致勃勃的叫囂。
“是盆栽嗎?”
“對啊。”
櫻花。周遠心里默念,他本來對花草沒興趣,只是戀愛時和妻子去伊豆,見過櫻花。妻子說,花語是一生的愛。
“你在這等等,我很快回來。”周遠朝花店走去。
短短幾步路,足以勾起周遠對妻子的想念,等你回來,我們可以帶女兒一起去看櫻花。周遠捧著盆栽往回走,笑容在臉上浮動,望向路對面,第一眼沒見到女兒,街上人多,不太容易分辨,他繼續走,走到路中間,還是沒見到女兒,他的笑容還在臉上留戀著,只是眉頭稍皺一下。
周遠疾步走到剛與女兒分開的地方,原地打轉,左一圈,右一圈,恨不能將世界盡收眼底。都是差不多的人,十指輕扣緩緩走過的夫妻或情侶,周圍總有跑著跳著的孩子,可是沒有孟瑤,一輛黑色汽車莽撞的從人行路上穿過,路人們急急躲閃,紛紛抱怨,周遠望著絕塵而去的汽車,可怕的預感在胸口翻騰著。
“瑤。孟瑤!”周遠頭腦中嗡嗡作響,肩膀一松,櫻花掉在地上,,粉碎的響聲振聾發聵,“你們看見我女兒嗎?”
路人搖搖頭,擺擺手,擦肩而過,無不漠然。
“孟瑤!”
額頭上密布著細細的汗珠,周遠瞳孔放大,還沒從夢魘中掙脫,事實上,他即便是醒著也不可能掙脫,一個星期之前,他還是居家好男人,有個特別能賺錢的妻子,他們生了個活潑可愛的女兒,此刻,這些都變成破碎湖面上顫抖的殘影,女兒失蹤,又聯系不上妻子,他像個服了幾十年刑罰,剛剛才獲釋的犯人,眼下的生活徹底失去線索。
幾天不修理的絡腮胡子讓周遠形容更加頹廢,看起來像流落荒島的魯賓遜,他晃蕩著走進衛生間,瞅著鏡子里的野人,如果這樣出門,就算孟瑤打身邊經過也認不出我,他抹上泡沫,用浮腫的眼睛仔細看著鏡子,慢慢的刮掉胡子。
如同女兒的消失一樣,毫無預兆的,濃重的霧霾籠罩了這個城市,像個迷你的大氣層,將一切包裹嚴實,周遠懶得戴口罩,披上夾克便闖進霾里,幾步便銷聲匿跡。他氣勢洶洶,8天了,周遠在心里發誓,那個老警察再沒找到孟瑤的消息,就撕爛他老不死的臉!
“哎,嘿!”霧氣中響起老年人倉促的驚呼。
周遠只顧低頭疾走,無意間撞到彎腰掃地的老人,他機靈的伸手去扶,才不至于讓老人那把老骨頭撞到地面。周遠驚訝的看著,老人衣著樸素,精神氣也不錯,他拄著光滑的掃帚把,仰著脖子注視周遠,聲音沙啞的說:“外面看不清楚,年輕人,不論走路還是開車都要小心點。”
空氣有點涼,涼意絲絲的侵入皮膚,令人清醒。周遠抿著嘴,歉意的點點頭,心里估摸著眼前的老人應該是小區的鄰居,識趣的道歉:“我一定會注意的,實在對不起。”
兩人交換過表情,周遠往旁邊退一步,又低一下頭表示歉意,才繼續大步走開。去警察局要經過孟瑤失蹤的地方,那片地方白天很冷清,行人稀少,孟瑤失蹤以后就更少了,因為附近的墻壁、花壇、樹木和電線桿,凡是能貼上一張A4紙的地方全被周遠帖了尋人啟事,街坊鄰里可能都覺得晦氣,也不會去招惹一個悲傷的父親,都識趣的不再去那里了。
周遠經過那片已經變成“尋人啟事專區”的地方時,也低著頭,他已經被恐慌和失望壓迫至崩潰邊緣,這地方像極了煉獄,唯一讓他有勇氣穿過這里的動力,便只剩下作為父親的使命感,他每天來這里徘徊幾趟,也不知道來做什么,能夠等到什么。很多尋人啟事沒粘牢固,散落街上。一輛黑色汽車飛馳而過,氣流扯起滿地的尋人啟事,在半空翻轉著,一陣嘩嘩作響,再落回路面。
這輛車開得可不怎么小心。
警察局里十分安靜,公務員們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自己的工作,喝醉的流浪漢占據幾張椅子呼呼大睡,等著家屬來認領,對面則坐著兩個垂頭喪氣的小痞子,一個人左手被銬在椅子腿上,右手則與同伙分享另一副手銬。
說實話,比起民營企業里埋頭苦干的白領,還是警局里閑人更多,冷不防發生一件大案子,公務員們別提有多震驚,多不習慣,仿佛過著田園生活的人突然被推進血肉橫飛的戰場,他們會本能的抗拒和逃避,對此,周遠記憶猶新,一周前,他發瘋似的站在警局里大叫,而公務員們或者扮癡扮傻,或者皺著眉頭,一副忍受著樓下裝修噪音的表情,這位丟了女兒的父親看著他們著急而無助。
周遠雙手插兜,用膝蓋和肩膀頂開警局辦公室的玻璃門,走到最近的窗口坐下,他仔細打量著面前的工作人員,正是一周前接受報案的老警察,看警局里零星幾個工作人員的表情,一定是周遠走到附近的時候,就已經被坐在辦公桌前的他們發現了,然后每個人都準備了一副臭臉,跟前這位老警察還算是有修養的,沒把心里的厭煩擺在臉上。
“周遠,是吧?”
“嗯。”
老警察說話間就找出了周遠的報案記錄,看人的眼神透著老練,如果政府關于延遲退休的議案行不通,這家伙五年之內就能退休了。老警察翻看著報案記錄,周遠的目光也隨著紙張翻動而閃爍,當看到貼有女兒一寸照片和全身照那頁時,他的心臟劇烈收縮,眼球快從眼眶里掙脫出來,他使勁攥著拳頭,好久不能呼吸。
“八天了,怎么還找不到?”周遠咬著牙詢問,聲帶顫抖的厲害。
老警察瞥他一眼,翻到最后一頁,上面一個大大的方框里只寫著孤零零一行字:無綁架或被害跡象,確定為失蹤,未結案。老警察看著那一行字,眉頭結實的皺到一起,咬著后槽牙,搖頭嘆氣。他雙手放到辦公桌上,十指交叉,說:
“我們對孟瑤失蹤地點及其周圍的所有住戶進行探訪和排查,也聯系了孟瑤的老師和同學,并沒有發現當天有什么不尋常的人和事,我們沒得到有價值的線索,而且,畢竟不是市中心,那里監控設置有限,我們沒能通過監控攝像發現孟瑤的身影。”
“你找不到我女兒了?”周遠聲音沙啞,眼眶噙滿淚水,他的目光中,老警察像水面的倒影般晃動。
“不能這么說,我依然在努力,我是要告訴你,對于這件事,我和你掌握的線索一樣多,依然是你報案時說的那些,只有失蹤地點和失蹤原因……”
“啊!”
周遠突然嚎啕起來,涕淚橫流。
“周先生。”警局里的工作人員們聽見動靜紛紛看過來,幾個機靈的人朝周遠走去。
“哎!住手!”
“怎么回事……”
“瘋了嗎!放手!”
安靜的警察局被一個失去理智的父親攪亂。周遠先是捂住胸口,然后蒙著臉,不停擦拭淚水,他越哭越猛,站起來揪自己的頭發,人們覺得不安,連流浪漢都醒了,那兩個小痞子看著周遠,指指點點的嘲笑,老警察大聲勸阻,周遠瘋狂的拽扯他的衣領,嘶喊著“女兒、孟瑤”,“無能,混蛋”。
折騰許久,直到4個年輕人合力把這個闖進警察局的瘋子拽開,有人要給周遠上銬,被臉紅脖子粗的老警察制止了,他整理好衣服和花白近半的頭發,示意將這瘋子扔出去。
周遠被架著離開報案廳,然后被推到院子里,幾個年輕人往回走時無不抱怨,甚至咒罵。霧霾越來越重,周遠一遍一遍擦拭眼淚,繃緊肩膀,他止住啜泣,淚眼迷離,四下張望著,勉強看到警局大院的正門輪廓,便低頭走出去,那瑟縮的背影,哪里還是一個父親。
走路可以讓激動的心情慢慢平復,街上空寂,空氣微涼,周遠撫平亂糟糟的頭發,然后摁著額頭,似乎這樣能抹平焦慮,至少壓平僵硬的眉頭。他時不時啜泣一下,眼睛還泛紅,下邊睫毛殘留著淚珠。
空氣里隱約有紙張摩擦地面的聲音,周遠心底一涼,想到又要經過那片傷心地,眉心便籠罩下一片陰影。天空愁云不散,滿街的尋人啟事堙沒于霧霾的蒼白大幕,街邊店面掛起了“暫停營業”的牌子,滿目凋敝,周遠的遭遇已經讓社區居民沒辦法繼續經營生意,但誰又愿意為難一個無助的父親。
很多尋人啟事從電線桿和墻壁上掉下來,隔著霧霾,那些墻壁和電線桿都是灰一塊白一塊,周遠從口袋里拿出膠水和一沓新的尋人啟事,要粘滿所有空白的地方。
反正天氣不好,你們營業也賺不了幾個錢。周遠心里想著,眼睛往旁邊一瞥,動作隨即停滯了,他旁邊正是那個花店。大霧天,什么都看不清,誰還有心情買花。盯著門上掛著的“暫停營業”牌子,鐵箍式的鎖頭繞在門把手上,周遠為每個停止營業的店面找到理由,天氣不好,空氣不好,環境不好,貧富差距,反正和自己丟了女兒這件事沒有關系,他沒有拖累任何人,是生活把他帶進了地獄。
花店階梯上,用來裝點門面的盆栽沒人照料,早已枯萎。
看著那些垂頭喪氣又叫不出名字的盆栽,周遠胸口發痛,如果沒買櫻花,就不會丟了女兒。他拿出手機,撥通了熟悉的國際長途,依舊沒人接聽。可能休息了。妻子的電話一直不通,對周遠來說也是好事,他不知道怎樣向妻子解釋,怎樣讓身在國外的愛人分擔這天崩地裂的災難。也許,明天警察就會找到孟瑤,然后一切都是虛驚一場。
蒼白的霧霾總會散的。
“周遠,那里的人是周遠吧?”
周遠應聲回頭,眼前的老人連同那聲音,熟悉的令他惶恐,他怔怔的聽著,循著聲音轉過臉去,心中一沉,腦袋里電光石火:
“爸……您怎么,您什么時候來的?”
“我剛到。”
父親目光哀傷,嘴角輕顫,眼瞼上有淡淡的黑眼圈。周遠心里局促,傻愣愣的站著,渾身僵硬,他從沒想過讓家人操心自己的事。
父親接著說:“有個老警察找到我,我一著急就過來了,其實,我明白,來了也明白幫不上什么忙,但畢竟……遠啊,你別著急,一切都會明白的。”
周遠垂下眼睛,眉心的陰影更重幾分,他抿著嘴,點點頭說:“爸,你不用擔心,我肯定把孟瑤找回來。”
父親注視著兒子,臉上的悲傷愈深,他很久不與兒子見面,一見面卻要面對這荒唐又殘酷的現實。
“遠,你照顧好自己,你幸福,別人就幸福了。”
“爸,你去我那休息一下,我帶你去。”
“不了,我這就回去,我在這呆著也是累贅。”
“不會……”
“我也順路去拜會拜會老朋友,你保重吧。”
父親無聲嘆息,最后看一眼周遠,便轉身慢慢離開,周遠在花店旁邊怔著,手上一松,厚厚一沓尋人啟事散落一地。
失敗。灰藍天空和蒙蒙大霧,像天地初開時的宇宙包裹著周遠,而這極深的霧霾里正隱藏著真相。隱約間,附近發出一些聲音,好像鴿子撲扇翅膀。這一瞬間,周遠才驚覺,這些天在心里蠢蠢欲動、竊竊私語的聲音,是失敗,我真的很失敗。
周遠茫然看著地上散落的密密麻麻的尋人啟事,女兒的笑臉愈發不真實,好像某一個常用字突然就看不順眼,突然越看越陌生,他幾乎在心里自問:這是誰?但是這樣的問題太危險,危險的如同自殺,他不敢問,更不能問。彎下腰,一張一張,或幾張幾張的,周遠把這些白紙黑字揀起來,有氣無力的拿著。
“我說這一片怎么就是掃不干凈,你還真是不安分啊。”
周遠停下動作,抬起頭看向聲音來處,慢慢起身。聲音有點熟悉,掃帚輕輕摩擦著瀝青路面,沒等霧氣后面低矮的輪廓顯出容貌,他就猜出是誰。
“對不起。”周遠直起腰,第二次見面,第二次道歉。
老人輕輕拄著掃帚把,看著一地狼藉,眉頭緊蹙,額頭的橫紋更深刻了些,苦惱情緒幾乎從瞇著的三角眼里溢出來。
“一開始,我以為這樣也好,也許自欺欺人比坐等絕望輕松一點兒。”老頭坐在花店的臺階上,看向人行道的那邊,對面就是孟瑤失蹤的地方。
“對不起,我這就撿起來,”周遠已經記不起這是道了幾次歉了,彎腰去撿那些尋人啟事時,看著女兒的照片,便立刻燃起希望似的把尋人啟事拿到老者眼前,詢問起來,“這個,這是我女兒,您見過嗎?”
周遠對這位老者沒有印象,但是看起來,老人似乎習慣在小區附近做志愿清潔,周遠好像給自己打氣,詢問時,聲音都響亮不少。老頭看一眼遞到眼前的尋人啟事,又望向路對面:“霧快散了,年輕人,你沒發覺,只有你在乎這滿街的尋人啟事嗎?”
“怎么會,不過這是我的女兒,我當然最在乎,您對我女兒有印象嗎?”周遠搖頭笑著,這笑容恍如隔世,上次笑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他不理會老人的發問,堅定而執著的看著老人的側臉。
老人嘴角一撇,舔一下嘴唇,說:“我有印象。你可以看看報紙,沒準報紙上有消息。”
“報紙……我平常讀報紙,可是已經一個星期沒人送了。我也沒心情……”
“沒關系,一個星期前的報紙就好,我這里有一份,”老人從上衣內襯的口袋里拿出一張剪報,指著上面,“你看這里。”
太近了,有點模糊,周遠拿著報紙,瞇著眼睛,拿近了看,上面的鉛字才漸漸清晰,是一行對稱的新聞標題:豪車沖入人群,行人慘遭橫禍。題目下配著一張黑灰色照片,照片上面是一條街,街上只有零星幾個路人,他們的面容,毫不掩飾的表達著心里的難受和驚慌。照片中的的主體,是用粉筆畫出的受害者的體型輪廓,輪廓邊緣,盡是迸濺的血跡,還有一個摔成粉碎的盆栽,盆栽的花枝夭折,花瓣零落,櫻花的殘枝躺在路面上,根部還帶著土壤,照片的背景里,有一家正在營業的花店。新聞的日期,剛好是星期六的傍晚。周遠面色蒼白,手指顫抖,他似乎看見心里的月亮出現一絲一絲的龜裂,然后破碎了,心底的潮水,最后一次涌上沙灘,接著緩緩退去,歸于寂靜。
老者平靜的說:“你正捧著花走向女兒的時候,一輛黑色的汽車不期而至,你被撞出十米,當場死亡。你的生命,在那時就已經結束了。”
“我不在乎的,這些,都沒關系的。”周遠放下報紙,夢囈般,想著遠方美麗的妻子,想著可愛的女兒,臉上還有幸福的余韻。
“你放下,她們就幸福了。”
“你怎么知道。”
“這些天,你遇到的所有人,他們都知道。”
周遠總盼著厚重的霧霾快點散去,這樣人們就能看清他的尋人啟事。但是,他的期盼總在不再期盼時悄然而至。云層背后,太陽像剛睡醒的嬰兒睜開眼睛,光芒如絲綢般,輕盈的滑進霧里,然后緩慢的,將迷霧驅散。
街上行人漸漸多起來,花店好像從沒關過門,正好好的經營著,尋人啟事變成白霧的一部分,陽光所到之處,便隨之消散。不遠處,一位美麗的女人——盡管她神色凝重而悲傷——她陪著可愛的女兒經過,孟瑤低著頭,懷里捧著正盛開的盆栽。
櫻花。
絲綢般的光芒籠罩了周遠和老人,他們在光芒中變得輕盈,變得模糊,周遠望著走遠的她們,他曾經有個夢,這樣,也算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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