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你的每一種藍
1.
有這么一個地方，那里沒有城市，沒有村莊，只有樹林和草地，每天的天空都是晴朗的。太陽從東山后面升起來，再靜靜地落進西邊無邊無際的樹海。每個夜晚的月亮都是潔白的。
一個女孩獨自住在林間小屋里，她有一頭奶牛和一只母雞。女孩過著平靜單調的生活，在早上固定的時間起床，打掃房間，縫補衣服。當一切工作都完成時，她就會做一塊一人份的蛋糕，坐在灑滿陽光的窗臺上慢慢吃。
女孩管這蛋糕叫晴天蛋糕，因為它從里到外都是晴天的淺淺藍色。藍奶油是用一種清甜的漿果做成的，用不完的漿果，她就丟到門前的草地上。
小鳥們總是在這個時候飛過來一搶而空。
有一天，女孩在夕陽里慢慢吃掉最后一點藍奶油時，她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寂靜樹林，嘆了口氣：
“我多孤單啊。真想有個人能坐下來陪我說說話，我會做兩人份的晴天蛋糕端再泡一壺蜂蜜茶……”
她這么自言自語的時候，突然發現林中微微晃動著一點亮光。她放下盤子凝視著窗外。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應該是一只貓頭鷹在睡夢中睜開了眼睛。”
光芒靠近了一點，比之前更明亮了。現在她看清那光芒是紅色的。
“也許是掉下來的星星在樹葉里燃燒起來了。”
她決定出去看看。
但就在她換上外出的鞋時，外面有人敲起了門。
“誰啊？”
“過路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她，“想借宿一晚。”
女孩打開門，黑暗中燃燒著一盞溫暖的燈。它被提在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手里，映照出他疲憊的皺紋，溫和的眼神與肩膀上磨白的包袱。
“請進來吧。”女孩很樂意有客人來訪。她飛快地從屋后抱來溫暖的干草，為客人鋪好床。然后她找到剛剛回窩的母雞，對它說：“明天請下兩個蛋，好嗎？”
“好的，親愛的女孩。”母雞咕咕地回答。
2.
第二天，女孩做了雙人份的晴天蛋糕。
“顏色真漂亮。”老人稱贊道。
“嗯，我做的是天空顏色的蛋糕，因為這里日日都是晴天。”女孩開心地說，頭一次有人說她的蛋糕好看。
老人嘗了嘗藍奶油，放下勺子：“可晴天會變幻各種藍色的呀，要是你能做出不同顏色的天空就更好啦。”
“各種藍色？”女孩重復了一句，依然滿臉不解。她只知道天空是藍色的，草地是綠色的，奶牛是黑白色的，母雞是金色的……難道事物的顏色還會變化嗎？
老人同情地沉默了。這個孩子一直住在單調不變的小地方，他不知道該怎么向她解釋世界的瞬息萬變。
“我該出發了，謝謝你，孩子。”老人吃完第三天的晴天蛋糕后，將包袱背在肩上，向女孩告別。
女孩吃驚地看著他：“你要走？”
“是的。”老人點點頭，“還有那么多地方沒有去過呢，我的旅途遠未結束。”
“可，可是……”女孩拽住老人，結結巴巴地說。她沒想到一個人可以自由自在地來去，她以為陌生人的出現，也意味著會永遠留下來，和她坐在一起談天說地，在夕陽里喝茶，吃細膩溫暖的藍色蛋糕。就像墻下那棵今年剛出現的小葡萄藤，發芽之后就會無休無止地爬上屋檐，在她的窗口搖曳綠色的小葉子，永遠不會去別的地方。
但老人向她告別，然后離開了。
第二天，女孩呆呆地坐在窗前。
太陽沒有出來，對此她感到憂愁而驚訝。
“今天的天空是灰色的。”她自言自語地說，“好奇怪，它和我心里的顏色一模一樣。”
女孩從架子上拿下一罐芝麻粉，倒進面糊，做了一個灰撲撲的蛋糕。
女孩把盤子端到陰暗的窗臺上，垂著睫毛拿起刀叉，切開它嘗了一口。和晴天蛋糕不一樣，它淡淡的甜味中夾雜著一絲絲苦澀。
“就叫你陰天蛋糕吧。”女孩說，然后一口口吃完了雙人份的蛋糕。
窗外淅淅瀝瀝地落下了小雨。那是女孩從未聽過的聲音，她仰起濕潤的面龐，側耳傾聽。
3.
離開女孩家后的幾個月，老人又繼續造訪了森林，另一座森林，高山，以及其后連綿的山，還有沙漠，湖泊和海洋……然而，每當他看到大片的藍色時，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個住在林間的孤獨孩子。
有一天，他來到平原上的城鎮。那兒人聲鼎沸，燈火徹夜不熄。老人為餐廳工作來換取下一段旅程的路費，每天晚上睡在閣樓的小房間里。從窗口望出去，原本墨藍的天空由下而上地被燈光映染成暖黃色，橘紅色和絳紫色。
他悵然地想著很久以前曾經見過的蔚藍天空。那么純粹的藍色，像一個孩子深深的愉快心情。
結束餐廳的工作之后，老人背起比之前更破舊的行囊，轉頭向來時的路走去。他攀過高山，穿過沙漠，越過大海，花了很長時間才在樹林里找到當初的林間小屋。回來的路比原先糟糕泥濘一百倍，因為天氣很壞，雨不知道下了多久，將四處的土地變成沼澤。烏云將整個樹林籠進黯淡永恒的夜幕之中。他驚訝地停腳半晌，然后心中不安地繼續前行。
林間小屋的窗口黑洞洞的，奶牛睡在屋檐下，葡萄葉落在它黑白相間的斑塊之間。母雞悲傷地蹲在牛尾巴旁。
咕，咕，
晴天再也沒來過。
老人渾身都濕透了，他趟過湮沒在雨水中的草地，推開小屋的門。
屋里只有一點黯淡的燭火，照亮了一小塊桌面。老人點燃提燈，赫然發現女孩伏在桌邊睡著了，面前放著一塊大理石墓碑般的黑色蛋糕，只吃了一小口。
老人正好餓得要命。他輕輕放下提燈，在桌邊坐下，叉起蛋糕送到嘴里——他嗆得馬上吐了出來。蛋糕的味道苦得要命，像鹽巴。
女孩被他的動靜驚醒了，她撐起疲憊的胳膊，見到他，臉龐一下子亮了起來。
“我餓了，孩子，做塊晴天蛋糕吧。”
4.
母雞跳到門檻上，撲著翅膀咯咯叫著，奶牛甩甩身上的雨水和落葉，走到草地上去享受午餐。陽光猛烈地傾瀉下來，把草地弄得亮晶晶的。
女孩重新快樂起來。風不知何時悄悄來訪，在屋頂嗚嗚地吹過，撥弄著四周樹林，發出美麗的聲音，讓天空不斷變幻著各種藍色。她吃驚而著迷地看了好久好久，直到老人抱怨他的肚子快要餓空啦。女孩急急忙忙跳起來，去拿牛奶和雞蛋。
很快，她做好了一塊多層蛋糕，精心地調出不同程度的藍奶油涂在上面。老人坐在餐桌邊，不斷地跟她說著話。
“這是湖泊的藍色，對，再淺一點，可以看到水底魚兒的藍色。”
“這是沙漠的藍色，你只能在晚上見到。但你一定會喜歡上那里的，星星會在夜晚的沙漠上空悄悄唱歌，它們很害羞，不肯在人多的地方出聲。”
“這是大海的藍色，”老人掏出他在海邊拾到的淺藍色貝殼，“比它更深，有波浪般的變化——就像樹林上方的綠色波浪，但比那要迅速得多。”
女孩把貝殼輕輕放在屬于大海的那層藍色蛋糕上。
“這是河流的藍色，黎明的長河。”
“這是山峰的藍色，孤獨的雪山。”
女孩最后做出了一座無與倫比的藍色蛋糕，它多美啊，把整個小屋都映成了清澈的藍色。奶牛從窗口伸進頭來，偷偷叼走了頂端那串藍漿果。母雞奮力跳起來從它的嘴邊搶了一顆。
“還差什么嗎？”女孩端詳著她的蛋糕，忐忑地問。
“不，不差了。”老人連連搖頭，“我見過的所有藍色都在里面了。”
女孩很開心，她終于認識了世界上的每一種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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