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
住在羊角村的勒茍平生最津津樂道的是他年輕時候的遠征。那是一次史詩級的冒險,他說,現在你們聽到的一百個故事,九十九個是那次冒險里頭出來的。像是穿越一年四季下石頭雨的平原啊,鉆進爬滿蝎子的山洞竊取寶藏啊,還有,路過人魚國時,他們的公主被惡龍掠走,無數珍珠隨著她的哭泣從山頂源源不斷滾落,引得勇士們紛紛踩著珍珠去救她,我可是有重要任務的,呼啦啦撿了一袋子珍珠就走了……
羊角村的小孩們瞪大眼睛望著這位唾沫橫飛的老伯,不自覺地撓著腦袋,柔軟細發之間的白色小角淡淡地閃著太陽的光芒。每個下午三點鐘的太陽都是這樣,不熱不燙地浮在薄云中,昏黃而寂靜地凝視著村莊。
“咱村太安靜了。”勒茍感嘆著,“這日子過的,我已經無聊到犄角生蟲了。”
“那你為什么不再去冒險一次呢,勒茍伯伯?”一個幼角小孩問他。
此時的勒茍會埋下頭,緩緩地咳幾聲,再抬起頭時就消失了意氣風發,滿臉滄桑的笑容好像剛剛從土里挖出來,還沾著厚厚的泥灰。
“孩子啊,你瞧,我還背得動行囊,拿得動刀劍么?我的犄角,還能頂穿寶藏室堅硬的木門么?”
“對不起,勒茍伯伯。”小孩羞愧地說。
勒茍便摩挲幾下小孩的犄角,一搖一搖地轉身走進院子。他的聽眾被留在柵欄外,流著口水張望院里肥沃的苜蓿地,過一會兒就散去玩耍了。勒茍背對著大路,給苜蓿澆了點水,又割下幾束來,扎好堆在墻角等著過會拿去村里叫賣。做這些事的時候,他一直木著臉,皺紋和胡子都沒有表情地垂著,就像柜子上的花紋,或者別的什么。總之,看到這么一張臉,你無論如何都沒法把它和剛剛對小孩們高談闊論的那只老羊人聯系起來。
該給虎須草松土了。他想。
“勒茍是個了不起的羊人,”阿布嬸嬸一面搗著蠟燭油一面說,“我年輕的時候就知道了。那時候他還是個青年呢。”
“得了吧。”梭子大叔不滿地瞅了她一眼,“你也就聽他在酒館里整天吹牛,這世界上哪來的那么多險可冒!”
小羊人們坐在桌子邊,一人拿一塊韭菜餡餅,不安地望著他們的爸爸媽媽。爸爸說勒茍伯伯吹牛,媽媽卻罵爸爸沒出息,氣得爸爸抓起幾根未完工的蠟燭坐到壁爐前頭去了。幾粒火星從爐子里蹦出來,燙著了他的胡子。
“別理爸爸,他就是嫉妒。”阿布嬸嬸側身過來,壓低聲音對孩子們說。
小羊人們恍然大悟地互相擠擠挨挨。哦,爸爸是在嫉妒啊。
“也就你們這些女人相信他!”梭子大叔怒氣沖沖地在爐火邊叫起來,但他的聲音被小羊人們爭搶餡餅的吵鬧淹沒了。他憤憤地掰斷了一根蠟燭。
“給我們講個勒茍伯伯的冒險故事吧,媽媽。”那個年長的小羊人白楊央求道。白楊的犄角已經長到五寸長了,他做夢都想帶著自己這雙鋒利的犄角出去闖蕩。
“好啊,親愛的。”阿布嬸嬸搗得更起勁了,她不知道在酒館聽了多少遍勒茍的故事,聽得都入了迷。她做過有生以來最華麗的夢,就在勒茍講了狐國公主的故事之后。阿布嬸嬸多少個夜晚都在夢想自己坐在山頂哭泣,眼淚變成珍珠嘩啦啦滾下去,而山腳的騎士們正為她與惡龍戰斗。那些白亮亮的珍珠沿著荒草彌漫的小路滾向四面八方,滾向無盡大海和黑暗森林,那些她從未去過的地方。
巨獸的眼睛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閃閃發光。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著名的圣騎士冒險隊。隊里有一個圣騎士和兩個法師,都是人類;弓箭手是精靈族的佼佼者,而矮人和牛頭人都是打架的好手。除此之外,還有我們的主角勒茍,他可是個羊人哪。
有一次,勒茍和他的伙伴們想要穿過一個巨大的洞穴,到無盡山脈的另一邊去。他們在空曠的隧道中走著,石壁發出磷磷微光,微綠的,粘稠的光芒。
突然,走在最前頭的圣騎士腳步聲消失了,代替的是咒罵聲:“該死的……我被黏住了。”
大家急忙小心翼翼走過去,幾支火把照亮圣騎士腳下的地面——那不是地面,而是一層暗灰色富有彈性的物質,在火焰的炙烤下,其表面正在迅速融解,呈絲狀斷裂,蜷曲,很快,圣騎士腳下就出現了一個不斷變薄變大的黑洞,他的腳獲得了解放。伙伴們急忙在他掉下去之前將他拉了上來。
“是蜘蛛網。”勒茍使勁聞著火焰燒焦升騰的氣味,告訴伙伴們。驚魂未定的眾人不敢再前進,舉起火把照亮前方隧道,這才發現至少有十來米的路被厚厚的蜘蛛網覆蓋住了,而蛛網下面顯然是空的,無底的黑暗。
“路不能走……”圣騎士抬頭打量著石壁,“那就只能從上面走了。”
于是隊伍里的兩個法師便開始忙乎起來,水系法師忙著在蜘蛛網上方一米處凝出一根根樹干粗的冰柱,連在石壁之間,間隔半米,足以支撐他們幾個人的體重。而火系法師操縱著幾顆小火球在蜘蛛網上滾來滾去,將它燒了個干凈,以防下面還有埋伏的襲擊者。
果不其然,蜘蛛網被燒光的同時,三只狂怒的巨蜘蛛從黑暗中爬了出來,嘶嘶交錯著四顆毒牙,撞斷了好幾根冰柱。冒險隊立刻擺好了陣勢迎戰。他們經歷了多次合作,解決起這些怪物來也不算太難。很快,巨蜘蛛們帶著滿身的砍痕、燒傷和箭簇倒下了,密密麻麻的長腿蜷在一起,看起來可怕又惡心。水系法師將它們凍成冰球,滾進了它們曾經呆過的黑暗之中。
在這滿布毒液、陷阱和燒焦氣味的險地,大家不敢多留。水系法師重新鞏固好冰柱,他們就一個一個走了過去,走出隧道,來到無盡山脈的明亮山坡上……
“嘩,巨蜘蛛真恐怖!”小羊人們都被那潮濕險惡的蜘蛛網之洞嚇住了,捂住耳朵緊閉眼睛。只有白楊出神地聽著,連犄角都顯得專注不已。
阿布嬸嬸放下手里的活兒,端起水碗喝了一口:“哎,這蜘蛛是挺惡心人的,不過能闖過那種地方的,實在不是一般人哪。”
梭子叔叔哼了一聲,把軟軟的燭油用力捏成雕像的模樣。
此時,遠離村民聚居地的村口,勒茍獨自坐在他昏暗的小屋子里,就著微弱的燭火吃晚餐。桌上除了一碟蠶豆醬,一盤清炒苜蓿之外,還有少許虎須草。羊人們通常不吃虎須草,因為它硬韌難嚼,口感也差。但勒茍堅持每天都吃一些。在他漫長久遠的過去里,他曾經有一段時間每日靠它活命,生生磨練出一口斑痕累累又堅不可摧的牙齒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堅持吃這些玩意做什么。紀念么?
吃完自我折磨的晚餐后,他收拾好桌子,在上面攤開一本厚厚的樺樹皮大本子。本子已經寫了一多半,密密麻麻的小字,仔細看可以看到一些神秘詭譎的字眼:“僵域”、“魂靈”……勒茍將羊毛筆伸進烏賊墨汁里重重吸飽,停在紙頁上方,一邊想,一邊慢慢地寫下字母。
白楊在黑蒙蒙的清晨就來到了勒茍家的院外。他不知道該站在原地等,還是跳進院子敲門。躊躇了半晌,他走到村口鐵木下,找了根高度適合的枝椏,磨起自己的犄角來,一邊磨著,一邊張望著勒茍家黑洞洞的窗口。這是棵黑色的樹,木質像鐵一樣堅硬,羊角村所有的孩子每天都來這兒磨角,低處的枝椏都被他們磨得光溜溜的,沒有一片葉子。
很快,在磨角的嚓嚓聲中,老羊人一搖一晃出了屋子。他呆望著藏青色的天空,晨霧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白楊向他走過去,在勒茍發現他之前,有那么一瞬間,他看到老羊人臉上全是迷茫。這種迷茫像是來自遠方的虛無深淵,空空的,好像從生到死什么都沒有。白楊愣了一下。他從沒看過這樣的勒茍伯伯,這還是他們村的老英雄么?
還是勒茍注意到呆呆站在柵欄外的少年,連忙招呼他:“白楊小子,這么一大早來做什么呀?”
“噢,噢,媽媽要我買點苜蓿。”
勒茍有些疑惑。買苜蓿需要這么起早么?又不是什么搶手貨……雖然想不通,他還是去墻角揀了兩捆新鮮苜蓿遞給少年。
白楊接過苜蓿,慢慢在口袋里掏著錢。勒茍起先還耐心地等著,過了一會兒,他開始不解地打量眼前的少年:“怎么,沒帶錢?”
“不,不是!”還在猶豫不決的白楊心中一慌,掏出的銅板丁零當啷掉了一地。
勒茍打開柵欄門,連銅板都沒撿,就把少年拽進了屋子。勒茍命他在桌邊坐下,給他和自己分別倒了杯苜蓿茶,然后粗聲粗氣地說:“現在你可以說說心里的事兒了。”
“啊,我想,我就是想……大家都知道您去過那么多地方,我也想……”
“你想出去冒險,是不是?得了吧,故事歸故事,我可不想教唆你們這些小孩子出去亂闖。羊人哪,最好還是待在他們的村子里老老實實過日子比較好。”
白楊很喪氣,他想起媽媽每天晚上都要講的勒茍冒險故事,心中的熱焰又旺了一點:“可您不就出去了么!還做了那么多大事!”
老羊人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沒等少年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么,他呼地一下站起來,走到床邊,從枕頭里抽出一本樺樹皮大本子來。他草草翻著書頁,將他新寫的一頁攤在白楊面前。
“好好看看吧,小子!”
白楊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他在提出疑問之前已經被故事吸引住了。那是勒茍的冒險經歷。
圣騎士帶著他的冒險隊進入僵域時已經是初春了。他們一腳邁出生長著野莓和米蘭的灌木叢,就踩到了這塊陰冷僵硬的土地上。天空似乎也在這里分了界線,一半春光明媚,一半陰慘瘆人,有些人甚至開始覺得臉上被冰涼的細雨打濕了。
圣騎士冒險隊跋涉萬里來到僵域,是為了得到死湖里的魂靈劍。擁有魂靈劍的人可以領馭僵域內數以萬計的強大亡靈,無視一切城墻高山或海洋的阻礙,橫行世界。人族及其他種族聯軍和魔族的戰況到了緊要關頭,任何一方都想獲得魂靈劍的助力。這個小冒險隊只是其中之一,與他們同時出發的,還有很多神秘的隊伍,像一只只黑色的甲蟲,無聲無息爬向僵死之地的最中心。
這時候冒險隊已經不如從前的規模了。他們在無盡山脈的北坡丟下了被狼群襲擊而死的牛頭人,又在虛無深淵的半空中失去了火系法師。法師被深淵里的食龍鳥撕扯成四塊,它們身上還殘留著被法師燒傷的焦痕。被激怒的食龍鳥很難對付,他們好不容易才逃出虛無深淵,在較為安全的野莓林里休整了兩天之后,才踏入僵域。
羊人勒茍是個運氣好的家伙。雖然他什么能力都沒有,只會查探蹤跡、辨認路徑,卻奇跡般地躲過了一次次怪獸和魔族襲擊,在這個隊伍里艱難生存下來。但是羊人天生膽小懦弱,這一路的歷險已經將他的心智折磨得瀕于崩潰,如今到了僵域內,他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也好,不然你就在野莓林里等我們回來吧。”圣騎士同意了,“戰斗的時候也照顧不上你,而且接下來已經沒有岔路了,我們可以順利找到死湖。”
于是勒茍便擁抱了伙伴,退回野莓林里。他覺得全身心都受到了解放,在目送伙伴們進入亡靈的地盤時,甚至高興得咩咩叫了幾聲。
十天過去了,冒險隊還沒有回來。
坐在林子里吃著野莓的羊人開始感到不安。按理說走到死湖只需要兩天左右,來回加上可能的戰斗花去的時間,早就應該回來了。孤身等待伙伴的滋味是難熬的,尤其是坐在安靜的林子里,想象伙伴們將遭到什么樣的危險……勒茍被這種想象折磨得幾乎要拔腿沖進僵域去尋找他們,又一次次被理智拽了回來。他瘋狂地采集野莓,采夠了給四個伙伴的分量,他又為死去的兩名同伴采了一些,很天真地想在歸途中祭奠他們。
第十三天傍晚,勒茍坐在灌木叢下遙望著死氣沉沉的僵域。地平線上隱隱傳來細微的騷動聲,漸漸清晰起來。那些狂亂的呼喊和尖厲的哀哭讓勒茍羊毛倒豎,頭皮發麻。他躲進野莓林,爬到他能找到的最高的樹上,瑟瑟發抖。
一片灌木叢被踩倒了,亡靈們空洞的頭顱慢慢出現在勒茍的視線里。有些新死去的亡靈還保有近乎完整的身體,有些已經是一副白骨架子。他們渾身閃爍著綠色的磷光,仿佛大夢初醒一般,用夢游的速度踏過野莓林。骷髏越來越多,幾乎比林子里的野莓還要多了。勒茍看見他采集的野莓堆被一只只白骨畢露的腳踩得稀巴爛,灰白的骨頭上染滿了鮮紅。
最后幾個出現的,是勒茍熟悉的面孔。被撕開喉嚨的圣騎士失去了他的利劍,后者正插在他身邊一個魔族的胸膛上;弓箭手晃著兩只斷掉的胳膊,一步一步跟著往前挪;矮人的眼睛變成了黑窟窿,卻能準確地從樹下走過而沒有撞上去,矮胖的身體依然那么敏捷。但勒茍實在笑不出來。
在這龐大凄慘的亡靈堆中,唯一沒有變成亡靈的,是冒險隊里的水系法師。他滿臉血污,手中擎一柄幽綠色的寬劍,與他的法師袍很不相配。勒茍在樹上望著他,咬緊牙關,不敢哭出聲音。他知道現在自己不能下去擁抱伙伴了。無論是死去的,還是活著的。
“知道么,我是個幸運的羊人。”老勒茍慢慢喝著已經變涼的茶水,望著桌子對面臉色慘白的小羊人,“否則的話,我要么成了亡靈,要么被虛無深淵里的食龍鳥撕成碎塊,哪能平安地回到村子里,跟你們吹牛講故事?”
白楊訥訥地想說什么,勒茍又比他提前開口了:“不要說你也會有這樣的幸運。連最強大的圣騎士也變成了亡靈,我再也不會相信碰運氣冒險的事兒了。聽我的話,孩子,羊人最好呆在他的村子里。當初我以為自己可以做出一番大事,可我自始自終躲在別人后面,看著我的伙伴一個個倒下,卻無能為力。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滋味嗎?”
白楊走出勒茍的院子,往村中慢慢走去。他最后一次回頭時,老羊人還站在門口憂心忡忡看著他。
他們都知道,年輕的羊人將選擇什么樣的道路。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