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也許,我早就應該死在那條河里。
他們第一次在一起吃飯,明明窮的兜比臉還干凈,還坐在西餐廳故作矜持。她一眼就認出他來,徑直走過去坐在他對面。墻上貼著皺巴巴的墻紙,掛了一個便簽板。他貼了一張紙條上去,寫著,我希望和這個女人多見幾面。落款是,劉煬,2010年2月。
“我想和你在一起。”2010年4月。她溫軟的聲音和親吻。
他們半夜睡不著閑聊,他說:“我想帶你去旅游,等我再攢點錢租個車,咱們自己去郊外爬山。”她笑著在床上打了個滾,說:“找個有太陽的地方啊,天天憋在這破地方陰慘慘的,活人都搞瘋了。”他們無依無靠的在城里縮著,賺著吃青春飯的錢。網戀也好當真也罷,總歸有個依靠。
走吧,我們前往另一個地方。他們找了家小賓館下榻。他出去買啤酒,她在屋里探出頭提醒他:“記得去買兩件雨衣,萬一下雨了不至于太慘。”他低頭親她一口,轉身出門。他在電梯里緊張的不停按著壁上的按鈕,鐵門始終緊閉,隱約聽見鋼索吱呀吱呀的聲音,兩分鐘之后,電梯轟的一聲從7樓墜到1樓。
墜落只在電光火石之間,眼前的世界攪成一團白光,隱約閃過無數陌生的光景,落石,暴雨,堵死的車門和洶涌的洪水,像是造物主在你死亡之前給予的昭示。
好痛,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山上,康塘山上夏天的陽光瞬間急轉成暴雨,突襲而來,逃無可逃。我不是已經摔死了嗎,我這又是在哪兒。他發狂一樣的向山下跑去,仿佛是突然萌發的本能,更像是亦死亦生的驚恐。整片荒坡被洪流卷成一片混沌,滾石不斷從后面落下,他毫無經驗,不懂得躲藏,只是沒命的連滾帶爬向下奔。
這是個夢吧,這么快就看到公路了,路旁護欄下是一條漲水的洶涌河流。他看到大雨中疾馳的汽車被一塊落石擊中,整輛車沖開了護欄落進水里。他的迷茫與驚懼已經無處躲藏,他認得,那是他的車。
那她是不是一定在里面。
逆著湍急的水流游泳居然這么難,車里灌進水又這么快,他費力的潛到水下,車子已經沉了,打不開車門,只能用石頭砸開車窗。他看到里面已經昏迷不醒的她,和另外一個臉上血漬還未被水沖掉的人,他看著那個人的臉,覺得整個腦子都炸開了,盯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身上仿佛又開始彌漫剛醒來時那種刺痛,那種疼,就像整個人被生生撕裂成了兩個。
沒有力氣了,只能帶一個人出去,他攬著她拼命的蹬出水面,不知道在哪里爬上了岸,也不知道是怎么在脫力的狀況下爬上公路。好不容易攔下一輛過路的車。他看著她昏迷的臉,很沉靜,似乎已經從山難的驚恐中解脫出來,她手中還握著手機,或許是企圖打求救電話出去。
他想起被遺落在水底的那個自己,那張帶著傷口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奇異的悲涼,是與愛人一同出行的歡喜和災難突襲時的恐懼混合而成的。
他覺得自己瘋了。他無法回到正常的生活和工作里面,無事時只是一徑的沉默,晚上會經常崩潰一樣的盯著鏡子看。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其他的事他一概不懂,他只覺得自己一定是見了鬼,不管是電梯事故還是山難,統統是幻覺,否則他不敢想象這些可怕的事從何而來。
缺氧時間過長。那些美好的、可怕的記憶,她統統忘卻了。醫生說恢復記憶不能強行刺激。要試圖喚醒她么,她已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過他。
整整一年的痛苦與蟄伏。他和她各自重新拾起自己的生活,雖然艱難,但慢慢安定下來。她并沒有忘記其他事情,沒有忘記自己翩翩起舞的曼妙身姿,只是2010年2月到8月的故事,已經從她的腦海中被徹底抹除。
他終于決定走出這一步。最好的方法不是去喚醒,而是重塑記憶。
再給我一個機會,你會不會重新愛上我。
重逢是一場痛苦的磨難。隔著電腦屏幕,她在歡喜的調侃,而他在一句一句重復去年說過的話。他眼看著眼前的對話框被文字充滿,幾乎和當年別無二致,心酸遠大于欣喜。
他重新構建與她的相識和相戀,按照從前走過的順序,企圖把她的記憶建回到坍塌之前的模樣。不想兩相遺忘,只想一起牽手走完那條舊路。2012年,從冬天熬回夏天,他還能借的起一輛車,帶著她去康塘山,這是最后一搏了,她一定會想起來的。這一年來,他活在悲喜當中,她受噩夢驚擾,似乎能嗅出他身上有詭異的氣息。
他是真的存在嗎?他只覺得自己是從前年那個本體中分裂出的一個影子,現在本體死了,影子卻活了下來。他覺得自己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有他所在的生活一片混亂,軸對稱的房間構造,永遠記不清時間的紅色鐘表。
不就像在一面鏡子中來回穿梭嗎。
不要再受折磨了,放過我,放過我。
這是命運最大的嘲諷了,企圖造命之人,必定會承受和過去相同的劫難。
穿過狹長的隧道,天空從上一刻的明媚變成下一刻的暴雨突襲。這是這一回真的逃無可逃了吧。車子在劇烈的顛簸中入水,頭撞在玻璃上,滿臉鮮血。該來的總有一天會來,也許我才真是那個早該死在河里的人。
還有什么力氣回想浮生了么。一口水嗆進肺中,整個人夾在座位間抽搐起來,胸腔是炸裂的疼。眼前的水變成了混混沌沌一片泡沫,蒼白蒼白,他在這泡沫里漸漸失去了苦痛,一點一點破滅。
他已經看不見什么了,光影都變成碎片插進頭腦中。那還是四個月前,柳樹下那個灼熱的吻,夜里的風吹過頭發和衣衫,他的衣服上有肥皂的氣味,很好聞。她像在復述一句曾經說過的話,十分認真的一字一字,她說,我們在一起吧。他緊緊抱著她,哭的難以自持。
親愛的,郊外的陽光很美,我是要帶你一起來看。
七.
2012年4月。
已經是很溫暖的春天了,陳青逸還是習慣在薄衫外面多搭一件外套。自從出院之后就像犯了毛病,總是沒來由的覺得冷。可能是那次出事之后落下了點病根吧。也不記得當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隱約記得好像是出去玩,結果就出了事,醒來時已經在醫院里了。
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自己能做什么,不過關于那次落水事件的始末卻一概不知曉了。當時自己是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起被救上來的,不過兩人都遇到了一樣的狀況,就是嗆水時間太久,記不得發生什么了。其實就是最惡俗的失憶。
記憶算什么,恢復過程才最難熬。她剛剛蘇醒時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緩了一段日子之后仍然是拿東西手抖的厲害。經過這次災難,她的身體一度脆弱不堪,能記起什么東西就更是小事情了。用了將近一年多的時間,慢慢恢復身體,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
可能那個男人當時是和自己一起拼車來著吧。治療期間短暫的見過一次面交流之后,就再也沒見過。那次事故還有幾個有趣的細節,比如護欄被撞破了兩處,但被打撈上來的只有一輛車,如果有另一輛的話,估計是沖走了,里面如果有人的話可能連尸體都不剩。還有,救援電話是用她的號碼撥出的,不過她手機里并沒有這條通話記錄。她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陳青逸現在坐在火車上,慢慢的又回想起這些事情。2010年的事了,現在過去兩年左右,記得還挺清楚。看來腦子恢復的不錯。
火車正在慢慢開出這個城市。她想離開這里,總覺得這里有什么奇怪的感覺纏著她。換個地方吧,反正算是無家可歸,浪蕩習慣了,去哪里生存都一樣,活著就好。一旁的座位似乎坐著的是幾個高中生,正興高采烈的談論著看過的言情小說。
如果你愛的人可能已經不算是人了。你還會愛他嗎?
當然會啊。她想著。她這個人還是挺浪漫主義的,真要是喜歡的話誰還管得了那么多。
她把頭靠在椅背上,耳機里的音樂很溫柔。她剛想瞇上眼睛,就看見面前的空位坐下了一個年輕男人,她忍不住把眼睛睜開看了一下。那個人很干凈,個子很高。似乎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她看著那個男人的臉,突然有點忍不住想要微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剛才瞇眼到睜眼想笑的瞬間,其實已經注視了這個男人很久。男人有點莫名其妙,不過可能被美女注視是件愉快的事,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回敬她。
面對面的。素不相識的他和她。
陳青逸和劉煬。
窗外是那座蒼郁的康塘山,山下是悠長的河流。河水宛如愛情和生命,都像是命中注定,綿延輪回,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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