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夜雀的夢

　　 夜雀的夢

　　她是店里最好看的模特兒，店主專門把她擺在門邊顯眼的位置，為她套上店里最漂亮迷人的衣服。每次有顧客放慢腳步打量她時，店主就忙過來介紹：“這可是我們的鎮(zhèn)店之寶！”

　　每個季節(jié)的末尾，店主都會為她換上不同時令的衣服，因此她覺得主人口中的“鎮(zhèn)店之寶”指的是她，而不是那些鮮艷卻日新月異的服裝。

　　這樣一個驕傲的模特兒，成天站在熙攘的人群之間，接受眾人目光洗禮，覺得人生美妙極了。盡管其他模特兒會嫉妒，會斜視她，會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但她才不需要搭理那些烏合之眾呢。

　　后來有一年經(jīng)濟蕭條，整條街的服裝店生意都不好，紛紛倒閉。她的主人勉強支撐到冬天，關了店，回家過年去了。

　　模特兒們都被搬到后院倉庫，凄凄慘慘地堆在一起。她穿著一件帶帽兜的羽絨服站在窗邊，依舊保持著美麗優(yōu)雅的姿態(tài)。另一個塑料模特冷冷地說：“美什么呀，也許我們很快就會被送去回收處理了！”

　　“就算變成塑料筐、塑料杯子，難道會低人一等？”她不屑地回答道，“身為一個模特兒，要時時刻刻保持模特兒的自覺！”

　　聽了她的話，有的模特兒不滿地嘀咕起來，有的模特兒不吭聲了。她繼續(xù)專注地執(zhí)行她的職責，就像面前擠滿了過去的觀眾一樣。

　　冬天愈來愈深，愈來愈冷，寒風從窗戶的破洞中嗚嗚地鉆進來，模特兒們相互安慰，慶幸自己身上穿著冬裝。有一天，一只麻雀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濺起窗臺上厚厚的灰塵。

　　“臟死了！”她身邊的一個模特兒驚呼起來，斜睨著自己肩膀上的灰，又責怪地瞪了一眼麻雀。

　　麻雀一無所知，在窗臺上瑟瑟發(fā)抖了一會兒之后，突然注意到她身上的羽絨服，便撲騰起來，徑直鉆進了她頸后的帽兜里，舒舒服服窩在暖烘烘的毛絨之中。她嚇了一跳，別的模特兒看著她略微狼狽的樣子，都忍不住笑起來：

　　“這下可有好戲瞧啦！很快你就會渾身都是鳥糞，頭上沾滿羽毛，什么優(yōu)雅姿態(tài)都沒有了！”

　　她沒有回答。頸后的帽兜里那個小家伙睡著了，一起一伏的呼吸透過羽絨服觸到她的塑料肌膚，漸漸將她的脖頸、肩膀烘暖了。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

　　麻雀在每天正午最暖和的時候飛出去覓食，在傍晚起寒風的時候回來，熟門熟路地鉆進她的帽兜里，滿足地吧唧幾下小嘴，慢慢睡著。

　　她小心翼翼地感受著它的呼吸，它梳理羽毛時的動作和睡夢中的不安抽搐……麻雀在夜晚陸續(xù)不斷的小小夢境，完整地重映在她的腦海里。她仿佛在高高的空中掠過城市，或是低飛穿過樓群、消防水管和電線桿，乘著溫暖的陽光和正午微涼的風，呼朋引伴，追逐嬉鬧直至日暮。

　　“有朋友是件開心的事情，對吧？”她在心里悄悄問它。

　　麻雀抖了抖羽毛，把頭埋在翅膀下面繼續(xù)做它的夢。

　　就這樣，一個冬天過去了。街上的景象漸漸恢復和繁榮起來，樹上不僅發(fā)出了新葉，也來了許多陌生的鳥兒。麻雀在外面呆得越來越久，回來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她每天都焦急地看著漸漸變暗的窗外，心里默數(shù)著離月亮升起還有幾個小時。

　　麻雀回來時往往很疲憊。它做的夢比以前少多了，但更加色彩繽紛，驚險迷人。她在那些碎鉆般零散璀璨的夢境之間來回徘徊，久久不愿離開。

　　天氣逐漸變暖，后院光禿禿的石板間鉆出了柔軟新鮮的小草，沿著石縫寫出淺綠的十字。她眼巴巴地望著窗外，麻雀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來，可能是嫌那沾滿羽毛、亂糟糟的毛絨帽兜太熱，夜里就歇在露水濃重的樹椏之間了。

　　“你被你的小朋友拋棄了呀。”別的模特兒嘲笑她，“它才不會陪伴我們這群無趣的假人呢，和別的鳥兒一起飛來飛去才是正確的選擇。”

　　她沒吭聲，依舊靜靜地注視著窗外。石板間蔓延野草，院墻上漸漸爬滿綠藤。

　　在知了準備好宣布夏天來臨時，店主回來了。他要好好整修服裝店，重振旗鼓。模特兒們在倉庫里興奮地交頭接耳，談論著從前的人群和喧鬧，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些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興趣。她失去了作為一個假人模特的全部生活趣味，真是莫大的悲哀！

　　服裝店開業(yè)前的某個晚上，麻雀跌跌撞撞地飛進了倉庫，掉在窗臺上。她眼睛一亮，緊接著發(fā)現(xiàn)麻雀受傷了，收起翅膀時翅尖錯開，交叉成令人心痛的角度。麻雀勉強蹦跳幾下，蹦進它熟悉的帽兜里，閉上眼睛睡著了。

　　她緊張地感受麻雀的夢境。這回不再是輕快晴朗的夢了，混亂，黯淡，令人心悸的追捕和四濺的血花，她匆匆看了幾眼便不敢繼續(xù)，愣愣地站在黑暗之中。

　　緊接著，她想起來服裝店重新開業(yè)的事。店主絕不會讓她穿著這間臟兮兮的羽絨服站在陽光普照的大門口，也絕不會容忍一只麻雀生活在她身上的。她滿懷悲哀地對那只懵懂的小鳥輕聲說：“你還是去找別的地方住吧，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被趕走的。你受了傷，萬一被抓住就更危險了。”

　　但是麻雀沉浸在黑甜的睡夢里，什么都沒聽見。它喜歡這種可以忘卻傷痛的時刻。

　　店主果然來清理倉庫了。模特兒們緊張不安地等待著，角落里一個模特兒低聲哭了起來，因為她的小腿被老鼠咬了個難看的洞，這宣告了她職業(yè)生涯的終結。

　　她耳中聽著同伴的哭聲，心里亂糟糟的。麻雀在早上艱難地飛出去覓食了，等它回來見不到她，該怎么辦呢？

　　店主讓幫工把壞掉的模特兒放到倉庫最里面，用來掛那些賣不出去的衣服。他一個個檢查著，終于走到她的面前，目光落在她肩膀上。那兒散落著一些淡褐色的羽毛。店主繞到她身后，看見那個臟得不像話的帽兜，咒罵不停，喊著幫工過來，吩咐他們回頭將她清洗干凈搬到店門口，換上最新款的夏裝。

　　她著急得快要掉下眼淚，突然看到一只老鼠在不遠處探頭張望。等到店主離開，她急忙求老鼠過來幫忙，把自己的腿咬壞、腳趾頭咬斷。

　　老鼠吃驚地聽著她的請求，猶豫不決。她苦苦央求，不斷說著麻雀的傷勢。最終老鼠被她打動，輕輕啃下她的一截小腳趾，叼起來溜走了。

　　她松了口氣，忍受著刺痛等待麻雀回來。

　　如她所愿，店主發(fā)現(xiàn)了這個令人痛心的瑕疵，暴跳如雷，最終只好讓她呆在了倉庫里，那個冷冷清清、無人問津的角落，臟兮兮的羽絨服還掛在她身上。和她呆在一起的殘壞模特兒們，個個顯出灰心喪氣的表情。

　　然而她的臉上卻閃耀著幸福的光芒。她遠遠望著窗外的夜色降臨，而繁星次第亮起，月光也漸漸在黑暗中彌漫開來。黑夜讓她擁有比別的模特兒更為奇異的生命感受。這感受與白日一成不變的喧囂和灰塵不同，是溫暖寧靜，充滿想象的。她獨自擁有，而且不懼怕失去。

　　她在等待熟悉的振翅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