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存在
阿發像一只鳥。
這個說法不知從誰口說吐出的,卻已經流傳了很久。你若是要問阿發像什么鳥,大家基本都是支支吾吾,說不大清楚的。總之,絕對不是老鷹大雕一類,阿發只是虛胖,不是strong。他又虛胖得很特別,讓人看上去一下子覺得是很虛很虛,沒人會覺得他很胖很胖。阿發虛得很美麗,一個白色的會反光的胖子。物理禿頭老師說過鏡面反射會亮得讓人什么也看不到,阿發很高興,覺得這足以證明自己絢爛奪目。
若不是那一天阿發告訴我一個秘密,我是不會注意到他早上不疊被子的。不過,這有什么要緊的呢?這就像三哥不洗澡,兔子喜歡同性的阿瓜一樣,都只是地球腦瓢上的一粒頭皮屑。還記得阿發那天特別的性感,他壓低了聲音,“青春痘,你知道嗎?太陽是沒有溫度的。”我心里一下子漏掉了一拍,僅僅兩秒后,我覺得很興奮,“是嗎?”“是的!”阿發定定地看著我,用發誓的口吻說:“我曬了一天的被子,一點都沒有變暖和。”靠,這么偉大的結論居然有這么不靠譜的前提,我怒了:“你丫的,誰是青春痘,你們全家都是青春痘。”我罵得有理,我寬廣遼闊的額頭可以作證:這是一片貧瘠的土地,除非青春痘基因突變,否則是不可能在上面扎根的,我是咖喱,我不是“青春痘”。不過本著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態度,我還是摸了一下他的被子,的確是溫涼溫涼的。請原諒我不得不造出這個詞,我百分之二百地確定這是我當時真實的感覺。太陽失去溫度了么?我瞇著眼看著那只鴨蛋黃,它披著華麗麗的土豪金外套,正驕傲地俯視著人間大地。我做了個彎弓射箭的動作,幻想著自己是后羿。“青春痘,我曬了幾天被子了,都是這樣的。”我還來不及說什么,阿發就已經不見了。空當當的陽臺上,只剩下幾床被單在花枝招展地扭動著。我清楚地記得,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作記號,定節令,日子,年歲。并要發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可是他的確沒有保證光是有溫度的。我在陽光下呆立了很久,沒有汗,我就像阿發的被子,溫良溫涼的。
從那天起,我覺得我和阿發的被子親近了起來。每天早晨我都會看它一眼。不過它的命不好,阿發不會疊被子,總是把它弄成一坨算完事。這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單戀,我愛上了兄弟的女友,卻永遠沒有勇氣伸出咸豬手。
突然有一天,我聽到了一個說法:阿發像一只鳥。我笑了很久,這不就是說阿發是個鳥人么?再說,世界上哪里會有這么虛胖的鳥?從前,阿發的沉默和他那一種憂郁的神色使得他帶著幾分“仙”感,看著阿發總會有種“飄”的感覺。現在每當阿發從我眼前經過,我都睜大眼睛看著他,不讓他“飄”走。幾天觀察下來,我總結了一下,阿發不像一只鳥,他是個很正常的人類少年。
不過幾天后,顛覆了我自己的,還是我。那天中午,太陽依舊是不溫不火,我準備去小賣部買點零食。遠遠地望見操場上,我們班的選手們正在練長繩。阿發站在中間草坪上,穿著件駝色的衫,正呆呆地看著他們。他站得筆直,像一棵沒有發芽的樹。“阿發——”我叫了一聲,響得把我自己嚇了一跳,可是沒有人聽見,估計是長繩笨重的落地聲把我的叫喊咽了進去。我走近了些,看到了阿發的眼睛一眨不眨,直愣愣的,有些怕人。在陽光下,他的脖子顯得特別特別得長,因為他正在像一只貓一樣在竭力地伸展著自己的脖子。“阿發……”我又輕輕喊了一聲,沒有回應。阿發還在伸脖子,我驚訝地發現,他的脖子一厘米一厘米地在拉長。天吶,阿發曾經是我見過最沒有柔韌性的人,體育課拉韌帶他辛苦地維持著自己三厘米的記錄,可是今天我才發現,阿發不是沒有柔韌性,他的柔韌性全集中在了脖子上,多么神奇!阿發肥厚的身體仍然穩穩地釘在草地上,可是他的腦袋卻像脫離了地心引力一樣,一直像天空飄去。他脖子上層層堆疊的褶慢慢地皺被拉直了,就像光滑白皙的大腿,在陽光下像閃閃發光。他碩大的腦袋和脖子就像一顆肉色的樹,但是樹的主干變得越來越細,我擔心他的頭簡直馬上要掉下來了。直到這一刻,我才無比真切地感受到,阿發的確是只鳥,一只肥碩的產自中國的鴕鳥。“阿發”,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你是想跳長繩么?”阿發嗓子里含混地發出了幾個音節,像是在說是,又像是在說不是。但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句“你看,青春痘跳得真好。”
后來我又發現,這么武斷地說阿發是只鴕鳥,是不對的。抱著嚴謹的態度來看,流言說得無比科學,阿發是只鳥。這幾天,三哥有了女友,原本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估計是孤單久了,萬般柔情像滔滔江水一樣綿綿不絕。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像把手機黏在了手上,從早晨打到半夜,只要不在上課不在上廁所,有人問“三哥呢?”我們定然會說“不是在補眠就是在致電。”兔子和我情不自禁地推測,移動是三哥家開的。我倒還好,打電話不大影響打游戲,可是兔子一個害著相思的純真少年,你讓他天天聽著膩膩歪歪的愛情熱線,說受得了那絕對是假的。兔子忍了三天,我看他臉都發綠了。晚上,他終于忍不住了,趁著三哥上廁所,竄到了阿發邊上。“阿發,我受不了了,我們一起叫三哥出去打電話。”溫吞水一樣的阿發憋了幾秒才咕嘟咕嘟地冒出了幾句話:“這樣不太好吧,他明天還這樣我們再說吧。”兔子火了,“那么你明天自己和他說,你自己選一個。”阿發很犯難,最后還是艱難地突出了三個字“明天吧……”兔子不找我聯盟,估計是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正仰面對著天花板,練習眨巴眼睛。我側過了頭,看到阿發正趴在桌子上,好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和上次高高昂起不一樣,這次阿發的脖子軟軟的垂著,不過還是那么長。他的腦袋正對著筆記本電腦上,像是要鉆進去。阿發大概在犯難吧,我看著看著想起了鴕鳥。但是一旁的臺燈投下的光,把他的脖子照得雪亮雪亮,圣潔得讓我不忍直視,阿發簡直就是一只天鵝。可是他的了無生機,總讓我有一種垂死的感覺。“阿發,你真像一只鳥。”我喃喃自語。阿發突然激動地抬起了頭,直視著我,“像一只天鵝是吧?”我不禁笑了,因為他以一只丑小鴨的口吻在宣稱他是天鵝。可是阿發的后一句話讓我笑不起來了:“青春痘也是這么說的。”
我們班里沒有人的綽號是“青春痘”,我百分之百的確定。沒有人會愿意重復念叨這個青春期的夢魘,更沒有人會愿意被叫這么一個與紅腫、膿血、疤痕緊密聯系著的綽號。我想,阿發的日記本上應該有答案。可是就在我還沒來得及實施終極解密的作戰計劃的時候,阿發帶著他的日記本一起不見了。
整件事在F市掀起了一陣波瀾,大家紛紛猜測阿發去哪了。很多人說,阿發變成了一只鳥。而這平地而起的風波僅僅過去了兩天,一切都復歸平靜了。大家依然做著自己的事情,趕著奔向自己的前程,只是偶爾想起時,留意一下周邊的人群中有沒有阿發。一個月以來,F市的犯罪率下降了十個百分點,我想這是阿發的功勞。因為托了阿發的福,大家偶爾留意周邊的人,成功舉報了不少犯人,還有幾個厲害的因此發了財,上了報,成了市民英雄。而這么費神的事情沒有持續多久,F市的居民們又開始匆匆地生活,警察又開始忙了起來。
今天我就要離開學校了,宿舍空蕩蕩只剩下了我一個。我心里很空,早知道早點走了,最后走的人應該是最難受吧。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又決定進去再走一圈。兔子的床板上居然刻了一個兔子頭,這個沒公德心的家伙;三哥收拾得很利落,床板擦得很干凈,不愧是處女座;我的床位和我一樣,普普通通,毫無特色。
最后我走到阿發的床位前。他的床上已經被他的父母在一個月前收拾過了,也是光禿禿的,已經積了不少灰塵。但是上面有一根雪白的羽毛明晃晃地扎著我的眼!它是那么干凈,那么柔軟,嬰兒一般地在安睡。我輕輕地捧起了這根羽毛,把它安置在了我的日記本里。“再見,阿發……”我拖著行李離開。隨著“砰”的一聲,一切,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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