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和鵪鶉
1.
有人在叢林深處發現了一個古老隱蔽的部落,引來無數學者和媒體關注,叢林里被踩出了一條小徑,鐵路一樣通往叢林之外的5號公路。
起初,這個部落的土著們驚恐不安,但很快他們就習慣了,笑容滿面地接待游客。薩姆老媽媽尤其高興,她用嚼碎的布哇咔咔草做的幾個墊子被高價買走,如今她天天坐在屋前,一口一口地嚼新葉子。
部落里的所有東西都被渴求新發現的學者拿來細細研究,包括頭發里別的骨頭、腰上圍的獸皮,屋里堆的泥碗和墻上插的羽毛。部落長老們適應了新形勢,給每樣東西精心標價,換了很多鹽、布料和工具回來,酋長大大夸獎了他們一番。
但好景不長,學者們記錄下一切情形、媒體把有價值的精彩點搜刮干凈后,他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部落里的東西七零八落,泥地上滿是亂糟糟的腳印。
土著們相互望望,神情惘然。
他們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舊時生活,鹽吃完了,布衣磨爛了,工具用壞了,一切回歸到比從前更枯燥的境地。薩姆老媽媽在屋前慢慢地嚼布哇咔咔草,有個人向她訂購了五十個草墊,可是只買走了二十個,已經很久沒再來了。她正在不抱希望地做著第四十一個,除此以外她也無事可干。
有天傍晚,一個年輕學者來到這個無人光顧的部落。他的到來受到了空前絕后的歡迎,年輕人驚慌地坐在篝火邊,心神不寧,完全無法欣賞土著們的歌舞表演(長老們還殷勤地在舞蹈和服裝里加入了某媒體傳授的一些流行元素)。晚飯后,長老們全體坐在酋長的屋子里接待他。
“你想了解什么?”酋長用濃重的口音問道。
“我是從事神話學研究的,想了解一下你們的部落……有沒有圖騰?”
“圖……圖騰?”為了避免尷尬,酋長困惑地重復著這個詞語。他完全不知道年輕人指的是什么東西。
年輕人連比帶劃說了一大通,總算讓大家有點明白了。瓦達長老立刻回家爬進木板床底下,撅著屁股翻找半天,拽出一個泥壇子帶回來,指著壇身上一個圓形圖案問:
“圖騰?”
年輕人欣慰地拿起壇子,藉著昏暗的火光仔細端詳。確實是圖騰的樣子,可惜殘缺不全,唯一能辨認出來的是半片羽毛。
“你們部落信仰的是鳥神嗎?”
酋長想了半天:“大概是的……會飛的神靈,棲息在大樹頂端的神靈,像黑夜一樣來臨的神靈……”
“是哪種鳥?”年輕人高興地追問。
大家努力回想,可是找到的仍舊是一個模糊不清的羽翼形象。酋長搖搖頭,神情愈發尷尬:“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啊。”年輕人回答,“有的部落信仰老鷹,強壯勇敢;有的部落信仰翠鳥,敏捷輕巧;有的部落信仰公雞,驕傲好斗……”
酋長失眠了整個晚上。
2.
次日,年輕學者用一支高倍望遠鏡作交換,抱著泥壇子離開。瓦達長老拉著酋長嘰嘰咕咕說了半天之后,酋長召集全部落老老少少,宣布重要的事情:
“我們要找回圖騰,找回信仰,找回神靈!沒有神靈,我們的愿望無法實現,年輕人體弱多病,捕獵時空手歸來……”
族人們面露驚恐,薩姆老媽媽吐掉嘴里的草渣,雙手拍著地面哭起來。酋長連忙安撫大家的情緒,并請大家分頭去尋找符合圖騰上羽毛形狀的神靈,請它重新降福于部落。
身圍獸皮或裹著布條的人們立刻行動起來。
他們首先找到了老鷹,酋長說:“老鷹好,威武霸氣?!?/p>
但老鷹的羽毛太尖,圖騰上的羽毛是圓的。
他們又找到了蛇雕,酋長說:“蛇雕好,強壯迅猛?!?/p>
但蛇雕的羽毛太細,圖騰上的羽毛是寬的。
他們又找到了貓頭鷹,酋長說:“貓頭鷹好,沉穩智慧?!?/p>
但貓頭鷹的羽毛是針針的,圖騰上的羽毛是蓬蓬的。
他們整整找了一百一十三種鳥,沒有一種和圖騰上有相同的羽毛。正當大家苦惱不已的時候,年輕學者回來了。他翻遍了世界鳥類圖鑒大全,對照著泥壇子上模糊不清的印跡,終于找到了那只被視為神靈的鳥兒。
“是什么?”土著們激動地問。
“是鵪鶉。”年輕學者高興地說。
土屋間的人群靜默了。
“鵪鶉?”薩姆老媽媽小聲問,舉起身邊的一根木叉,上頭有幾只烤得黑乎乎的小東西,“你是說鵪鶉?”
“鵪鶉!”瓦達長老憤怒而激動地高叫起來,“丑陋,怯懦,弱小,聲音難聽的鵪鶉!我們的神靈怎么可能是這種東西!你是在譏笑我們嗎?”
“不不不!”年輕人慌忙打開夾著樺樹葉的世界鳥類圖鑒大全,“你看,你們圖騰上的羽毛,和鵪鶉的羽毛一模一樣!”
瓦達長老仍然憤憤不平,飛快地附在酋長耳邊說了一句話。酋長接過那本書,翻了很久,最后開口道:
“我宣布:我們部落的圖騰是孔雀——美麗高貴的鳥中王者?!?/p>
土著們發出了欣慰的嘆息,長老們矜持地點著頭。
“孔雀,噢,我的神靈,我們終于找回您了?!彼_姆老媽媽感動地流下眼淚,然后繼續嚼起了布哇咔咔草。
“什么?”年輕學者愣愣地問。
瓦達長老笑容滿面地亮出一口白牙:“謝謝你幫我們找回了失落的神靈?!?/p>
“可是……”年輕學者抗議道,“至少你們部落得有哪怕一只真正的孔雀吧?這里遍地都是鵪鶉呀!”
人們愣住了。
年輕人離開之后,酋長愁眉苦臉地對他的長老們說:“我們的神靈并不在這里呀,它在護佑別的氏族,一定沒空降福給我們?!?/p>
“我們可以想辦法引孔雀飛來?!蓖哌_長老轉著眼睛說。他的話得到了大多數人的同意。于是人們高興得忘乎所以,燃起篝火,捉來許多鵪鶉歡度盛宴。
年輕的獵手西卡坐在離篝火稍遠的地方,憂心忡忡地對同伴說:“我覺得這樣不好。”
同伴正在愜意地嘬著一根鵪鶉腿骨:“你說什么?”
“沒什么?!蔽骺ㄕf,“給我來碗鵪鶉蛋。”
3.
次日,人們出去迎接神靈歸來。他們前段時間已經發現了孔雀的蹤跡,就在叢林東邊。他們遠遠看著慢慢踱步的孔雀,商量怎樣才能捉——不,請它到部落里來。
“不能用箭、夾子或毒藥?!鼻蹰L說,“那樣會觸怒神靈?!?/p>
瓦達長老欲言又止,不甘心地轉著眼睛。
“可以學雌孔雀的叫聲,把它們吸引過來?!绷硪粋€長老說。
酋長讓他試試看。長老便一個人留在孔雀棲息的地方,過了一周,他學會了雌孔雀的聲音,就躲在灌木后面布嗚嗚地叫起來。
不一會兒,一只雄孔雀撲唆唆飛過來,他趕緊躡手躡腳地往回部落的路上走,一邊走一邊布嗚嗚地叫著。等他回到部落,扭頭一看,嚇壞了。
——天哪,十幾只雄孔雀浩浩蕩蕩地飛了過來!
全部落的人都跑出來看神跡。
但是神靈們對彼此分外眼紅,雌孔雀的聲音一消失,它們就捉對廝殺起來,打得滿地掉落金碧輝煌的羽毛。薩姆老媽媽嚇得擦起了眼淚。
“災難啊?!彼煌5卣f,“災難啊?!?/p>
雄孔雀們從黎明爭斗到黃昏,在夕陽的余暉中一只只飛進了叢林。
“得另想一個辦法啊?!鼻蹰L憂愁地說。
“這事交給我吧。”瓦達長老大義凜然。
隔天,瓦達長老召集大家到他的土屋前。那里睡著一只美麗高貴的鳥兒,安詳而溫順。它身上沒有任何鎖鏈或繩索,也沒有任何傷痕。
“偉大的神靈!”薩姆老媽媽小聲說。她激動地捂住了心口。
酋長立刻吩咐大家準備祭祀。鍋,柴火,圖騰柱,草藥,熏香,就在大家準備合力將神靈抬上祭祀臺時,它突然醒了,發出刺耳的叫聲,暈沉沉地在長老們的頭上踩了幾爪子。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不敢起來。等他們抬頭時,這只孔雀已經歪歪扭扭飛進了叢林,再也沒有回來。
“我是把浸了酒的團子丟給它吃,等它吃醉了再抱回來的。”沒等大家追究罪行,瓦達長老立刻供認了自己的騙局。
“這可怎么辦?”酋長垂頭喪氣地坐在祭祀臺旁邊,“沒有孔雀,鵪鶉倒是從來不少,難道我們的神靈真的是鵪鶉嗎?”
“我們的祖先奉鵪鶉為神靈也許是有道理的?!鲍C手西卡說,“它們下蛋快,又好捉,肉也好吃,為什么非要找別的——”
“對啦!”瓦達長老一拍雙手,把大家嚇了一跳,“我知道為什么孔雀神靈不肯來這里了!就是因為有鵪鶉!這些丑陋愚蠢的小東西太多啦,孔雀飛過的土地怎么可以讓它們隨意玷污,在所有的地方吃喝拉撒!”
酋長若有所思。
“說得對?!彼詈鬀Q定了,“我們先趕走鵪鶉,再去迎接孔雀?!?/p>
幾個族民不滿地咕噥起來。
“你們難道對酋長的決定有意見?”瓦達長老威嚴地問。
人群沉默了。
西卡勇敢地高聲說:“沒有鵪鶉,我們吃什么?”
“不要總想這些低級的問題。”瓦達長老嚴肅地說,“等我們迎來孔雀神,一切問題都不會是問題。它將給我們帶來幸運,富足和繁榮。”
4.
在趕走鵪鶉這件事情上,瓦達長老是頭號功臣。他設計了十五種不同樣式的陷阱,七八種毒性不同的藥餌,其中一種藥餌尤為厲害,當一只鵪鶉吃了之后,回到巢中,整窩鵪鶉都會染上毒性而死。因此,經過幾天的大清掃后,部落方圓五里以內已經聽不到鵪鶉的叫聲了。
酋長很滿意,設宴犒勞大家。當然,用的是掉進陷阱的鵪鶉,而不是被毒死的。
這是一次豐盛的宴會,吃不完的全都洗凈腌制保存起來,足足可以當全部落一個月的口糧。
接著,大家繼續尋找迎回孔雀神的方法,探討了很久很久,毫無成果。大家吃膩了腌鵪鶉肉,非常想弄點新鮮的東西嘗嘗。有些人開始懷念新鮮鵪鶉蛋的美味,放進油鍋一滾,那個香啊……
很快,有人生病了,嘴唇干裂,腹部漲沉,喝多少水也不管用。西卡和同伴們商量之后決定給他們弄點新鮮東西吃,可寂靜的草叢里什么都沒有。他們只好去更遠的地方,過了兩天才回來。病人吃了他們帶回來的東西,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瓦達長老坐在鍋邊遐想著煮鵪鶉肉的味道,突然聽到細微熟悉的叫聲,來自獵手西卡住的地方。他躡手躡腳走過去,趴在窗洞上一看,西卡正在角落里給一籠鵪鶉喂食。
“你這個叛徒!”瓦達長老憤怒地叫起來,“難怪孔雀神無論如何不肯降臨,原來是你把骯臟的鵪鶉偷偷帶了回來!”
“是的。”西卡平靜地站起身,“病人也是吃了新鮮鵪鶉蛋才好起來的。我們不能離開鵪鶉,祖先將它刻在圖騰上是有道理的?!?/p>
瓦達長老冷冷地昂起頭來:“你觸犯了長老們共同定下來的禁忌,限你黎明之前離開部落?!€有你的同伙們?!?/p>
西卡沒有多說什么,立即召集同伴一起離開了部落。他們早就失望透頂了。沒有被捉走的鵪鶉都聚集在離部落十數里遠的地方,這些年輕人就在那里開辟空地,建造新的土屋,并趕走那些對鵪鶉有威脅的蛇和野貓。鵪鶉的叫聲像天籟一樣時刻環繞在周圍,隨處可以拾到鵪鶉蛋和肉質鮮美的胖鳥。他們的日子過得快活而富足。
與此同時,原來的部落光景慘淡。人們氣色不好,愁眉苦臉,埋怨長老們好高騖遠,斷了大家的生路。酋長后悔莫及,整日躲在屋里唉聲嘆氣;長老們迫不得已,在祭祀臺邊苦苦祈求孔雀神降恩——當然沒有任何效果。部落里的人們都憤怒了,將他們逼到祭祀臺上,高聲請求被趕走的鵪鶉神靈回來,懲罰這些有罪的人。薩姆老媽媽顫巍巍地走到前面來,對酋長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跟著西卡離開的年輕人迪力悄悄回來窺探,見到這種情景,他忍不住在心里哈哈大笑,然后回去告訴大伙兒,好讓他們也開心一下。
但是西卡拿起木弓,打了一下迪力的腦袋:
“忘恩負義的家伙!”
笑聲消失了,同伴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的領頭人。
“你們難道忘了酋長從前為大家做的事情嗎?”西卡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慢慢掠過,沒人敢應聲。“迪力,你小時候掉進袋狼的巢穴,不是酋長把你救出來的嗎?”
“提克,你的腿被蛇咬傷了,不是酋長幫你把傷口里的毒吸掉的嗎?”
“蜜兒,你父親狩獵時撞到一只黑豹,不是酋長把它引開,救了你父親一命的嗎?”
“幾年前,我們這群小孩喝了不干凈的水,腹瀉了半個月,要不是酋長找來草藥,我們根本活不到今天!你們難道都忘了嗎?”
年輕的土著們沉默了。
5.
就在此時,一個人冒失地闖進了他們的地盤。西卡眼睛一亮:“酋長!”
酋長轉身就走。
但是大家一擁而上,將他攔了回來:“酋長,您是被部落里的人趕出來的嗎?”
酋長慚愧地點點頭。
“那就住在這里吧!”西卡高興地說,“有鵪鶉神的保佑,我們的日子過得好極啦!”
“真的嗎?”酋長的臉上出現了欣慰的表情,但很快又消失了。“我不能放著部落不管,是我讓大家趕走鵪鶉的,現在他們的日子這么苦,都是我的錯?!?/p>
“是那些長老有錯!”迪力生氣地說,“他們應該吃點苦頭。還有那些蠢貨,從來不把事情想清楚,只知道聽長老的慫恿!”
“但他們畢竟是我們的親人和同伴啊,不能丟下他們不管!”酋長堅持道。
經過商議,西卡回去說服整個部落的人遷徙過來——除了那些惹是生非的長老。
被驅逐出去的幾個長老灰頭土臉,不知該往哪里去。瓦達長老帶著他們離開了叢林。他決定去找曾經來訪過的學者,也許那些學者愿意為他們安排一份工作。比如去電視臺做獵奇節目(據說很受歡迎),或者在大學里開一個原始語言班、教美術系的學生畫人體彩繪什么的。
部落里的人整整搬了六天,才在新的居住地安頓下來。酋長將新刻好的鵪鶉神像恭恭敬敬地放到祭祀臺上,對大家說:
“我宣布兩條新族規。第一條,鵪鶉是我們部落永遠的神靈,任何人見到鵪鶉都要心存敬意,吃它們的肉和蛋時,要為它們的靈魂祝禱。鵪鶉神將他的子女送來,讓我們依靠它們好好生存,我們再也不能遺忘他的恩賜了?!?/p>
所有人都恭敬地對鵪鶉神像拜了三下。
“第二條,從今天起,部落不歡迎任何一個學者來訪?!?/p>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部落恢復了正常的生活,歡樂又回到了每個人心中。
只有薩姆老媽媽依然成天愁眉苦臉,坐在她那三十個草墊子上,嘀嘀咕咕地等待失信的買主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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