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塵

　　阿月來電，她歪過頭夾著聽筒，手上收拾著晚餐后的杯碟，一邊聽阿月在那頭不停念。

　　“我說你啊，去一次就知道，這么樣個人，還真心甘情愿做起保姆來。”

　　“誒喲，你以為誰都像你哦？”她邊笑邊輕輕搖頭，把碗放入水池。

　　“你就跟我去一次吧，不行馬上就走！”阿月在電話那頭急，“誒，我說你，保姆也沒有這樣盡責的，你跟他，一天能講超過五句話？”

　　水龍頭開著，汩汩的水流灌進碗碟里又溢滿出來，她一下關了龍頭，拿濕手捋了捋前額掉下來的碎發，不小心把泡沫弄進眼里，刺得很，嗅到濃烈的人造的檸檬香。放下聽筒去拿干毛巾，瞥見了摘下來放在一邊的婚戒，隨意又小心地躺在砧板上。周全在客廳看報，報紙遮住了大半的臉，只露出發頂。

　　“喂，喂，喂？佳瑋，佳瑋？”聽筒傳出的聲音幽眇，她回過神來，又抓起聽筒。

　　她沉默一陣，“阿月——”回頭看了看客廳的暖黃燈光，又轉頭從二十一樓的廚房窗戶向外望，疏疏落落的燈光，搖搖晃晃的慘淡時節，萬家燈火到底有什么動人的？從前因為她愛從高處往下望，婚房特地選了在高層的，看醞釀變色的天際線，看逐次點亮的燈火如晝。周全第一次領她來看房的時候，她驚叫著跳到這一扇窗戶前，“別跟我爭，以后都不用你洗碗了，天天站在這扇窗子前，就跟織女對著銀河似的！”

　　高樓睥睨，天神怎么會孤獨。凡間的景致并沒有新的。

　　“誒——想好了嗎？”阿月語氣生疑，覺出了佳瑋這一回不一樣的態度。

　　“那就去一次吧，明天不行，童童早放學，后天吧，后天，但是四點前一定要趕回來。”

　　“知道啦，你放心，我一定讓劉姐安排妥當！”

　　刷睫毛膏的手微微發抖，她在心里笑了笑自己。剛才衣服倒也換了七八套，最后還是穿上了這一身黑底及膝連衣裙，剪裁恰好，把她襯得輕盈玲瓏，微微發福的腹部被遮住，把小腿露在外面，光溜溜的一段，線條也好看，外面再罩一件柔白棉絲薄開衫，玉頸凝脂般。她本就保養得好，就算每天洗碗做家事，一雙手還是如嫩藕白玉，化妝鏡前放著周全給她買的一整套護手霜，她又拿起來勻了一些。

　　二十一歲時，她和周全約著出去，不知算不算第一次約會，也不是沒見過陣仗，但就是在鏡前反反復復轉了好幾圈，由著阿月亂參謀，倒來倒去換了總有十多身衣裳。

　　她看了看鏡中人，三十五歲，結婚十年，童童八歲，自以為中年未到，卻也正慌慌張張小心翼翼地走向那畔，不想面對又不敢跳過。她突然又覺得緊張起來，馬上對著鏡子練習那一種最疏離的笑。又不是去約會，緊張什么。

　　上了車，看見阿月新燙一頭濃黑大卷髮，紅衫紅唇黑裙，朝佳瑋咧嘴一笑，雖然阿月戴了墨鏡，佳瑋還是捉到了她飛來的媚眼。

　　佳瑋從前也頂會玩。在大學時代，舞會、郊游、聯誼、野餐、啦啦隊、獨唱，哪一項落下過。像一塊蜜糖，把周圍人黏得緊緊的，也是什么人也都想舔一口。她和阿月住同一間宿舍，但她比阿月大一級，兩人常同進同出。阿月因此認識了佳佑，佳瑋和佳佑兩姐弟差了一歲，而感情一直好。周全是后來才加入這個小團體的。四人經常一道出游，山上海邊到處玩。

　　認識周全之后，佳瑋竟然收了心，跟在周全身后乖乖做了天神侍女。

　　周全不是眾人的蜜糖，他很忙，又當主席，又是各種活動到處露臉，老師學生間吃香得很。家里有家族企業，自己念金融，長得更似天神，不管時下男生間流行什么發型，他永遠是妥妥帖帖向后梳齊整，挺鼻梁深眼窩長睫毛薄嘴唇，不是亞洲人的長相。他在云上，凡人連書信也不敢投一封，佳瑋眾望所歸，也是戰戰兢兢的。

　　畢業舞會上她與周全終于以couple的姿態共舞，這樁撲朔迷離的公案才塵埃落定。佳瑋抬高了下巴向四周宣告勝利，雖然在周全面前，總覺得自己渺小無比，洋洋得意里無法不摻上三分心虛。

　　佳瑋實際也是個出挑的人，遠遠望去便閃閃亮著，走近了，白凈皮膚，傳情眉眼，是典型南方姑娘的婉約長相。站在天神邊上，配成了一中一西。她疑心自己比不上周全，可她自己也從沒有缺過追隨者。兩人在一起并排坐，周全側面對她，眉眼肅殺，她心頭萬千涌動卻也說不上是怎樣一種情感，“敬畏”嗎？被天神光輝籠罩，聽仙樂飄飄忍不住將臣服下去。

　　終于也還是結了婚。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佳偶天成，旁人也想不出別的稱贊了。

　　佳佑阿月作伴郎伴娘。房間里，佳佑握著姐夫的手硬咽，又轉過頭，沖上來叫一聲“姐——”，一頭撲進她懷里，佳瑋倒著實吃了一驚，摟住他。好幾年，姐弟倆都沒有這樣親密的舉動了，她為自己的生分低下了頭。兩人打小就沒父親，母親后來遠嫁異國，姐弟倆十幾歲就寄人籬下，后來念寄宿高中，雖說男女分校，到底只隔了一條馬路。

　　話說起來，周全還是佳佑的高中學長，只是兩人似乎之前并未相識。升大學后某次高中校友聚會，才碰上了面。她與阿月也樂得見他們好作伴，女人家才好約著逛街美容。

　　車停在一幢公寓樓的停車場里。她下車，扶一扶墨鏡，抬眼望這幢高樓。太多建筑都長得相似，周圍一片全是高層。從那樣的高度望出去，才只能與他人比肩。

　　二十四樓B室。劉姐開門，佳瑋見她紋過眼線紋了唇，拉皮激光抽脂隆乳，干這行身段也少不了。

　　“這位就是陳太吧？”

　　“對對對，我好姐妹第一次來，劉姐可得幫忙照看著點啊！”阿月摘下墨鏡問候，不經意堆出了眼角細紋。

　　她環顧四周，公寓兩室一廳，家具應該是直接從IKEA搬來的，整個客廳長

　　得一副樣板房的溫情模樣。倒是沙發上方有一幅看著和周遭著實不搭界的裝飾畫，她走過去瞧，嗅著一股油墨印刷味，原來是極常見的一幅維納斯與戰神。裸裎相對的兩人身旁圍著一群白白胖胖的丘比特。她想起童童的幼稚園去郊游，早上做了便當讓他帶去，不知道現在吃過了沒有。

　　希臘諸神的畫像總是被印出來各種場合亂掛，這故事放在這里，是想戳中富太太心事吧，佳瑋想。

　　“陳太啊，來來來，我帶你進去。”劉姐順勢牽起她的手。

　　房內一股濃香，最普通的香氛，要蓋住油漆味。劉姐走出去關了門，她閉目站立了一會才又睜眼。借著努力掙扎才透過了厚重窗簾的熹微光亮，她遲疑著緩步向床邊走去。青春，肉體，歡愉，昏暗，墜落，實質，混成眼前這股濃香。像戴上了墨鏡，不刺眼不酸楚不流淚，她才能透過黑色放出天神的冷酷眼神。

　　她褪去外衣，又微微探身過去，卻被床上人不耐煩地一把拽過來按住。她聞著了一股薄荷香，是年輕男人身上很該有的味道。

　　從前周全總是中規中矩，每月定好日期，也不多費事。結婚一年后被母親催著抱孫子，他才勤快了一陣。周全常健身，肌肉是不駭人卻也分明的形狀，對佳瑋甚至于過分客氣。

　　她被這年輕人壓得喘不過氣，想叫出聲又擔心隔壁聽見。她剛才分明已經聽見了阿月在隔壁房里發出的喘息。想起小時候的炎夏，和佳佑坐在門檻上，擋不住的日頭下，看樹蔭里趴著的一只老黃狗。

　　她明白自己是浮不上來的，里面是實心的，浮不上來了。薄荷少年扣著她的手，押著她招供。她又想起佳佑。

　　大二那年暑假剛認識周全。他和佳佑兩人經常相約去打球。一次氣象預報說當夜有颱風過境，過了飯點兩人還不回來。她拿著傘去球場，遠遠看見兩人在場上亂跑。已經開始打雷，陰云密布的夏季傍晚，不時有閃電劃過，兩人還耽溺在追逐與爭奪的游戲里。佳佑總是故意拿身板撞周全，兩人終于雙雙跌在場上。她看了好笑，想喊住他們，可一張嘴，突然闖入了一只小飛蟲，她張大嘴巴干咳，大口吸入了潮濕空氣里的泥土味，卻怎么都弄不出飛蟲的殘軀。周全和佳佑這才看到她。

　　回程中，三人并排，佳瑋聞到身邊人微微的汗味透出，年輕的荷爾蒙用不盡，只能用揮霍去珍視。

　　她想起這兩具年輕肉體的微微汗酸。薄荷少年吻她的頸，她偏著頭，渾身一陣顫抖，圓睜雙眼看窗簾縫隙。夏末冷氣還是開得很足，窗簾太厚不能被冷風掀動，其實空調運作散熱的聲音就讓她覺得涼爽。此刻喉嚨中像梗住了一只莫名的飛蟲，卻無法干咳。

　　五年前佳佑自殺，二十九歲，和阿月已經結婚三年。

　　他在房里開瓦斯，倒伏在桌上，留著一張空白紙。

　　佳瑋一聽到消息就跌坐在地。阿月已經不會哭，只會木木地跟著走，木木地跟著跪，木木地抱著骨灰盒走向揀好的那塊墓地。所以一切事物幾乎都是周全包辦的。一陣風似的聯系殯儀館，挑墓地，置辦東西，招待客人，天神紅著眼睛給佳佑辦了一場體面卻節制的葬禮。后來想起來，佳瑋卻總想著王熙鳳對秦可卿。

　　那時佳瑋一躺就是三個月，連葬禮都沒參加。

　　兩年前阿月改嫁一個孀居的富商，快六十歲，把她當女兒似的養。阿月當然耐不住，闊太太俱樂部里這樣的事很多，總有人跟劉姐這樣的牽頭人熟絡。

　　記得母親遠嫁后，和佳佑住伯父家的第一晚，姐弟倆一間房兩張床。半夜里佳佑借著月光爬過來，摟著她的脖子喚“姐——”。

　　五年前她看見了佳佑和周全。

　　偶然一次提前回家，在臥房撞見了兩具起伏的大衛肉體，肉身天神。第二天佳佑就在家里開了煤氣。

　　沒有和周全離婚，為了童童嗎？可他們已經連戲都厭倦演了。

　　什么靠得住？薄荷少年已平躺在一旁，目光漫布在天花板上。過幾年就賣不動咯，還有什么留得住。佳瑋閉起眼。

　　五年間總是想起國中時的日子。穿過一條馬路去給佳佑送吃的。過上寄讀生活后，佳佑總是拒絕在周末去伯父家，佳瑋就帶回一些便當來給他，看他在路燈下啃一根雞腿。其實經過一路的悶置，飯菜已經有些變味。佳瑋耐心地看著他狼吞虎咽，青春萌芽的少年剃寸頭最好看，也嗅到了他剛打完球的汗酸味。昏黃路燈下除了他們還有成群的蚊蟲，兩人不停跺腳亂晃。

　　天地間，她就剩了這樣一個弟弟。抱著一根木樁，不想沉下去。

　　多少次夢里夢醒她都想追上去，佳佑，佳佑，你不要冤枉了姐姐。

　　佳瑋是實心的，她知道，她現在可以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下去，直至從天神侍女降到凡間。身邊的薄荷少年也許是她自以為終于觸及到的地面。

　　她想著家里那一座天神可憐見，可人已經規定了天神的不能輕易動情。周全

　　只能空著心飄飄蕩蕩在云上。而佳佑他是因也是果，沒辦法，凡間就是這樣。

　　那么這次，這次，我先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