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約在棉花見面。越越打電話跟我確認位置,還怕我找不到。我已在路上,那間木屋裝飾的咖啡店門前藤蘿環繞,看來是主人精心侍弄著的,簇擁可愛,叫人一見難忘,又怎會找不到。走到咖啡店門口,推門搖鈴清脆,瞥見木質吧臺里兩個女子正抱著吉他調音,見我到了輕輕一句“歡迎光臨”,重又埋首琴弦,并不多做招待。
我順著記憶里的路徑穿堂入室,她黑發飄垂,雙手托在腮下,一雙星眸作小獸狀只是將我笑望。我坐在越越對面的靠窗位子上,這里透過窗外就能見著紫色藤蘿,手掌伸過去,好似就接納了那團錦繡墜落下去。我喜歡這店里的陳設,一時先望著那雕花木窗發起呆來,她說道:
“今天真是熱天氣。四處都悶悶的,不知幾時落雨。”
“快了。六月一到,還愁沒有雨嗎?梅子黃時節,從芒種開始,纏綿整一個月呢。”
“記得你最討厭雨天。”
我轉過臉去,對著她光潔精致的面容凝神。越越是細心的女子,細心的讓人暖心,離不開,缺不得,好似女子中的及時雨般。然而相比她的好性情,我更中意她的美貌。這一點,是同為女子我的怪癖,坦白講給她聽,我們有什么都對彼此坦白的好習慣。
我問越越近日與關山如何。她低眉一笑,一手綰起耳邊垂發,似是早等我問:
“我倆挺好的。每天都見,不見也有幾個小時電話。昨晚上我一直跟他們樂隊張羅事兒來著,太晚了就沒回得去,在他那兒住的。清早的時候。。。你知道我的,一點動靜就醒,他以為我睡了,其實我早醒了。”
我拿起面前用雞尾酒杯裝著的咖啡,意式濃縮拿鐵,苦澀到品出酒精的斷腸滋味。我微微痛苦的皺著眉頭,如是看她。
“感覺他從后面抱著我,像個孩子一樣把頭抵在我背上。呢呢喃喃的:‘越越我錯了,越越你原諒我,越越我錯了。。。’”
我和女子相識一笑,笑里各自帶著那么點唏噓。浪子的回頭似乎總有金不換的珍貴,然而當下人心面皮,誰又比誰本分?誰又為誰苦候?越越沒說下文,我已會心,這不是一出破鏡重圓的老戲。
可看她今日狀態,還是圓滿了的。精致的妝容,入時的衣服,新入手的名款皮包,價格不菲,出手狠辣,看出是對自己寵愛著呢。與一個月前那個在酒店里打來電話哭喊救命的消瘦女孩何其懸殊?
那時候我以為,越越之性情,令她失卻一段又一段安穩的戀情。現在我倒恐怕她性情不再,取而代之些旁的。。。她身上也的確多了旁的什么,我一時說不準確,且聽她紅唇輕吐:
“我要把我一切好的都給他。昨天他打電話說端午去南京沒什么玩的,不如去廈門。我說行,聽你的。他后來又說還是去南京吧,廈門一定特熱。我還說行,我沒什么意見。他就說我性格真好,要是他這么改早生氣了云云。呵呵,我當時心里就想這跟老子他媽有什么關系啊,壓根兒就沒走心。”
“你現在是改走腦了。”
“他又不知道,關山以為我忘了之前他怎么對我了。哦對了,他前幾天問我來著,問我恨不恨他。我說我挺理解他的,沒事,都過去了,現在倆人好就行。”
我覺著不那么容易笑得出來了。放下咖啡,什么都不想動,很想抽根煙,在吞云吐霧的狀態里我的眉眼會更容易接受她的眉眼。那雙眼睛心機太濃,總覺著有人在里面忍著沒哭。
“你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吧?”
“憑什么原諒,”她看窗外綠景,“被人無端捅一刀,我多無辜呀。我現在對他越好,他以后失去我就越。。。”
“越爽?”
“嗯,夠他爽的。我現在用我的一切對他好。順著他,聽他話,什么細枝末節都為他做到了。從生活到工作,方方面面,侵入他接觸的每一個角落,讓他熟悉到我是他的一個器官一樣。日后他會想,我是他身材最好的女朋友,長相最漂亮的女朋友。。。可能不是最漂亮的,也總是性子最好的!”
“總之,你要是那個‘最’就對了。。。”
“是呀,我還要是‘如芒在刺’中的那個‘芒’,柔軟的扎進他心,深深的,狠狠的,他現在察覺不了,一旦我要抽身。。。”
“你是在種一粒‘芒’給他。這會是他最疼痛的器官。”
“我走之后,每到梅雨季節他便如風濕骨病針刺難熬,每個雨天他都想念著我,綿綿無盡期。”
說完,她真的就像當年梁山結義中的草莽英雄般奪過我面前苦咖,啜飲,盡歡。她仰著的面龐有液體順著喉嚨汩汩下墜,也有些順著眼眶汩汩回流。我想她現在還真是善解人意,如果她真的哭起來,我可沒有好話安慰。
我相信愛情嗎?
起初是憧憬,再后是嘗試。直到年華正好,他走那條路,我在這邊迎,兩下里怯懦相逢,才初嘗情事。隨即感了天,動了地,淪陷了肝腸。然而天雷地火轟烈的都是剎那,真正的感情來的安安靜靜,從不折騰。在歷經過愛中的期盼與失望過后,我選擇離群索居,投靠另一個安穩的男人。
安穩的男人不玩音樂,沒有樂隊,不愛酒精。除去和越越一周一次的會面談話之外,其余日子里我都洗盡鉛華,安于家室,日常的娛樂固定而又節制,有如我與他之愛情。夜里相枕而眠的情分,糾纏不過一雙輕飄的手,十指雖扣,卻抽身容易。
二人相敬如賓,有什么算計,有什么“芒刺”可種。
于是她說,我這不是愛情。
聊天的一個半小時里,關山來了兩個電話。越越接電話的情態很難令人相信上一刻里她還斬釘截鐵的宣誓要做粒芒刺,植入他心尖。她說話的樣子溫言軟語,極盡關切,好似他更像一顆越越用盡全身血肉呵護磨蝕的珠玉。她在用痛苦孕育這個男人。我邊翻閱從書架上抽出的一本小說邊想,誰也沒占了絕對的上風,都在用一己之力培植對方,多恨就多愛。
嘴巴不承認?嘴巴第一個承認。
放下電話,我看出越越喜悅的眉眼間有了離身的意思。我便說你告訴關山我們等下就走。她笑著玩弄調羹:
“讓他等著,咱們再聊會。”
“也好,反正我回了家他也不在。”
“陳子舫去哪了?”
“踢球唄。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了,這幾天為他們部門的比賽興奮的什么似的,昨天晚上自己趟床上還比劃了半天腳法。估計一會回家飯也不會吃,還要我回去做。。。”
話說到此,語塞。我笑了笑,越越也理解的笑笑,我就在她這樣的笑意里看到一個年輕女孩面對喋喋不休的阿姨的禮貌。我更訝異著自己的多話,只能笑著感慨。聊起自家男人,真個女人都是話嘮。
只不過我們在意的方面不同。她在意男人的心,我在意男人的飯。唉。我真沒勁。
越越問我:“你這樣,還想不想出國了?”
“我一出國不就等于出軌嘛。”
這樣的話語里有點過去的味道。多希望這間小咖啡店里的戒煙標志灰飛煙滅,最好就在香煙灰燼中一道烏有。我不時把手指放在唇邊,每次和越越見面都令我從良的心志面臨動搖,這也難怪陳子舫總是欲言又止著不想我同越越接觸。他聽聞過這女孩割腕的事跡,便對我手腕上的煙花一同耿耿于懷。
然而,我不能放棄越越,就如我不能忘記過去。忘記過去,等于背叛自己。我想著這么句話,仔細的盯住越越唇膏下的嘴巴,我懷疑她也想抽煙,想提議她出去走走。
可當我真的說了,她卻提起自己考究的皮包宣布散會:
“還抽煙那。我早戒了。關山討厭這個。”
我第二次語塞,跟隨她往夜色闌珊里走,一路跟隨一路眩惑。要把愛人置于死地的是她,對愛人惟命是從的人也是她。想跟陳子舫好好過日子的是我,可我從不聽他話。
我才是一根溫柔的“芒刺”。
“你跟李訓怎么樣了。”
我們向著回學校的方向走去,關山在那邊等她。我無非是陪她一程,順路抽根煙,在伸手不見五指中翹起指頭,夾穩紅紅星火。另一只手則挽被她挽著,夜色中不細看的話,我們才是標致的一對。
她問起李訓,我也就在迷醉中玩味似的回想這個姓名。他的名字一直被咀嚼著,落在嘴里,吐不出來,好像忘記了怎么發音一般。被人強迫道出,我需要溫習。
“斷了。還是陳子舫好。”
“陳子舫發現了?”
“他那么笨,等他發現我倆孩子都有了,”我吐出煙圈,“李訓前天夜里喝多了,罵了我半晚上,話很難聽。還好子舫那晚出差了,我聽他罵了那么久,心里也明白了。他恨我不是一天兩天,這樣子的恨也不是一年兩年可以消除。我和他,再也回不去了。那么我想,與其毀了一雙,不如就毀一個到底。誰讓我先碰上的,是他李訓呢?”
越越沒有品評,我倆又走了一段。夏夜里空氣悶熱,蟬聲大作,人們擦肩而過帶去模糊的鼻音和飄散的汗味。我們就這樣幕天席地的談論著背叛這一件本不能見光的事,如同談論時尚。我以為是煙霧遮蓋了我的嘴臉,實際上夜色朦朧,誰的臉也無法清楚。
“我覺著挺好的。”我打破沉默。
“你覺著好就行。”
她這樣說的時候,斜眼看了看我。沒有溫柔,沒有好性,眼中也不是千依百順。這是她表示反對的方式,可惜仍過于溫柔,我縱然感受,也沒深刻到哪兒去。
原來,有的事,人是不敢走心的。
越越低頭看著手機,我們還差一條街便到了。關山問她到了哪里,我聽見他們微信語音,便聽見關山那好聽的歌手音色:
“我走在樂器店的那條街上,你說我能不能遇見你?”
我和越越向著對面那條街望著,我的胳膊感受到來自越越身上心里的悸動。那悸動說實話與一個十七歲少女借補習之名出去約會的忐忑并無二致。她對著手機甜笑:
“恐怕你要過條馬路才能看見我。”
過一條馬路,等待紅綠燈,穿越人行道,車流,路人相向的步子,才能在夜色闌珊中暮然回首般遇見愛人。我們的故事本都有著浪漫的背景,理應配合兩小無猜,永結同心這樣甜蜜圓滿的修辭。然而這樣一夜,那個男孩一路走來,迎面見著的卻只是兩根尖利“芒刺”,他有預備嗎?
天氣沒有預備,預報也會失誤。梅雨季節從幾日開始,幾日結束?少于一個月,多于一個月都有可能,正如感情之難以衡量,愛恨動輒顛倒,難有測量的標尺。唯有占有,卻是始終清醒的目的明確,六月六日,芒種節氣,確定日期確定數字,一如占有這回事。
有芒的稻子快下種。關山越走越快。
我看著這一對男女,好似在昏暗中就見著什么堅硬有刺的墮進了什么柔軟混沌的。他們緊密的擁抱著,旁若無人,融為一體,好似一分一秒的分離都是酷刑。他們熱愛那由相戀帶來的慢性傷痛,唯愿永恒痛著,也不愿一朝夢醒。
關山大約不知道越越的狠辣心機。他“痛”得心甘情愿。
越越十分享受關山的回心轉意。她“刺”得酣暢淋漓。
作為看客的我一邊夾著煙頭走遠,一邊和他們揮手作別。這場戲我看得失卻立場,無法點評。這種感覺令我想起和子舫一起坐電梯時的經歷,一個男人在電梯里吸煙后給逼仄的空間里留下釋放不出的一氧化碳,幾乎令我暈眩。當下我對著陳子舫憤憤不已:
“我雖然抽煙,可我最煩吸別人二手煙!”
我承認我不喜歡雨天,可我不承認我這不是愛情。告別了越越和關山,我坐上回家的計程車。晚上七點四十分,不算遲,卻也已到了我應該回家的時間。這是同子舫在一起后重新安排的時間表,有點老齡化,有點“太健康”。
可我習慣了,我習慣了溫淡如一碗白粥的愛情。養胃。
望著窗外被夜色打暗的樹木綠色,在走馬燈般變幻的霓虹色彩中,我努力回憶著同李訓激烈爭搶般的愛情角逐。好比陳子舫今日綠茵場上的較量,我們在用全部體力角逐一個名為愛情的游蕩之物,看來同樣目的,實則兩腳爭奪之時總有一方受到無辜折損,隨即抱膝成痛,終身骨折癱瘓失去自理能力。。。我凜然一驚,是手機上子舫的電話打來:
“老婆,你在哪里?”
“我在回去的車上。你到家了嗎?”
“我到家了。”
他聲音虛弱又無力,像一個迷路生病的孩子,身心都受困頓。我著急起來,忙問他是不是踢球受了傷。
“不是。我就是好想你。”
我呼出一口氣,還能嗅見自己的煙味。我明白他為什么格外思念我,可以想象他夜里回家,發現家里空無一人,深陷黑暗時的心情。這時他便會想起往日里我是如何坐在明黃溫暖的臺燈下,安然攤著書本,在他進門時抬頭微笑道:
“老公,你回來啦?”
最可怕的事,莫過于心里本有什么,突然的,沒有了。我的不在令他突然反應,原來他也已習慣了這樣的愛情。白粥,養胃,不甜,懷念。沒有了,念的很苦。
進門的剎那間我想起和越越的談話,終于明白我為什么沒有立場心疼她,規勸她,乃至責備她。我們都是心機深沉的女人,只不過她有她的滿盤計劃,我有我的朝朝暮暮。培植自己的柔情似水到對方的心窩深處,一旦抽離,即是撥皮拆骨。都是克敵于無形。但,愛人是敵人嗎?從什么時候起,我心里當他是敵了呢?
這是我不愿在陳子舫身邊思考的問題。
給他下了一碗面,白菜魚丸豆腐,兩個雞蛋,他只吃實心雞蛋。看著他吃完,才想起自己也沒吃晚飯,然而抽了煙,食欲不振,也就沒當一回事情。他吃有如自己吃,不知不覺中我的嘴角浸有笑意,感同身受這種相濡以沫中才能嫻熟的默契,我幾時學來?
不知不覺之中,刺與肉,糾纏一處,竟融為一體了。
我搖搖頭,盡量讓自己不去思想晚間的感觸。回了家,我的世界里便只余寧靜與溫暖,恬淡與安然,不能再容納任何的勾心斗角與揣測背叛。那是我不允許的,也是子舫所不熟知的。
他有他擅長的方面,比如做計劃和其他一類需要縝密思維清楚頭腦的事情,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商量后天端午的行程。他放下筷子,心滿意足的想了一會,面有難色的看我:
“老婆,不如我們把后天出發改成明晚出發?我下了班就回家接你。我看天氣預報,這幾日有雨呢,怕耽擱了,你到時玩不好。”
“不用,下雨大家一起下,又不單單淋我們。別改了,后天下午走,你一上午還能好好休息休息。你最近這么累。”
“我平時工作忙,這次想多陪陪你呀。”
“你說了算,我怎么都行。”
我居然也這樣說了,心里平靜,沒有多余念頭。事情時至今日已經沒有多余的枝蔓可以依附生長,我們既然相愛,便沒有能力拒絕傷害,拒絕被傷害。怎么都行,白粥,咖啡,南京,廈門,晴天,雨天,明天,后天,就是怎么都行。可以確定的不單只有我對你的占有欲望,還有我想同你在一起,這原本就簡單,樸素的祈愿。
你能接納這樣一根芒刺進入你嗎?
陳子舫擁著我進了懷抱,像接納一件最珍稀的寶物。必要用全身溫度反復證實才肯罷休,至于刺的棱角嘛,他用自己的血肉將其掩埋,好溫柔的接納。我不肯再刺,卻是他自己擁緊。
我們一同聽見窗外驟然的雨聲。輕微的開始很快轉入迅疾。他以一種見慣風雨的世故告訴我,這是六月的梅雨季節開始了。
寫給一位姑娘,捎帶寫給自己。種一根芒固然狠毒,但種不種得成完全是本事。想著一針見血,手又失了重,呀,千萬不要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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