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笨ㄈ挚嘈?,“如果變成吸血鬼,她的血就對你沒有作用啦。放心,她現在還是正常的人類?!?/p>
我松了口氣。剛剛情不自禁地放大了聲音,姐姐驚醒了,猛地抬起頭來,露出與我相似的面容,睡眼朦朧。接著她看到了我,呆怔了幾秒,喃喃地問:“諾拉?”
她從桌邊搖搖晃晃站起來,由于用力過猛而頭暈目眩,旋即緊緊抱住了我。這時我才發現她多么瘦弱,幾乎與我一般高,整個人像一把脆弱輕巧的樹枝,啜泣聲像樹葉上的雨滴沙沙落下。
“忒彌斯在美洲待了六年,為了謀得另一個吸血鬼長老的全部力量,需要忒彌斯精心的策劃。一個星期前,他給我發來消息,說他總算得手了。明天晚上,他會回到這里,殺了卡特里娜,然后吸食諾拉的力量?!?/p>
姐姐兩手緊緊握著我的手,惶恐地望著正在說話的卡戎。
“吸食力量……是怎樣的?諾拉會不會死?”
卡戎搖頭。
“會成為沒有力量的吸血蝙蝠,永遠目盲地生活在黑暗的叢林里?!?/p>
我早已經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像砂子一樣磨得胸腔發疼:“他憑什么這么做!他要力量,我可以給他力量,為什么要殺姐姐!”
“多一個人知道這樁交易,就多一份風險。他從來都是個謹慎小心的老家伙,不可能給卡特里娜報復他的機會。卡特里娜一定會給弟弟報仇的,這一點我們沒人懷疑?!?/p>
我不吭聲了。這時的我才十歲,作為吸血鬼的生命也僅有短短三年,根本沒有辦法面對一個活了兩百多年的老魔鬼,簡直就像一片新長出來的葉子,輕輕一吹就不見了。
姐姐骨節分明的細弱手指用力抓著我的手,猶自抱有一線希望地問:
“我們有機會逃走么?”
卡戎遲疑了一下,說:“可能性很小,但不是沒有?!?/p>
“幫幫我們,卡戎,那個怪物……你會幫助我們的,是不是?”姐姐一連聲地央求,語無倫次,卡戎露出一絲苦笑,輕輕將手放在我們的手上,堅定地。
“如果不愿意幫,我怎么會告訴你們這些事情呢?!?/p>
我不知道卡戎和姐姐最后制定了什么計劃??斓教炝恋臅r候,卡戎就把我趕進棺材睡覺了,我知道他沒進棺材,而是回到石板門底下去了。心中有種奇怪的失落感,但很快,我陷入了疲累的睡眠之中。這一次我做了夢,多年來的頭一回。
我看見自己獨自站在圣路易斯大教堂的最高處,熟悉的地方。一個黑影出現在我的附近,我看到一襲眼熟的黑色斗篷。那人手中抓著一只鴿子,它安靜親切地盯著我,仿佛認識我的樣子。
那人吸干了鴿子的血,將蓬松干燥的一團羽毛拋到了風中。這時候他抬起頭來沖著我笑了,模糊扭曲的笑容。我忍不住喊了一聲:
卡戎!
棺材蓋吱呀呀地開了,我睜開眼睛,看到的不是平常叫我起床的卡戎,而是姐姐。
“卡戎呢?”
“他出去買一些東西……對付忒彌斯用的。”
“現在是什么時間?”
“下午六點了?!?/p>
我猛地坐了起來。
“卡戎在白天出去了?”
姐姐憂心忡忡地整理了一下我睡得亂七八糟的衣服:“是啊,他說今晚買就來不及了。”
“可他不能在白天出去——”
“——我沒事。”卡戎的聲音疲倦地響起,比他的人更早到達墓室。“今天下雨,沒有太陽,影響不大。”
他掏出一個用斗篷包嚴的東西,那東西散發出令我極為不舒服的強烈氣息??ㄈ执蜷_自己的棺材,將它放進去,這才阻斷了它的氣息。
這時我看到卡戎的臉與手,顯然還是被白天的光線傷害到了,有些灼傷的痕跡。
“那是什么?”
“圣陽花?!笨ㄈ窒肓讼?,又補充道,“教堂里的圣陽花,每天以圣水澆灌的,遇到黑暗生物,它會瞬間開放,釋放威力強大的光明能量。具體如何使用,待會我會告訴卡特里娜。這需要你的配合?!?/p>
“一盆花能殺死忒彌斯嗎?”我有些失望地說。
卡戎笑笑,沒有答話,卻說:“今晚十點,忒彌斯的船到達新奧爾良港,午夜之前他就會到這里來?!?/p>
“那我們要怎么做?”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們的計劃。
姐姐摸摸我的頭,說:“待會告訴你,現在先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盡管我心中急躁,還是乖乖按她吩咐坐到了小石桌旁。姐姐和卡戎陪我一起進餐,但他們吃得都不多。姐姐一直對著我瞧,瞧著瞧著就掉下眼淚來。
我只好用衣袖為她不斷擦去眼淚。
“沒事的,卡特里娜,我們會打敗忒彌斯,讓那老家伙再也打不了其他血族的主意?!笨ㄈ终Z氣輕松地說。
忒彌斯來的時候,夜色比平常更加陰沉。已經下了一整天的雨水還在不斷地落下來,在墓地里積成一汪一汪,吸收了周圍所有的光線,仿佛每一灘都通往黑暗世界。
“你們還不告訴我計劃!”我生氣地對卡戎說,現在已經快到十點了,可他仍然沒什么行動。
“放心,”卡戎拍拍我的腦袋,然后指著石板門說,“我們在下面做了陷阱,等忒彌斯來了,把他引下去就好了。”
“可靠么?”聽上去那么簡單,我心里很不安。
“不信你下去看看?!?/p>
我走過去,打開石板門。
“陷阱在靠墻的地方,走到跟前才能看得清?!笨ㄈ指谖疑砗笳f。
我下去了。緊接著,石板門轟然落下,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卡戎?”
意識到不對勁,我跳到天花板上試圖打開石板門??墒菬o濟于事,上面被緊緊地壓住了,我爬在石板門下面,從下往上又使不出多大勁。我瘋狂地捶打,卡戎的聲音穿透石板傳來,遙遙地,像隔了很遠很遠的距離:
“諾拉,你乖乖呆在里面,別出聲。這里有我們就夠了。放心。”
我不敢相信卡戎居然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什么都幫不上,而毫無力量的姐姐還在上面,無遮無攔地面對危險!
“卡戎,開門!讓我出來!”
這次卻是姐姐回應了我:
“諾拉乖,忒彌斯隨時都可能出現,如果你被他發現,我們就很難打敗他了?!?/p>
我不敢再說話,強忍著哭泣,但還是有淚水不受控制地掉到地上,和骨灰滾做一團。我感覺自己好像失去了聲音,心跳與氣息被強行抑制住,只有聽覺無限放大,透過密室嗡嗡的回音聽到上面的動靜。
有另一個人進來了。
“事兒辦得如何,卡戎?”很圓潤的聲音,像油里的玻璃球,怪膩人的感覺。
“一切順利?!笨ㄈ制届o地回答,“三年前我將諾拉成為血族,這幾年他一直沒有間斷過吸食卡特里娜的力量?,F在他差不多擁有與喬凡尼先生生前一般強大的力量了,只是還沒學會如何使用。”
“很好,這很好。”忒彌斯說,我聽出他高興得發笑的聲音,不由得一陣厭惡。
接著忒彌斯詢問我在哪里,他一個字也沒提到姐姐,我心中疑惑,難道姐姐不在上面了?
“前兩天出了一點狀況,忒彌斯。諾拉體內的力量不受他控制,有外泄的傾向,我只好將他關進棺材,強行讓他入睡。”
“怎么會這樣?”暴虐的氣息猛然漲起,隔著一層石板我也能感覺得到,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
“可能是強行吸收別人力量的緣故,融合得不穩定。”卡戎的聲音依然很鎮定。
忒彌斯的怒氣這才平復下來:“噢,是這樣。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上星期我吸收了道格拉斯的全部力量,現在還沒有消化完呢,害我每天都犯頭疼?!袥]有酒?我現在頭疼得要命。”
“有?!笨ㄈ值穆曇粢徽?,我知道他有些驚喜。忒彌斯的身體不適,又讓我們多了一分機會。
倒酒的聲音,忒彌斯的靴子來回踱步的聲音,啜飲的聲音。
“好了,把我們的諾拉小寶貝放出來吧。我要看看這孩子怎么樣了?!?/p>
卡戎應了一聲,我聽到棺材蓋緩緩移開的聲音。不知道上面的情況究竟如何,我只能全身繃緊,耳朵不漏過一絲動靜。
沉默了一會兒,忒彌斯慢慢地說話了,語氣里帶有一絲警覺:
“這孩子身上有光明能量,怎么回事?”
“我很早以前就發現了。似乎卡特里娜小時候接受過的教堂祝福,轉移到諾拉身上了。”
“血族能承受得了教堂的祝福么?”忒彌斯語氣古怪地說,“難道不會損壞他的身體?”
“我不知道?!?/p>
靜默半晌,忒彌斯道:“算了,先放過他,等我弄明白這件事再說。”
“您不想要他的力量了?”
“先等等……光明能量,有點蹊蹺……”忒彌斯自言自語著,聲音變得沉悶,我聽出來他是將半身探入了棺材,想看得仔細點兒。
“咦,這小子長得真像個女孩?!?/p>
“您有點兒醉了吧。”卡戎的聲音平靜無波。
“還真是個俊俏的孩子呢……我等不及要吸他的血了?!边瘡浰沟吐曊f著,情不自禁的樣子,我聽到他的手劃過另一個人的頸間,然后,是尖牙刺破肌膚,吸吮血液的聲音。
這時候我突然明白發生什么事情了,還沒等我作出反應,我聽到上面重物墜下的聲音,撕咬聲,打斗聲,還有忒彌斯疼痛而憤怒的尖號聲,細長刺耳,像某種動物的慘嚎。
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煎熬,我用盡全力,一點一點推開石板門,跳了上去。第一眼我就看到卡戎的棺材,卡戎正拼命將忒彌斯壓在棺材里,不讓他出來。我的出現讓卡戎面色一變,厲聲喊道:“把棺材蓋上!”
我試圖幫忙,卻不知道他的用意,遲疑了一下。而聽了這句話的忒彌斯掙扎得更厲害了,差點掙脫??ㄈ衷俅蜗蛭液暗溃骸翱禳c!”
我不再猶豫,匆匆趕上去將棺材蓋好,壓在上面,感受到棺材里傳來的隨時可能脫困的力量。棺材蓋上之前我看到里面似乎不止兩個人,卻沒來得及多想,被忒彌斯那張兇狠恐怖的臉嚇到,什么都忘了。
幾秒之后,棺材中猛然爆發出強大的光明能量,將我掀開,重重砸到了地上。棺中最后傳出一聲長而凄厲的哀號,震得我的耳中嗡嗡作響。很快,棺材里什么動靜也沒了。我爬起來,搖搖晃晃走過去,打開棺材蓋。
一陣燒灼的氣息撲面而來,棺材里充滿了煙霧。我看到一朵枯萎變黑的花落在黑色的斗篷上,斗篷下面的姐姐奄奄一息。她頸間的傷口很嚇人,我不敢碰她,無法克制地哭泣起來。
“他們……都死了?!苯憬愠粤Φ卮艘豢跉?,因為疼痛和哀傷,眼中充滿淚水,“卡戎……和他一起,被圣陽花的光明能量燒死了?!?/p>
我的心沉得像吊了一萬只墜子。我拿起卡戎的斗篷,看到姐姐幾乎整個身子浸在血泊之中。除了一種方法,我不知道還能怎樣讓姐姐繼續活下去。
但是姐姐制止了我。
“不要?!彼龜鄶嗬m續的聲音幾乎難以聽清,“讓我解脫吧……我不想變成吸血鬼?!?/p>
我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過來的,我抱著姐姐,將斗篷蓋在她的身上,感到她一點一點變冷,再也抓不住她溫暖的氣息。
天亮的時候,我爬進自己的小棺材,自己蓋好。閉上眼睛的時候,從未感到如此孤獨。
三、
在那以后,你就一個人過了兩百多年?
嗯。小男孩點點頭。
我似乎能感受到那兩百多年的孤獨,重重地壓在一個小小的孩子心上。這實在難以忍受??晌覜]學過如何安慰一個悲傷的小吸血鬼。
倒是他主動告訴我,他為什么要將自己的故事講給我聽。
颶風過后,新奧爾良一片混亂,變成了死靈之城。黑暗力量前所未有地充沛,一些血族趁機出來大肆狩獵。就在這個房間外面,有幾個血族想伺機襲擊你。但我在這里,他們對付不了我,不敢亂來。你今晚是安全的,但最好趕快離開新奧爾良。
得知被好幾個吸血鬼盯上,我不由得心慌:可你為什么要保護我?
我現在徹底屬于血族,以這副哀傷的模樣在世間活著,永遠不能長大,不能死去,永遠沒有勇氣走到陽光下。除了我以外,我希望還有人知道,卡戎和姐姐為我繼續活下去,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我對這件事從來沒有釋懷過,因為直到現在,我還在沒有找到我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意義,也不知道他們為我而死究竟有何意義。謝謝你聽完這個故事,一直以來,都沒什么人愿意聽一個小孩子講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現在心中好受多了。
我能把這些故事寫下來嗎?……給更多的人看,可以嗎?
他沉默了一下,說,請隨意。
然后,耳邊霎時空空蕩蕩,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第二天清晨,我立刻找到一艘同意載客的私人快艇離開了旅館所處的高地,到了新奧爾良國際機場。颶風登陸后第二天,這個機場就利用發電機發電恢復了運營,但僅用于救災,包括運送救災物資和疏散災民。我只好在機場旁找了家看上去安全些的商務酒店,戰戰兢兢住了兩周,總算得以回國。
在酒店里,我一直沒有停筆,將我能記得的故事全部寫了下來,可還是遺忘了不少情節。那一晚的敘述如此微妙,像夜里出現的星星,到了白天,便忘記了它們曾經出現過的位置。
但愿諾拉能夠原諒我。
201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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