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每個人都是諸多表象的整個世界,而所有這些表象皆埋葬在這個自我的黑夜里。
——黑格爾
他焚燒了他寫下的每一篇文字,沒有人知道他寫下的到底是什么。他猶豫了很久,火焰在鐵盆里掙扎著,越是反抗,就越是將自己逼近死亡,終于,連灰燼里微弱的暗紅也滅了。他長長的吐了口氣,倒在床上,想如何處理這些灰燼。他是一個寫手,或許更恰當的說,他是一個學生。寫手只是一個他自己虛構的身份,并且用寫作來維持這個虛擬的世界。
當然,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事情,或許還要從更早的時候說起,他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最后一個學期開學,做了一個決定,搬到外面去住,這自然有一個很好的借口,他說是去學習,至于事實如何,他自己也說不大清楚,他畢竟不是不學習,而且,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他,他的成績似乎從來沒有那么好過,這說來有些吊詭,但事實確實如此。可是他也畢竟不是去學習的,結果掩蓋了過程中的偏離。
那段時間他迷戀叔本華的悲觀哲學,在他看來,人生就是個悲劇,沒有任何希望,是巨大的虛無。他根本看不懂叔本華的書,只能憑借在序言里了解到的所謂叔本華哲學的主要觀點來理解叔本華。在他看來,虛無不是別的,就是人活著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所有人都要去自殺。但是由于人們貪戀世間的事物,失去了勇氣,所以像一個侏儒一樣活下去。但他這樣想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的將自己排除在外,他想,我是不一樣的,然而他舉不出任何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
六七十年代老房子,走廊向陽,初春的太陽耀眼明媚,上面不論天晴下雨都掛著幾件衣服。的他剛搬過去不久,他隔壁就死人了,那個老人起碼八十了。他剛到那里,老人常靠在走廊太師椅上曬太陽,似乎永遠用背對著他。老人的家住在最里面一個大間。他住在中間,最外面那間里的人他從來沒有見過,也許是空房子,也許是早出晚歸。老人也許早就病了也說不定,只是當時他沒有留意,他知道老人總是要死的,但卻沒有想過,他就這么死了。
他下課回來,過到一樓,看到大門上貼著一張訃告,上面寫著:
上官正雄先生因病與2009年3月3日凌晨2點16分逝世。追悼儀式在3月8日上午8點在殯儀館舉行。請親友相互通知。
他并沒有注意,死的就是那個老人,只知道這個符號所代表的人消失了。他不知道老人叫什么,老人也從未和他說過一句話,只有幾次微微回過頭看著他,他沒有留意那眼神里的氣息,甚至沒有看清他長什么樣子。他上到三樓,看到很多人在老人門口,老人妻子一個中年婦女扶著,臉上沒有表情,看著其他人忙碌。他猜,是那個老人死了,他才想到,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那個老人了,連太師椅都不見了,仿佛那個老人就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本來只是想來拿點東西,下午還要上課。但是那個老人的背影自覺不自覺的浮現在他的腦海里,那個人死了!那個人死了?那個人死了!那個人居然死了,那個人居然敢死。他害怕起來,他想到自己還活著,心不禁劇烈跳動。他沒有活著的理由,而他卻活著,那個老人是個勇敢的人,他居然敢去死,這是他所做不到的。不,他并不是自己去死,他是被死亡所帶走的,他也害怕死亡。他并不比自己跟有勇氣。他在床上坐了會,心稍稍平靜了些。
他拿了東西,離開了這,聽到那邊傳來這樣的話:“媽先住我那邊吧!”“這樣也好,她住這邊,我不放心”“…………”“…………”他離開了,聲音模糊直到消失不見。
他沒去學校,而是轉到另一邊去。到妙高山,直奔遺愛亭,在湯顯祖的石像前站著,呆立在那里,老人靠在太師椅上,一定已經想到了死亡,他平時那么空,沒有一點需要操心的事——也許有,但對于垂死的人,還有什么事是真正的掛心的?——兒女?——死就在眼里,其他的事早就不存在了。老人是怎么面對死亡的?他也像三樓另一側的一個婆婆一樣信佛?死對于他是另一個彼岸世界,那里繁華美好?但這是一個多大的幻想。
也許老人在那時候已經決定自己去死,他也感受到了生命的無意義?人活著本就沒有意義。老人躺在太師椅上,太陽安詳的照在上面,仿佛根本沒有一個生命在那里。他看到自己躺在太師椅上,心里一驚,我是一個作家,我應該留下些作品,而不是沉溺在對死亡的幻想里,太陽無視所有的生命,大海無視所有的魚。他靠著一根柱子上坐下,盯著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的湯顯祖,忽然想起前段時間自己寫的一段關于湯顯祖縱囚觀燈的小說,這一篇沒有寫完的小說里,有這樣一段:
一個朋友告訴他新來的知縣是臨川人,詩文寫的好,就連大名鼎鼎的徐渭徐文長都夸他。他見到湯顯祖是在一年后的元宵燈會上。街上點滿了燈籠,紅色的光芒和穿著喜慶的人旅人流動著,沒有開始和結束,只有流動的聲和光。南溪拱橋上也掛著彩燈、寒風輕飏,光在風里搖曳變化。橋上的囚徒面目模糊,看不清是笑是何?風與光穿過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酸麻,一片紅、一片黑、一片白,相互交織扭曲,他扶著河邊的欄桿站定。扭曲的世界被一種奇異的方式拉平,和原來的世界似乎一樣。他認定站在橋頭的那個尖嘴猴腮、長著短髭的中年人就是湯顯祖。他似乎聽到湯顯祖邊上的那個人說:“義仍兄……”,但在鑼鼓喧鬧時,除了轟鳴聲、什么都是迷離的,湯顯祖負有才名,他早知道,但卻沒有想到他長得這般猥瑣(其實是眉清目秀),邊上那個人他認識,是和他同宗的黃繼先,沒什么墨水,卻混了個學官,管著孔廟,當年他就很氣憤,但終究沒敢爆發,偶爾還和黃繼先吟詩作對。
湯顯祖似乎還在談笑,完全沒有看到他,囚犯們因為短暫的自由狂喜,河里飄滿荷花燈,瑩瑩燭光在水月中流下來,就像街上的旅人。不同的是,他們有一個頭,從下水一刻開始流浪,南溪是甌江的支流,甌江一路向東,注入東海,而這些被寄予美好愿景的河燈不久就要熄滅了,擱淺了,只有幾盞僥幸漂到甌江,幾百年來幾乎沒有一盞漂到東海,他們的愿景,就像寄出的信半路遺失了,神也沒有收到他們的祈求,神在東海深處,燈或許還能見到神,生活在街上的人,在熟悉的街上迷路,反反復復的兜圈子,終于找不到出口。
他記得自己是想寫湯顯祖在一個變態的人眼中的形象,可是寫著寫著就不知道自己在寫什么了,他相信文學寫作依靠的是天才,所以他最看不起那些寫一個小說還要列一個提綱的人,認為那是匠人才做的事。小說的手稿還放在房間里。湯顯祖也早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他的像就立在他面前,雙眼無神的盯著前頭無底的虛無。他說,有一天,我也要將自己的銅像立在這里。他離開遺愛亭,往山上去,但他知道,山上只有一片巨大的林子,一座香火零星的荒廟,天空空蕩蕩。他發現,老人長的和湯顯祖一樣,而且都已經死了。他也將成為一座雕像,也長得和湯顯祖一樣,這座雕像也就是他的,他也已經死了。可是他還活著,他現在就和那些旅人一樣,迷失在街上。別人的死是別人的,他還活著。
他爬到半山腰就下來了,他沒有上去的理由。下山,在遺愛亭前沒有駐足。他不想被那雕像謀殺。我不愿意承認自己怕死,那意味著對叔本華的背叛,但他心中很清楚,他不敢死。老人的背影浮現在他眼前,這個背影是那么神秘,獨特,老人和湯顯祖長的如此不一樣,一個清瘦一個肥胖。一個背影里是躲在歷史里令人迷惑,一個背影在太陽里清澈以至于看不到任何內容。一個在榮耀里落寞,一個在平凡中落寞。
他回到學校,門衛是他的親戚,不過是遠親,和他父親有交情,他叫門衛舅舅。舅舅問他怎么這么遲,他說睡過頭了。現在還在上課,他一個人來到涼亭里坐著,看水池里的魚兒悠悠的來去,橘黃色、黑色的金魚在樹的陰影里,陽光一點點漏下來,他看到自己破碎的影子。魚在撕咬他的倒影。心在不停的顫抖。操場上有人在上體育課,他們在打籃球,或者坐在一邊休息、聊天,還有幾個人帶著作業下來做。只有幾個孤零零的人在踢球,就仿佛這個世界上總要有一些人做一件被人所忽視而又很重要的事業,那四個人就這樣執著的踢著無聊的球,將掛在護欄上的大幅彩布眼鏡廣告踢破。
他忽然想起汪楚,她應該在上課,想到她,他可以暫時忘記那個神秘的背影。汪楚是她同班同學,對于她的認識,他還很少,偶爾聊過一兩次,知道她是北界的,聽說她曾經還輟學過,具體怎樣,他沒問,她也沒說。這讓她多了一層魅力。聽說她一直愛著一個大她很多的同鄉,那個同鄉早已經在上海開始了生活,而她又不愿放手,一次還千里迢迢趕去上海,還是無果而終。她幾乎從不主動找他,當然也有另外,比如晚自修的時候,她作業做不來,會來請教。我們前面說過,他雖然不是一個認真讀書的人,但他也不是一個不讀書的人。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他是一個很勤奮的人,但用心不在讀書上,他以為自己是個天才,所以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寫小說上,雖然他從來沒有發表過一篇文章,不過他還是相信天才是超越這個時代而不被時代所接受的。他在讀書上也很勤奮,又是在文科慢班,所以他就顯得有些公雞立在小雞群中。
他覺得她是一個善良的人,當她問作業時,他也很樂意講。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總會令他產生渺遠而又親近的幻覺,他能看到他們兩個人走學校的小溪邊,看著綠色的水往前奔走,躲著熟悉人的眼光,柳條清揚,微涼的風充滿整個世界。他是否也牽著她的手,或者她就依偎在他懷里,她的眼睛里會有天空的顏色,或許是藍色,或許是白色,也或許是……黑色。他知道這是一個幻覺。他看著她的眼睛,她卻并沒有留意這眼神里稍稍的異樣,他轉過身裝作找東西,其實并沒有要找的東西,不過是讓自己可以從這窒息的氣氛里暫時的解脫出來,他能感覺到自己自己整個身子都在微微的顫抖。這看不出來,只能感覺到,汪楚似乎沒有注意到。汪楚問他找什么,他說沒什么。她也沒有再問。他說,這道題目上課老師講過,這樣,我給你再講一遍。其實他上課也沒有聽,一直在做歷史。一道數學題他一個晚上多的時候要講十幾遍,對不同的人,一個六十人的班數學常常只有十幾二十個人能及格,他能做的只能是一遍遍的講,但對每個人講的時候心情是不一樣的,他最喜歡和汪楚講,他自己也絕對不對勁,其實他心里模糊的知道,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認罷了。
魚兒還在游,沒有理會他,他也沒有再理會金魚。下課的鈴聲響起,他起身,那些上體育課的也從鐵門里一群群的走出來,大汗淋漓的還沉浸在比賽中,講述自己或者他人的精彩或者失敗。回到教室坐下,靠窗的位置,汪楚在他左邊的位置上坐著,正和同桌聊天。似乎沒有注意到他進來。同桌問他上節課去哪了?他說睡過頭了,有什么作業沒有?同桌說,朱老師說,那張試卷今天要全部做好。他說,昨天那張?是的,反正你已經做好了,不影響你寫小說。
他這幾天在寫一篇短篇,寫一個愛情故事,其實也算不上愛情,他連題目都寫好了,叫“紅蘋果和海盜旗”,他現在只寫了一段,不過已經構思了很久,這個故事里他寫了自己,也寫了汪楚,還寫了那個汪楚一直深愛的人。他決定,在今天晚上把它寫起來,已經拖了一個星期了。
小飛找他說他最近也構思了一篇小說,寫好了給他看看,讓他給點意見。他答應說好。雖然他什么都不是,不知怎么他卻成了一個小說的權威了,這仿佛是對經驗的尊重,也似乎是對他天才的肯定,他就是這樣想的。他想,一定要找出許多的問題,體現他是一個諍友,也能滿足他的優越感。畢竟他寫了這么多年,而小飛才剛開始寫不久,不可能達到他不能找到問題的水平。他再接下去幾節課都沒有聽,只有完成今天所有的作業,晚上才有時間寫小說。和那些青春的少年作家不同,他很少罵教育制度,他也不吸煙喝酒,不犯校紀校規來彰顯他自己的反抗。作家不僅要有激情,更要有理性。世界的本質在思維里而不是在眼睛里。
他沒有去吃晚飯,做完最后一張數學試卷后,他拿出本子,繼續寫那個故事。
昨天晚上,母親打電話告訴他,姐姐已經住院好幾天,孩子就快生了,估計就在這兩天,姐姐精神很好,不用擔心。小果送給他兩份禮物后說再見。禮物是一只紅蘋果和一張印有海盜旗圖案的紙。一見到,他就笑了,在小果說再見之前說他還有事先走了。關于平安夜為什么要送蘋果而且還是紅的,他一直沒有因為偶然的機緣得知,也沒有興趣去弄明白,也許跟夏娃的蘋果有關。
他在一條有些蕭條的街道邊亭子里坐下,過很久會有人結伴走過,望熱鬧的地方去,或者是一家三、四口,或者是小情侶,或者是同學、朋友,也有些在亭子里坐下休息會兒。但這里太靜了,蛋黃色的燈光都凝固了,寒氣從亭子邊的小溪里揮發出來,暗紫色的;天上的云氣扭曲成一個噩夢的形狀。石欄上爬滿青苔,裂縫,風直吹到石頭的骨子里去,整條街打了一個寒顫。石欄已塌毀了幾處,沒有人知道它們是什么時候塌的,什么時候會修好。缺口像張開的大口,大口的喘著冷氣,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被這冷氣嚇著了,“哇”的一聲哭起來,母親忙著安慰他。男友緊緊摟著自己的幻想,希望這風更冷些,冷些……
亭子的石凳很涼,他坐不住,又站了起來。幾個小學生笑著跑過去,沒有停過腳步,仿佛他并不存在。他越想就越想笑,他想,小果的謎語太幼稚了,不過他想,她一定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她是個聰明機靈的姑娘,可是不合適出謎語,因為她不知道怎樣將東西巧妙的藏起來,又巧妙的讓它自己呈現。而是露出謎底的一角,讓他去猜整個謎底,她用來蓋謎底的紙太滑稽可笑了。
他想,蘋果無非是愛心的形象,海盜旗也無非是她的心被人偷走了而已。而骷髏頭不過是說她對他的愛心已經成了骷髏。原來蘋果被骨頭做的刀劍鏤刻成了現在的骷髏。他想,小果一定煞費苦心,即怕他一下子看破,又怕他一直看不破。他又笑了,對自己輕輕的說:“這可愛的人兒啊!”他不知道小果發覺沒有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謎語。他想,起碼她還是相信他能夠猜透謎語的,這是最后一點帶著愛的信任了,不過這信任卻是因為不愛。他不知道那個“海盜”是誰,不過如果是海上警察的話,于公于私他都會毫不留情的在海上就直接刺死他——《**》?——這樣做他錯了嗎?我是對的,他告訴自己。卻內疚了。該死!在戰斗中為正義殺死海盜難道是錯的嗎?可是這里并沒有海盜,他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亭子很暗,離亭子最近的一盞燈已經看不出什么光了,“微暗的火”。幾只小飛蟲在邊上輕飛、取暖。他穿著夜色藏著自己的恐懼與憂傷。像最優秀的變色龍。遠一點的路燈像天邊一顆微明的星,只能將影子送到幾米遠的地方。但凄清卻悄悄傳遞凄厲的風聲,模糊的談話聲和單調乏味的腳步聲。甚至從深淵里傳上來的回聲。
他告誡自己這個世界沒有鬼,他是無神論者,可是風和夜還是讓他不停地發抖。他盡力說服自己,不要假裝情種,它并不像想的那么愛小果,可他的暗示并沒有用,他還是記起了兩人在一起的一些模糊而清晰的畫。他覺得自己是個孬種,別人都甩了自己,還小偷一樣竊取往日的記憶,羞不羞!他告訴自己小果長著微黑細小的胡子,臉太胖了,耳朵上長著大塊的痣……總之,而且她小女子脾氣,做事冒失,煩人……總之,她還暗地里勾引別的男人,節操有問題……總之……
“啊——搶劫了——”“啊呀!”“啊——”“噗通!”“小樹——小樹——”他看到一個青年男子提著一個眼熟的包從他邊上的街上跑過去,他的心“噗噗噗”的直跳,繼續向被搶的人跑過去——有人落水了。他猜那個包是小果的,那聲音也是,掉水的如果是男的就是他男友。小果見到他,哭著喊:“小樹,小樹……他不會游泳,你快去救他……還有我的包……包里有……”
他想海盜不會水,真是可笑,不會游泳就別學人家當海盜,小果的哭聲將他推入河中。他脫下外套,扔在一邊地上,他不想讓小果碰他的衣服,那哭聲像落井的小孩的哭聲,將他推下河,下落時,風抽空了他的想象,腦子里一片空白,寒冷帶著臭味的水讓他腦子異常清醒,他有點后悔自己的沖動,“愛能夠救他的,我只不過是魔鬼和人類的雜種!”他這樣想,用力的往“小樹”游過去,月亮很暗,水更暗,而最暗的就是將要成為浮尸的人。他找到“小樹”,小樹舉著手,一上一下,像小時候他和伙伴們戲水,他的臉被凍成了笑容,他推著“小樹”往最近的一個洗衣臺階去,大聲喊:“快,用手劃,腳踢起來!”他感到自己身體里的熱量在一點點冷卻,血在慢慢凝固,思維也開始遲鈍起來,身體越來越重。五米,只有五米了!但水靜止著,平靜的像看客,以為自己并不是兇手似的。“我不行了”,他想,“我要活著,我應該活著,我還有很多事沒做,我的《小邏輯》只看了10節,我的關于沈從文的論文只列了提綱,在那里還有一個偉大的文學理論等待我去創造,我還有沒寫完的小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將會和我的偶像加繆站在同樣的高度上,啊!我所有的理想還沒有展開,不,我不能死,只有三米,只要放棄‘他’,只要用勁一蹬我就能摸到石階,我就活了。我要活著——”,他這樣想,使勁的推著被死亡和恐懼侵犯的“小樹”,“小樹”的手臂亂揮,腳亂踢,手臂鋼棍一樣打在他的臉頰上,他腦子里一片漆黑,人慢慢的沉下去,突然睜開眼,猛地鉆出水面,整個世界都起霧了。他憤怒的使出全部力氣推著這個比他更高更強壯的青年,直到岸邊。“小樹”本能的抓住石階,似乎是為了報復他憤怒的一推,亂踢的腳終于有一腳踢中了精疲力竭的他的下巴,寒冷的水、風、氣灌進他的腦袋。他只覺得霧越來越濃,像一堵墻一樣堅硬。
小果從石階上飛奔而下,哭著叫喚著小樹的名字,把神志不清的小樹艱難的拉上來,披上他那件厚厚的大衣,將小樹抱在懷里……
這時大衣里的手機響了,小果從驚恐、哭泣、幸福中回過神來,擦了擦眼淚,可是眼淚還是不住的流,鈴聲提醒小果,他死了。小樹在不停的嘔吐,小果看到手機上顯示著“媽媽”的時候,傻傻的呆立著,不敢接電話。
其實“媽媽”不過是想告訴他,“你姐姐生了,是個男孩!”
當然,其實,他連黑格爾是誰都不太清楚,只是覺得寫叔本華不能體現他的深厚,更不用說看什么《小邏輯》了。他也從來沒有研究過沈從文,只不過匆匆的看過沈從文的一本小說集和一本散文集。他寫好的時候,已經快下課了,他去上了個廁所,看見汪楚和一個男生牽著手走下樓去,顯然沒有注意到他。他沒有認出那個背影,但他知道知道那個人叫什么名字——“小樹”。再深的愛也終于因為另一份殷勤悄悄的變了,她的長發和老人的背影一起交織在他的記憶里。他沒有止步,只是心里呆呆的苦笑,說,誰會留意一個文人呢?百無一用是書生。可正是這樣想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似乎是真的愛上的汪楚,但這份感情有多少是因為這一時的刺激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時他這沒有這份清醒去辨認。
他躺在床上,外面一片寂靜,沒有了早上的喧鬧,在他進門前,他看到那邊的燈還開著,不知道是老人的哪個親戚留在這里看護,或者僅僅是燈開著,怕老人的魂魄回來看不到路?總之沒有任何聲音。他看著《伊利亞特》最后一卷,赫克托耳被阿喀琉斯追著環繞特洛伊城跑,死亡就在眼前。他對自己說,海倫背叛了墨涅拉俄斯,背叛是人的天性,海倫不過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在《浮士德》里還調戲浮士德。他告訴自己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值得愛的人,他在夢里還是夢到了汪楚,是在上課,全班都在,他一直想靠近她,只是移動不了身體,他用力一動,就醒了。他掙扎起來,天還是暗的,開門去洗臉,老人屋前燈還開著,有一個中年男人在那做什么,他看不清楚,拿了臉盤毛巾往衛生間去接水洗臉,回來時,忽然發現,太師椅還放在那里,一直沒有動過,老人今天還要起來去曬太陽。他奇怪為什么昨天晚上沒有看到,剛才也沒有看到,仿佛突然間出現的一樣。老人的背影,汪楚的長發混合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又出現幻覺了,他讓自己不要去想汪楚,他甚至愿意去想老人。愛比死亡更深刻沉重,也更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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