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玉走上岸,躲躲藏藏地向村中走去。
上一次她回來過,沒什么事情,因此她也放松了一點,直奔家門而去。
老婦開了門,見到女兒,慌忙撐著老朽的膝蓋下拜:“見過河神娘娘……”
“娘,別這樣!”姚玉更是驚慌,急忙扶起她。
“娘,娘,我上次不是說了么,我不是河神娘娘!我根本沒死,河神大人救了我,還讓我住在河神宮里呢。”
“是啊,是啊,河神娘娘,您好福氣啊!”老婦笑得一臉褶子,連連點著頭請姚玉進屋。
“我沒當娘娘,我當的是廚子……”
姚玉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
“對了,娘,上次我回來,讓你去城里買的水晶柿子買著了么?”
“找著啦,哎,馬上給您。快過季了,我難得買到了一籃。有了這好吃的水晶柿子做配菜啊,河神大人肯定會更中意你的!”
“我不是娘娘,我只是個廚子!”
“好,好,您別氣啊,可別氣壞了身子。”
姚玉進了屋,一臉倦容。娘兒倆在屋內坐定,老爹和弟弟聞聲從里屋出來,還沒開口,屋門再一次被推開。
“西門大人?您這么晚來,有,有啥事嗎?”老爹聲音有點發抖。
他可沒忘記,前幾天那一輪新祭祀,這位大人宣布,河神根本就是迷信,叫人當場將幾個神婦巫婆扔進了河里。
面相莊嚴的男子帶著三個隨從站在門口,聲音陰沉:
“你們散布鬼神怪談,惑亂人心,作為本地的官員,我必須阻止這件事情。”
“迷信?大人,您可別這樣說啊,當心河神大人發火!……啊,我女兒現在已經是河神娘娘了,不信,我請她告訴您!”
“娘!”姚玉站起來,有些無措地望向那位西門大人。官差們面無表情地回應她的目光,其中幾個已經將繩子攥在了手里。
意識到有危險,她眼中漸漸出現了警惕的神色。
氣氛壓抑,老婦在女兒和官差之間呆怔了半晌,突然臉色一變,跳著腳大罵起來:
“死女子啊!你做了鬼,還回來做什么,連累你老爹老娘!還有你弟弟,啊?他有什么錯,你要這么害他啊?!”
姚玉木然站立,不發一語。
“——把他們捆起來。對,塞住他們的嘴。”
我緩緩吸了口氣。
隊伍已經行至江邊。幾聲輕微的水響。須臾,四個人原路返回,西門大人面上如釋重負,松弛出幾道紋路。
我目送他們進村。天空轟然作響,大堆的黑云不斷聚集過來,在那座小小的村子上翻滾。
但隨即我克制了自己,揮手收去了風雨。
他不信我的存在?
隨他去吧。
我迅速來到岸邊,結印作法,讓沉入水中不久的四人浮上來。老夫婦倆已經昏迷,那男孩子用力咳著吐水,有點迷茫地瞪著我,訥訥地不敢說話。
姚玉倒是沒有暈過去,但神智昏沉,一直沒有清醒。
快速思索了一下,我決定將他們都帶回河神宮暫且安置,其他事情,等婚禮舉行過了再說。
等姚玉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晚,我的婚禮開始了。
我讓小水玉們負責婚宴,差強人意,總算還過得去。客人走得差不多的時候,伏羲派一條小龍下到河里來送賀禮。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我和宓妃坐在房中,打開禮盒,是一卷空白的畫軸,絹色淺黃,有淡淡的符咒紋路,卻不知是何用意。
“父神總喜歡打謎語,這大概是代表他接受你這個女婿了罷。”宓妃笑著說,珠玉在她的鬢間顫動,愈發襯得她嬌艷動人。
我突然心中有些煩悶,站起身去開窗。廂房的窗是對著后花園的,我一眼看到,姚玉獨自一個人進了后花園,一點點收去了剩下的宴席。
來道喜的各路神仙已經走空了,偌大個后花園黑漆漆的,只有一尾雪色魚兒游在她身邊,為她照明。可那光芒是多么微弱啊,水晶碗碟上棱角分明的折射將這些光芒放大了些,魚兒在每一片透明中曲折地閃動。
然后,我看到另外一個影子站在了光芒之中。
“阿姐……”
姚玉沒料到弟弟會突然來找她,嚇了一跳,碗碟的光芒一陣晃動。
“小水,你不在房里好好歇著,跑到后花園來做什么?”
那個年輕的少年囁嚅著,我凝神望去,看到他好奇且忐忑的目光,垂向地面,像一對躲躲藏藏的小魚。
“阿姐,你、你真的不是河神娘娘……?”
手上捧著碗碟的姑娘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氣,我聽見了,仿佛整座后花園都隨著這聲嘆氣而水波凌動,恍惚地晃了起來。
“今天是河神大人成親的日子,你再亂說,當心被趕出河神宮!到時候你哪都去不了……那個狗官如此心狠,決不允許我們一家再在村里待下去的。好好在屋里休息,沒事別亂跑,待明日聽候河神大人的安排!”
姚玉一口氣說道,然后捧著碗碟匆匆走出了后花園。那雪色魚兒輕飄飄跟了上去,游在身后少年困惑的視線之中,很快消失了。
姚玉的家人已經在河神宮里住了三天。小蝦多次來向我通報,他們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我將怎么處置他們,那老婦甚至已經嚇得躺在床上成天哼哼了。
我還是沒想好該怎么辦。
留下來,在宮里打雜?
——沒那么多事情讓他們干啊,最多讓姚玉燒燒飯。再說,這么多凡人留在我宮中,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把他們一家送到別的村子里去?
想法不錯。
——但是,姚玉會不會跟著一起走呢。
我驀然回神,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糾結的問題,只有一個。
只是那一個。
十年后的河神宮,依然平靜無波。水面之下天氣晴好。
然而這一個十年,比此前的數百年都要漫長。
岸上一片民不聊生。發大水的次數一年比一年多,黃土之上泛濫成災。
——可這也不是我的錯啊。都是那沒事找事的雨神貪杯,愈來愈容易醉酒誤事,把我的河水滿溢上岸,每年都要淹沒一二十個村莊。于是岸上的凡人比賽似的往河里扔祭品,我的河神宮快成羊圈了。
姚玉這幾年的烹羊技術見長。
還好自那西門大人之后再沒有哪個村子拿活人當祭品了,不然還要麻煩些。
我一直讓姚玉將我存的一小瓶水玉精華喝了,好變成真正的水玉子,在水底也方便一些。否則無人護著的話,一出河神宮,她就會被淹死。
那瓶水玉精華被她拿回去,置在廂房桌上,卻從沒喝過。
如今她二十五六,已不再是年輕姑娘,面容與性格益發沉靜。除了往返于廂房與廚房之間,她幾乎從不在河神宮里行走。
也從沒出過河神宮。
我曾建議送她去下游那個村子看望一下家人,她只是搖一搖頭。
莫名其妙地,見她那成日無悲無喜的表情,我心中總是有種煩躁感。十年前那個年輕活潑的小姑娘,怎么就變成這副神仙德性了!
她娘對她的打擊,真的有那么大么。
宓妃依然沒有回來。
三日了。
我不記得上一次聽她為我撫琴是什么時候。一年前?三年前?
靈犀蹭到我身邊,膽怯地望著我:
“大人……”
“嗯?”
“您已經在門口站一晌午了,這河水都被太陽曬熱了,您還是回宮歇息吧。”
“沒事回去看你的門去。”
靈犀訕訕地退到原來的位置。
遠處蒙蒙的水中,流過來一道道光芒與波痕。
“娘娘回來了?”靈犀的語氣如釋重負。
不是。
那人越行越近,是個龍子。當初伏羲派來給我們送賀禮的那條小龍。
他行了禮,然后傳了伏羲的旨意。令河神獻河圖,宓妃獻洛書于大禹,助他治水,成就千秋功名。
河圖?
“就是那日上神遣我送來的賀禮。”小龍恭恭敬敬回道,“河圖本有鎮宅吉祥之效,如今天下大亂,還請大人舍寶救人。”
嘁,這伏羲老兒忒小氣,送個賀禮都要回收。
我回房將那河圖拿出來。自成婚之日起我就再沒認真細看過它。如今淺黃色的絹布上,符咒紋路異常明顯,曲曲折折地閃動著,九州各路水道隱隱現于神光之中。
天下河圖。
聽說岸上那大禹正在率領人們開挖河道,疏導洪水。有了河圖,大概能更輕易地完工罷。也好,讓那些凡人少受幾年苦。
卻不知那洛書是何物件,我想。應當去找宓妃問問。
收起河圖攏于袖中,行出房門,我迎面遇見了姚玉。
“大人。”她行禮,一臉疏離。
我有些氣悶。怎么說也有十個年頭了,這丫頭居然還如此生分!——甚至比剛來之時還不如!
“你隨我來。”我硬邦邦地命令她,然后甩袖走在前頭。
她順從地跟上來,也不問去哪。
出了河神宮,我徑直向水面行去。姚玉跟隨在我的身側,我偶爾一次偏頭看她,在淡金色的辟水神光之中,她眼簾低垂,睫毛上竟有些濕意。
辟水神光失效了?
遠遠地,聽到喁喁細語和輕輕笑聲。
混雜在熟悉的琴音里,卻是那么不和諧。那很久以前在河神宮里回響的神樂,此時讓遍地荒草綻出閃爍的螢火來,一點一點的淺綠色,緩緩浮動在奔騰昏黃的河流岸邊,在水聲之中顯得那么安靜,那么漂亮。
我頓住腳,金浪在足底翻滾,聲勢漸長,呼嘯著沖上了河岸。散落在荒野各處的,灼灼動人的滿地光華,一擊而散。
荒野中步出兩人,宓妃手中抱著琴,眼神定定地看著我,仿佛下定了什么魚死網破的決心般,發梢跳躍著灼熱的火。姚玉一見,不由得滿眼疑惑,張嘴欲言。我止住了她,目視宓妃,沉聲道:
“夫人。我有事找你。”
宓妃聞言一怔,略微茫然了一晌,爾后定定神,道:
“馮夷,我們……不要在一起了罷。”
雖然突兀,但我并不意外她說出這句話來。沒有理會她,我將目光移向她身邊那個人。
大羿。
帝俊的另一個兒子。
此時,他手持帝俊賜予他的巨大神弓,昂然立于宓妃身邊,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一臉正氣,隱隱顯出怒意。
好啊,真好啊。我心中冷笑。
現在,我是九隆了么。
大羿上前一步,護在宓妃身前:
“河神,你放了她罷。當初她迫不得已下嫁于你——”
“住嘴!”
我一聲怒喝。這不分青紅皂白的小子,他知道當初究竟是什么樣的情況么?
大羿怔了一下,眼中卻是戰意陡盛:
“好你個河神,你殘忍暴虐,年年發大水讓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如今還囚禁著宓妃不放,今日,且讓我來除了你這個禍害!”
言畢,他張弓搭箭,直指我的眉心。
“你且慢來!”
一個人立于不遠處的河岸,高聲叫道,卻為時已晚。帝俊的神弓,果然不負威名。我剛剛看到他的弓弦顫動,神箭便已到了我的面前,死亡和毀滅的氣息勢如破竹地向我襲來。
一片黑影覆住了我的臉龐。
遠處那人疾奔而來,迎面叱責大羿:“怎能如此莽撞!”
再一轉身,他倒抽一口冷氣,不敢上前,只好深施一禮:“河神大人……大禹在此請罪!大羿是我的屬下,如今他鑄下如此大錯,無可補救,但憑您處置!”
在他身后,大羿滿臉不甘,宓妃的手一松,古琴落到地上,凄鳴陣陣。
弦斷了。
我沒有理會他們,手緩緩舉到面前,用力拔出那枚神箭。
左眼很痛。痛徹心底。
箭身有殷紅的血珠一滴滴滾落,很快,神箭光潔如新,只余箭頭那一點青色的血液凝在上頭。
蒼青色的神血。
一點殷紅緩緩滲入我眼中的傷口,與蒼青色的血液混在一起。很燙,燙得我眼淚流了出來。我不敢置信地低下頭,那滴顏色渾濁的液體便滴在了姚玉的身上。
如果不是那枚神箭當胸穿過她的身體,以致偏離,大羿的箭將直直刺入我眉心死穴。
她為什么會擋在我面前?
她為什么能擋在我面前?
我只會機械地反復想著這兩個問題,腦中一片混亂麻木,隱隱聽到大禹的嘆息:
“好好一個姑娘……大羿,你……混賬東西!”
此時我卻突然平靜了下來,伸手抱起姚玉毫無生氣的身體,轉身欲踏入水中。
“河神大人留步!”大禹在我身后焦急地大聲說,“上皇伏羲曾托夢于我,道是您會傳我河圖,娘娘傳我洛書,以助治水,您……”
一卷畫軸飛到大禹手中。我冷聲道:“煩請你向宓妃索要洛書罷。此后,她的事情一概與我無關。”
河水咆哮著向兩邊分開,我的腳步未停,直直走了進去。
我還記得當日靈犀看到渾身是血的姚玉時,幾乎嚇傻的表情。
我還記得我抱著姚玉穿過后花園進入她的廂房時,沿路所有的河蚌都驚嚇得張開了殼,到我回來的時候都沒合攏。
廂房里那瓶水玉精華還在,我給姚玉灌下去,好歹保了一絲氣息,卻是不能成神了。
甚至都沒有醒過來。
她沉沉地睡在那里,就像當初從上面掉下來時,我第一次見到的模樣。已經過了十年啊,她臉上仍是稚氣未脫,依舊是那時與水玉子戲耍的小女孩,但已有了心思深重的痕跡。
我日夜凝視著她,重傷的左眼經常影響我看清她的面容。
我做錯了很多事情,不知道如今后悔有沒有用。
既然水玉精華能保住她的命,是否再多一點,就能讓她醒來呢?
我重新開始四處尋找水玉花。如今已成神的我做這件事更加容易,走遍了九州大地,收獲頗豐。
心中也開始漸漸有了點希望。
途中偶爾會碰到熟人。大禹帶領著一幫人四處奔波,在炎炎烈日下開挖河道,他的確是個盡心的王者。我沒有駐足,越過潺潺的河流,繼續趕路。
一次, 我看到大羿也在人群里,用曾經拿過神弓的手揮舞著鋤頭。宓妃不在他身邊。我在另一處看到一條新的河流匯入黃河。人們稱它洛水,傳說洛水中有一位美麗的洛神,不少人為她吟詩作賦。
我遠遠望了大羿一眼,轉身離開了。
身后,那個年輕人剛剛挖好的一段河道兩邊,比人高的土堆滾滾而下,瞬間將河道填平了。
每年夏季,我都會回河神宮一次,帶著我從每一朵水玉花中小心翼翼接至瓶中,又花了多日煉出的水玉精華。那些花兒生長在每一片干凈的水域中,清香宜人,無憂無慮地潔白地笑著,仿佛她的當年。
可她一直沒醒過來,卻是一年一年蒼老。她究竟在做什么樣的夢,讓她如此流連忘返,不愿出來,青春歲月都拋擲一邊?
每次回去,見到她依然如故,沒有醒來,也沒有失去最后一絲氣息,我心中便翻騰著意味不明的情緒。這個時候,河神宮里的人都萬分小心,因為一旦觸怒了我,河水便會大漲,沖垮兩岸。
我不在乎那些。
年月隨著河水流走,河神宮靜靜佇于河底,沒有人打擾。岸上的人也越來越不相信我的存在,某一年,再也沒有祭品丟下來。
此后的時光更加孤單。
一年又一年,仿佛重復著一場永無終日的噩夢,她在夢中,我亦在夢中。
我們困在互不相干的夢境里,無法脫身。
在某日的恍惚之中,我突發奇想:以我自己為祭,是否能換回她的蘇醒?
忽聽有人于岸上高歌,聲音蒼涼,在水中幽幽沉浮。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我坐在窗邊,轉頭望向床上那安靜年老的軀體。如今,我連那最后一絲氣息,都沒有把握是否依舊存在。
突然間,受傷的左眼再一次刺痛,模糊。
我終于意識到,這不是夢境。
即便強大如我,也無法挽回歲月了。
201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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