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圖
河神宮后花園,天晴水靜。
我剛剛泡好水玉茶,聽到頭上“撲通”一聲,一個人掉了下來,緩緩沉到了水底,大約離我幾步遠的地方。
又來一個。
我嘆了口氣。茶是暫時喝不成了,只好先放下紫砂壺,先去救人。
和所有的姑娘一樣,這位也是身著大紅嫁衣,畫著紅艷艷的新娘妝……也是被捆起來的。
而且捆得比之前都結實,我解了半天。真是的,以前上面的人多好哇,丟些牛啊羊什么的下來,有時候還是烤熟的,現在改成丟活人下來,不單要解繩子,還得費心思處置她們。
大概澆了一半多壺略燙的茶水,那姑娘右手抹著臉,左手撐地坐了起來。我不想向你描述她醒來后的反應,因為自從岸上的人開始把人丟下來,這個流程我已經重復了七十八遍。
于是現在,那姑娘正蹲在地上虎虎生威地解剖一條我沒見過的大魚,弄得血雨腥風。
“——河神大人,您放心,我一定能做出叫您稱贊的菜來!”她一面利落地砍掉大魚的尾巴,一面快速地說。
我擔心地望著她手中那條軟軟的魚尾。這么暴力的技術真的可靠么?
之所以留下她,而非如此前七十八位姑娘那般遣送回岸上,或放到下游無人認識的地方,是因為她自稱最會做魚菜,岸上的漁民們中沒有人不曉得的。而我,正好缺一個廚子來做一桌有面子的菜,鎮一鎮那蛟龍二將。這兩個家伙奉北海海神若之命前來拜會我,卻是實在氣人:他倆居然從家里帶來了廚子和食材,說是吃不慣我這兒的淡水河鮮!
開玩笑,我泱泱大河怎能輸給他們北海?他北海有我黃河大么?
于是,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眼前這位的身上。
“姚玉姑娘,小神將整條大河的面子托付與你了?!?/p>
“這菜不錯,有點我們家里的味道了?!彬札埣准毤毱穱L著菜肴,長長的指甲欣賞地撕下另一小片魚肉。
“的確夠味兒。”蛟龍乙面露不甘,卻也實心實意地夸獎道?!啊獏s不知這是何做法,竟與我們海中如此相似?”
我躊躇滿志地聽他們稱贊,隨即讓人請出臨時廚子:“這位是河岸上漁民的女兒,姚玉姑娘。”
她滿面煙火氣尚未洗去,見客人喜愛自己的菜肴,靦腆地笑了笑,低著頭,抬眼偷偷瞄了一下客人們,大概是被蛟龍的奇異外形吸引住了。
“不愧是喝河水長大的,十分靈秀呀?!彬札埣仔蕾p地以長指甲敲了敲桌沿。
蛟龍乙卻依舊咀嚼著魚肉,考慮半晌,慎重地開口問道:
“丫頭,我且問你,這魚,你是打哪兒弄來?”
姚玉一愣,尋思了一會兒,答:“廚房邊上吶,我見它被鎖在那兒,道是兇猛的獵物呢!雖然沒見過這種魚,但味道定是不差——越是兇猛,肉質可越是好呢?!?/p>
兩蛟龍在她說出“廚房邊上”的時候,已然色變,爾后蛟龍乙面露辛酸之色:
“罷了,罷了……只可惜了跟隨我多年的小中!”
我聽得愈發疑惑?!靶≈小焙卧S人也?
須臾后我得知,姚玉這丫頭,把人家放在廚房喂食的中華鱘座騎給抓來燉了。
不管如何,這頓飯局總算應付過去了。我打算給姚玉三兩枚琥珀玉貝什么的,打發她回岸上去。
我漫步來到后花園,臨時廚子已經變成了水玉子一類的人物,和我的侍女們笑鬧在一起。捉迷藏。
“……姚玉姑娘?!?/p>
叫了好幾聲,她才聽到,沖我燦爛一笑,歡欣鼓舞地回答:“等等,我們玩完這一局就好!”
我只好等她抓住所有的侍女。她們都是水中的精怪,個個有變幻之術,藏身于滿地水草、珊瑚、巖石之間,沒成想這眼尖的丫頭竟一個個將她們都尋了出來,一抓一個準兒!
還真有些了得呢。
等她玩夠了,十分有主人架勢地來到石桌旁,端起茶杯的時候,我才繼續問:“姚玉姑娘,你想回自個兒的家么?”
她再次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與此同時,我已經抬手喚靈犀將軍過來,準備送她上去了。
“回家?為啥要回家?”
……我語塞。為啥不回家?
“他們把我獻祭給你了呀,河神大人!”她理所當然地喝了一大口水玉茶?!拔易匀灰S您了?!?/p>
“你不想回去和家人團聚?”
“咳?;厝ニ麄冞€不是要再把我丟下來,從水里回來的,除了鬼,還能有什么?我才不想連累爹娘也被捆起來丟進水里吶?!?/p>
“……我可以顯靈讓他們不敢傷害你的家人?!?/p>
“算了,多謝大人您的好意。我覺得這兒比上面好。”她慢慢轉著空杯子,眼睛卻看著花園里時隱時現的侍女們。她們正忙著將剛剛戲耍時碰歪了的柵欄和雕像扶正。
“當真不回去?”我郁悶了。
“當真。”
我默默地往她杯中續了水,揮手讓靈犀將軍退下。這老實的家伙莫名其妙摸摸頭,回去繼續蹲門口了。
既然是人家的意愿,我也不好強迫。誰讓我是耐性極好的神呢,都是當年為了化成仙體、上山下海四處尋找水玉花磨出來的耐性。連續汲取一百天水玉花汁液之后我便成了河神,一直住在這里。我應該是最悠閑的神了,基本上除了喝茶賞魚對祭祀品吐吐槽以外什么都不做。要不是春秋之交我老愛感冒打噴嚏,我連洪水都懶得泛濫。
神的生活其實也挺無聊的。
可如何安排這姑娘又是個問題。我的侍女里沒有人類,都是些小魚小蝦小貝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也用不著我安置。她們素日安分守己,該清潔花園的按時清潔,該準備飯食的準時準備,沒事的時候就趴在河底或是石頭縫里吐泡泡、發呆、互相擺弄鉗子……非常省心,我對她們也沒什么要求和交代。可這姑娘呢?
難道要從臨時廚子轉為正式廚子?
河神御用廚子姚玉,在河神宮正式上任第二個月第一天。
——小貝,姚姑娘呢?
——不知道。
——見著姚姑娘了么,小蝦?
——沒見著。
我在后花園溜達了兩三圈,依舊沒發現我的廚子。抬頭看看被水波浸潤得瀲滟四溢的天光,已是半下午了罷。再過一會兒就是黃昏了。
……我的午飯還沒出現。
——我看見了,她叫靈犀將軍帶她上岸去了。
褐色的巨大水草在花園門口搖晃著對我說,很是自豪它能夠提供消息。
上岸?
難道她心有悔意,自己回家去了?
我滿懷疑惑地隱了身形,來到水面上。許久沒上來,一時未適應灼灼日光,我瞇眼朝岸上看去,河岸、樹木、房屋都浮動在一種昏黃而明亮的光芒之中。
而在橙紅色的河岸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蹲在那兒,身后是被河水沖刷得坍塌的低矮土崖。
我踏水而去,很快到了河岸。
“……靈犀,你在做什么?”
靈犀將軍轉過身來,委屈地望著我:“河神大人,姚姑娘她,她進村子里去了。”
“沒告訴你什么時候回來?”
“沒有。”
我心里一沉,有些不悅。與此同時我吃了一驚:自成河神以來,我極少有不悅的時候啊。
心浮氣躁。我對自己感到很訝異:作為水神,竟然會產生這么大的火氣?
估計上個月姚玉給我做的菜火氣太重了。果然該換廚子了啊。
我一時無話,靈犀將軍見我這般,沮喪地又蹲到河岸邊了,就好像他常年為我鎮守在河神宮門前的樣子。
愣了一會兒,我覺得我應該回宮了。
再找個新廚子。
也許我會很懷念岸上風味的菜。但我畢竟是河神啊,什么樣的食物不能弄來?
……再不濟,等第八十個祭品唄。也許她做得更好吃。
正待舉步下水,一絲琴聲從對岸遙遙傳來。
我猶疑了一下,便被那琴聲攝住了心神。
不是凡人之音。
絕不是凡人之音。
不由自主地,我踏水橫穿河面,去了對岸。河的北岸是姚玉住的那個愛祭祀丟活人的村子,南岸是一片荒地,沒有莊稼也沒有房屋。
而在那一直蔓延到遠山腳下的荒地之中,落著灼灼的光華,似一條錦帶,將黃昏的天色映得比平日更亮更暖了些。
我循著那光華走,周身仿佛被音律束住,不由自主。光帶也像是被音律引導著,展露出舞動的姿態來,逐漸地舞回了河面之上。
我張目望去,就在那光帶的末端,又散落出一些更為溫潤且祥和的光華來,自空中落到河水里。起初那落入光華的一點毫無聲響,然后潑剌一聲,游出一尾雪色魚兒來,潛入更深的水中去了。
那深深的水底,因而漸漸銀光閃耀起來,游弋,黯淡,明亮,我的河流開始變得如同夏夜的銀河。
岸邊,我滿懷莫名欣喜,佇立靜默,注視河面的目光緩緩上移,來到那光華最耀眼的地方。
燦爛如斯。
若以凡人的肉眼看來,那只是一顆早早出現的星辰吧。
星辰沒有看到我,只沉浸在自己的琴聲之中,微微笑著。一朵花開放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突然,她手下的古琴直直墜下,落進水中,像是一尾魚兒的回歸,無聲無息。
光華略弱,她的身邊出現了另一個身影,緊緊攥住她的手腕,上古神的氣息瞬間布滿了河面。強大的氣場。
音樂剎那消失了。
我不悅地盯著那不速之客,人卻依然站在岸邊,沒有移步,也沒有現形,和岸邊的死樹一樣木訥。
因我無權開口。
他是九隆。帝俊最小的兒子。
她是宓妃,伏羲最小的女兒。
伏羲的每一個女兒都嫁給了帝俊的兒子,那么宓妃和九隆必然會結合,每個神靈都視之為理所當然,就像春天融化冰雪,雨水凝結火焰。
可現在我看著這兩個人,他們之間流動的不是和諧,溫存,羞赧或其他美好的情感,而是僵硬,冷淡和怨憤。這讓我驀然覺得,他們是冬天與洪水,根本不可能湊在一起。
“走,跟我回去。”他說,語調是那種從未敗北的驕橫。
宓妃緊緊抿著唇,剛才撫琴時的自在全然沒有了,空空的手指微微顫抖。
“跟我回去?!本怕∮终f了一次,同時沒有等她回應,就自顧自拽著她準備騰云而起。
宓妃猛地掙脫他,慌不擇路,猶疑了一瞬,便朝岸邊飛去。
九隆猛地轉身,如閃電般急追而來。男神的法力終究高過柔弱的女神,未到岸邊,宓妃便將被擒住,比蛇口前的一只雛鳥更為無力。
我的手臂發沉,但我終于慢慢將手抬了起來。靜謐而寬廣的河流猛然失去了平靜,發出隆隆的咆哮聲。
九隆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回身望去的一剎那,我讓巨浪吞沒了他。
宓妃走進我的河神宮時,仍然心有余悸。她猶疑著,終于問我:
“九隆他……會死么?”
“自然不會?!蔽掖?,他是仙體,怎么可能會被小小的浪頭滅掉,至多不過暈眩個一刻罷了。
“那就好。”她大大松了一口氣,面容因為放松而顯出一份氣定神閑的美麗來。
“要是他有什么事情的話,帝俊和我父神都不會放過你呢?!彼⒕蔚貙ξ艺f,“多謝你出手相助,不然我又得被那混小子糾纏住,難以脫身。只是……你真不怕他報復么?”
“九隆雖厲害,河神也不是什么軟腳蝦?!?/p>
宓妃掩口一笑,眼波流轉,正待說話,姚玉從里頭走了出來,手里抱著宓妃的古琴。
“我的琴!”
姚玉愣愣地看著宓妃滿眼欣喜地幾步向前,從自己懷中拿了琴去。
“……這位姐姐,掉進水里的這把琴,是你的?”
“是啊。”宓妃輕快地回答她,然后轉向我,“正好,琴尋回來了,不如就給河神大人彈上一曲,略表謝意罷。”
“甚好!”我喜道,連忙讓人布置后花園,清出塊適宜的地方讓宓妃置琴。已是入夜,我又喚人點水燈。
“大人,不用了?!币τ窀谖疑砗笮÷曊f。
我回頭,看到閃閃的銀光從各處游來,一些親密地繞著宓妃追逐嬉戲,另一些停在水草間,宛若一盞盞銀燈。還有源源不斷的雪色魚兒從宮門游入,閃爍在河神宮的每一個角落。
靈犀將軍還老老實實把守著宮門,并沒進到后花園來看熱鬧。但我聽到他在外面欣喜地大叫一聲:
“此景只應天上有!”
噫,宓妃一來,連靈犀這家伙都會吟幾句詩了。
宓妃的琴聲讓河神宮里生出了一種新的氣氛。
每個人都被她的琴聲所俘虜,上至河神大人我,下至花園里的小水玉。數日后的一個傍晚,后花園的小河蚌甚至給我獻上了彩色的明珠。
——宓妃大人彈琴的時候,我們能聽到顏色的聲音。幾只小河蚌咔嗒咔嗒著兩扇殼,怯怯地對我說。
——我聽到高山上的樹木發芽了。結出翡翠色珠子的蚌說。
——我聽到太陽落在水面上。結出金紅色珠子的蚌說。
宓妃捻起一粒深藍中透著白光的珠子,覺得很是新奇,愛不釋手,歡笑著問小河蚌們:“這粒是誰的?真好看!”
——我——我的!一只蚌緊張地答道?!悄?,您前兩日彈的那首曲子……
“前兩日?”宓妃微微一愣,眼神黯淡下來。
我覺得奇怪:“怎么了?”
“那是天宮曲?!卞靛t疑了一瞬,低聲回答,“父神最愛聽的一首。”
“哦,你想回去了?”
“是的,可九隆……我怕他在父神那兒告狀,可能就在候著我回去呢。”
“說你不想和他在一起?。》舜笕藭w諒你的,畢竟你是他女兒啊?!?/p>
“天上地下都認為我和九隆是一對,你以為父神不這么認為?他甚至覺得我不喜歡九隆,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沒辦法說通?”
“沒有辦法?!?/p>
我為宓妃感到發愁,一面想著辦法,一面順手從桌上拈了顆魚皮花生。
“唔……味道不對啊,不是姚姑娘做的?”
“回大人,姚姑娘早些時候又讓靈犀將軍送她上岸去了?!?/p>
怪了,她上次神神秘秘出去,也不告訴我做什么,這次又想玩什么?我苦惱地揉揉額角,抬頭卻見宓妃一直盯著我看。
“……怎么,我臉上有花生皮?”
“……不是?!?/p>
宓妃數度欲言又止,最后咬牙道:
“馮夷,不如我們成親吧。”
我河神馮夷,要和伏羲的女兒宓妃成親了。
并沒有太強烈的喜悅感,卻有種仗義的快感。如此一來,九隆就再也沒理由糾纏她了。她也能在河神宮中自在悠閑地繼續度日,彈自己喜歡的曲子,沒有人來煩擾。
可這得抓緊時間,否則等伏羲和九隆他老子來興師問罪時,就來不及了。
于是倉促定下了吉日,就在明天。
河神成親,雖然新娘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小麻煩,但總得操辦得像個樣子。姚玉一個人估計是忙不過來,于是我尋思著讓她在水玉子里多找幾個幫手。今晚就得開始著手準備了。
……可那丫頭怎么還沒回來?
我來到臨近岸邊的地方,見靈犀正在水中百無聊賴地泡著,一見我便訴苦:
“姚玉姑娘去了好久了,一直沒回來?!?/p>
心里有一種莫名的煩亂,讓我想出水透透氣。因此我沒讓靈犀去找她,自己上了水面,照舊隱去身形,向岸邊的村子行去。
剛剛入晚,日頭雖已消失,地上的熱度仍然很高,使我口干舌燥。于是我停步在通往村中的路上,右手一攏,化出一盞清水來。
剛將水放到唇邊,便見村里走出了一行人。隊伍人數寥寥,肅穆而陰暗,在夜色中有如鬼差。
這是,新一輪祭祀?改形式了?簡樸低調了?以前不都是大白天敲鑼打鼓的么?
我不由得站在原處,看他們漸漸走來。隊伍中有三個年輕力壯的男子,他們中間又縛著幾個人。姚玉,兩個老人,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在悶不吭聲地掙扎。幾人的口都被布條封住了,那老婦正在唔唔地哭,試圖拿頭去撞姚玉,被兩個人用力勒住了。
面色蒼白的姑娘艱難地走著,不知是被風還是日光吹得搖搖欲墜。
“你們幾個小心點,盡量別出聲,叫村民發現就麻煩了。”一個身著官服,面相莊嚴的男人對那三個負責押送的男子低聲說。
“是,大人?!?/p>
這官員走在離被縛者一米遠的地方,時不時蹙眉瞥一眼姚玉。
是他下令結果姚玉一家的性命的。
我慢慢收回神識,心中回放著剛剛看到的過去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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